“不!你錯了,”蘇眉音搖搖頭,“在這個府裡,根本沒有什麼可不可恥,只有夠不夠狠夠不夠毒。

你比別人狠,你就有出頭之日,你若是隻會捱打,你就註定只能被打死.”

琉璃沉默不語,她如何會不明白這道理,她也狠,打得李嬤嬤落荒而逃,害得紅袖聲敗名裂,可是她凡事還都是留有一點餘地,像翠瑩和甜兒這般,僅僅是為了挑起餘氏與齊氏的矛盾就將她們殺死,未免就有些讓人難以接受了。

蘇眉音淡淡說道:“你知道你為蕊兒的事怪我,但是你又能拿我如何?我如今不還是活得安然自在?即使你把這一切真相全都披露出去,對我來說也沒有什麼影響,沒有人會相信說的話,因為這府裡的人,幾乎全部都認定你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而我卻是長房裡八面玲瓏的姨娘。

其實我早知道你也急需要一個靠山,要不然的話那個大雪夜裡你就不會來了。

可是你又覺得我利用蕊兒算計了你,因而總不肯拉下面子來再跟我親近,你的驕傲固然是好,可是最終也會害了你自己。

人在求生之時若還總顧著這個那個,死揪著前事不放,那麼這樣的人也註定成不了什麼大事.”

琉璃站起來,咬唇緊緊望向她,很想反駁她說的話,可是卻說不出口。

這個女人簡直是掐準了她的死穴。

不錯,她以為憑她的天賦以及多年來得到的經驗,足可以在這班女人中應付得遊刃有餘,可是如今她越來越發現她錯了。

譬如何燕華,她一再地與她過不去,即使她屢屢把她整回去,又怎樣?終究還會有下一回。

又譬如餘氏她們,如今見她呆在老太太身邊,哪一個不將她視為眼中釘?她能躲得過明槍,卻難保逃不過暗箭。

如果她們個個都是蘇眉音,她憑一己之力,哪裡能鬥得過去?她怪她利用蕊兒算計自己,說到底,不過是她不肯面對自己的經驗不足罷了,如今這層遮羞一捅破,她頓時覺得自己就像被人剝光了似的,竟有些無地自容。

蘇眉音目光微抬,彷彿要望進她心底:“很早前我就說過,你是個聰明人。

你鬥不過她們的原因不是你笨,是因為你力量太單薄,就像蕊兒聽從我做那件事,並不是因為我對她有多好,而是因為她也想餘氏落敗,正好我有這個能力設下這麼個局,所以報仇心切的她便聽了我指揮。

如果等到有一日你擁有了掌控的權力,可以為身邊的人帶來安全感與希望,她們自然都會服從你,而到那個時候,你就把握風向了,甚至可以呼風喚雨了。

所以身邊人的背叛不一定是來自她們的原因,更多的是身為主子的你,能不能給她們所想要的。

你覺得眼下的你能夠嗎?”

琉璃緊握著雙拳,心底那道自以為堅硬的城牆在一點點坍塌。

蘇眉音的話就像一根根針,直直地插進了她的筋骨裡,將她自以為的那點傲嬌戳得千瘡百孔。

不錯,論起親疏,蕊兒本就是她蘇眉音弄進來的人,與自己不過是後來的情誼,她願意在外人面前維護自己,也不過是因為琉璃答應過她替她復仇,可是在復仇之前,當蘇眉音能夠替她出一口氣的時候,也不傷害琉璃的情況下,她沒有理由不遵從。

也許從琉璃的角度來說,蕊兒是背叛她了,可從蕊兒自己的角度來說,卻是忠於了她自己。

她並不能在短期內給蕊兒達成願望,的確沒有怪責她背叛的立場。

看著面前劊子手一樣把她一刀刀剝開的蘇眉音,她緩緩撇開了頭去。

“你說的對,我還沒有能力令得她們忠心,不過,不代表將來也不會.”

蘇眉音隨之也坐下,說道:“將來是將來,眼下是眼下。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下人們也是人,也有她們的慾望,你只有具備滿足她們基本慾望的能力,或者說讓她們看得到希望,她們才會發自內心的忠於你。

光靠手段取巧,終是長久不了.”

琉璃聽完,抬頭看了她一眼,點點頭道:“受教了.”

片刻後又站起來,嘆了口氣,向她深深一福:“姨娘這一棍打得我茅塞頓開,往日多有得罪,還望姨娘勿要放在心上.”

蘇眉音將她扶起,笑了笑:“本就是個誤會,若無它,我們早成了一家人,這也可謂好事多磨.”

琉璃垂下眼,點頭道:“很是.”

一面坐下來,想了想又道:“恕我多嘴問一句,姨娘究竟有多恨餘氏?”

聽到這個,蘇眉音目光便漸見深邃了。

“有多恨?我對她的恨,比世上所有的恨加起來都要多!”

她偏過頭來,目光哀愁,卻又笑道:“很多事情我不說,別人永遠都不知道。

如今卻也不怕告訴你。

你還記得那根刻著生辰的那根釵子嗎?”

琉璃遲疑地點點頭。

蘇眉音雙眼忽地泛紅:“那根本就不是閔兒的生辰釵子,那上面刻著的是我親生兒子的生辰.”

“親生兒子?!”

琉璃倏地一驚,站起來:“閔華不是——”“不,她不是.”

她緩緩搖頭,看著窗外屋簷,“她不是我女兒,她只是后街一個裁縫的孩子。

十五年前的那個冬夜,我在床上痛得死去活來,命弦一線之中生下了我的親骨肉。

昏迷之前蘅薇告訴我,他是個男孩子,她親眼看見了。

可是等我醒來,他不在身邊,沒過多久餘氏把孩子抱過來,卻是個女兒……我明明生的是個男孩,她偏說是個女孩!而我的親生兒子,卻被她殺死了!我失去了戀人,失去了原本屬於我的原配的位置,我什麼都沒有了,她卻還要把我的親生兒子的性命給奪走!你說,我有多恨她?”

她半眯眼看著窗外,末尾的語音輕輕地,往日的端莊溫婉像沙土築成的城牆一樣坍埸下來,一瞬間將她變得像個蜷縮在黑暗裡的無助的幽靈。

琉璃震驚呆立著,一時都忘了呼吸,蘇眉音的意思是說,當年餘氏趁她產生虛弱之際,來了個狸貓換太子,把她的親骨肉換走殺掉了是麼?“可是這些都是你的猜測,並沒有人能證明這是真的……”上輩子她在長房裡,可從未聽過這個傳聞!“當然有人證明!”

蘇眉音收回目光,定定望著她:“你以為我不會去查嗎?第二年,等我身子好了些的時候,我就讓人去查了餘氏在我生產之前那幾日的行動,發現就在我產前那夜,她讓人去後街一家裁縫鋪裡走過幾趟,而那天夜裡,也有人聽到她房裡傳來嬰兒的哭聲。

我輾轉許久,終於在三年前找到了那個早已收了錢走掉的裁縫,證實了閔兒就是被餘氏買走用來充作是我的骨肉!而我自己的親生子,則被她掐死丟進了後院的井裡!”

琉璃屏息聽著,以往她只知這大宅院裡生死無常,沒幾個人能執掌自己的命運,蘇眉音的孩子不過是個未知人事的嬰兒,卻也無辜地成了這後院爭鬥的工具……聽到自己的孩子未曾來得及喚聲母親,便已經命喪黃泉,有幾個人能夠淡然處之?!即使她沒有成過親生過孩子,可是骨肉至親的感情她是明白的,蘇眉音在由原定的正妻淪落為妾的情況下承受著這樣的痛苦,面上還要裝作淡然無事,這得多麼強大的定力?且不說這個女人心性有沒有毒過頭,這樣的痛苦之下,能安然承受的人不多。

看著面前這個心性狠毒的女人完全沉浸在悲痛裡的樣子,她開始理解起她來了。

這世上沒有人天生就狠毒,自然是有著這樣那樣的原因驅使成的,正譬如自己,不也是因為上輩子受了那麼多折磨,所以如今治起人來也是眼都不眨麼?“你為什麼不把這些都告訴老太爺他們?”

隔了好久後她回過神來,問道。

蘇眉音搖搖頭,“告訴了又如何?他們會把餘氏休了,替我主持公道麼?在他們眼裡,子嗣什麼的太多了,何況只是一個庶子。

為了一個已經死掉的庶子去斬斷與右丞府的這根線,對他們來說是絕不划算的。

事實上你以為餘氏只是害死我一個孩子麼?我一共懷過三胎,前兩胎因為應對沒有經驗,都在不覺中誤食了東西失去了。

這最後一個是我拼盡了所有力量保下來的,卻不想還是死在她手裡,同時落下一身病。

我若把這些都說出來,餘氏死上一百遍都夠了,可是冒然說出來對我沒有半點好處,我只會變得連目前手上所擁有的都失去,所以,我只有在暗中摧毀她,讓她最終變得也像我一樣一無所有!”

琉璃復又陷入了沉默。

這真是個可悲又可憐的女人。

如果說琉璃還有未來,那麼眼前的她卻可以說連未來都沒有了。

接連被害死三個子女造成的痛苦,的確可以讓一個人瘋狂,琉璃也不知道,假若這樣的事情落到自己頭上,她會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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