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裡李芙被診出有孕三月,初為人母,她十分興奮。

十月底琉璃和祈允灝帶著小嘟嚕和敏娘還有葉明,以及靳宣一家,徐原一家,浩浩蕩蕩南下而去。

定北王和香英回府料理兩府事務。

琉璃留下蕊兒月桂看家,帶了鈴蘭春香出門。

冬月初三早上到達餘杭,地上下了薄薄的一層雪,鎮上酒館門口的小二正攏著袖子打哈欠,包子店門口的包子散發出熟悉而誘人的香味。

一切都還跟童年印象裡的小鎮一樣,琉璃甚至閉上眼,還依稀能聽到外公牽著她的手問她:“吃芝麻餡兒的還是紅豆餡兒的?”

外公清雅一生,縱使買個包子,聲音也跟誦詩一般韻味十足。

馬車靜靜地往鎮外坳上的徐家宅子駛去,琉璃聽著窗外熟悉的鄉音,閉上眼,彷彿又回到了那個清晨。

只不過那是春天。

外公在冬月初七過世,徐靳兩位師叔和許娘安葬了他,便打算外出去謀生。

因為徐家無男子,外公留下的錢財又十分有限,又交代他們莫入朝堂,他們要是不出去謀生,那麼許娘和琉璃的吃穿用度便將成問題。

翌年出了元宵,靳師叔先出去,他本來就擅長烹飪,於是在姑蘇一家菜館裡做了幾個月小二,然後跟堂裡的夥計合夥販了批糧食賺了點錢,就盤了間麵館開起了麵店。

徐原原先留下來照顧許娘母女,靳宣安定了,而且離餘杭又近,正好有鎮上的相識約他上川蜀販茶,便就交代了老僕和乳孃,打點行裝去了川蜀。

琉璃跟許娘就在老宅裡生活下來。

乳孃那時候也是鎮上村子裡的人,丈夫帶著兒女去看賽龍舟的時候溺亡了,外公看她孤苦無依,正好那時許娘又要生產,便請了她進來當琉璃的乳孃。

乳孃有點微胖,但是抱起來很溫暖,也會做好吃的紅燒肉。

老僕原先是跟隨外公的舊人,徐原出去後不久,老僕也染病死了。

宅子裡就剩下許娘三人。

雖然靳師叔隔三差五就會回來一趟,可是許娘繼承了外公的美貌,即使生了琉璃,成日荊釵布裙,可是家無男子,也還是引來一些不肖之徒的惦記。

每當有不認識的男人在院門外窺視,琉璃就拿洗腳水潑他們。

她還暗地裡準備了一些燒紅了炭火,還有許多荊刺,視程度對他們下手。

餘杭民風淳樸,官府也治理得嚴,徐家左右也都有鄰舍,所以並沒有人敢直闖進屋來欺負她們。

但這也讓人夠受的了。

琉璃暗地裡將那些人打發了幾次,終於被許娘發現。

許娘一面拿戒尺打她的手心,一面流著眼淚。

然後許娘就病了。

先是咳嗽,後是咳血。

琉璃急得不得了,讓乳孃去鎮上請大夫。

琉璃親自給許娘煎藥,等她端著藥碗出來,大夫已經走了。

而許娘失魂坐在床沿,乳孃在一旁悲哭。

琉璃隱約覺得母親生了大病。

她揹著許娘問乳孃,乳孃卻告訴她,小姐沒事,就是有些肺熱。

琉璃說,那你為什麼哭?乳孃頓了下說道,那是因為我看不得血。

琉璃半信半疑,然後接下來許娘就開始變賣家當換錢,要上京去。

琉璃問,京城那麼遠,我們去做什麼?許娘說,去給琉璃找爹爹啊。

琉璃那時候才知道她原來也是有爹的,她很高興,因為徐原和靳宣的離去使她感到家裡越來越冷清了,她不喜歡這麼冷清,如果能進京把爹帶回來,一定會熱鬧很多。

琉璃記得她們走的那天,院牆下的李子樹已經結果實了,桃子樹上的桃子尖兒上也開始泛紅,琉璃悄悄地跟桃子樹說,你要等著我回來吃,別讓人摘了去。

左邊鄰家李嬸知道她們要上京,給她煎了一大包好吃的雞蛋餅,右邊陳家的三姐姐送了最喜歡的玉荷色繡著小蓮蓬的頭巾給她,說,去京都,就要打扮得漂亮些。

如今那塊頭巾她還收藏在箱籠裡,也帶回來了,不知道三姐姐嫁去了何方?馬車很快出了鎮口,往西偏向東邊的一條曲道。

雖然琉璃特地選了清晨回來,不欲驚動那麼多人,可是許多鄉鄰還是經由縣衙得知了訊息,已經或近或遠地朝車隊行著注目禮。

這條路原先沒有這麼寬,應該是朝廷替外公修墳塋的時候順便修的。

外公的墳塋就在徐家屋後的山坡上,徐原略通堪輿,選的朝向極好,半路上就能見到半坡上漢白石磚石砌成的墓園,威風地立在松柏之間。

當然先回宅子。

徐宅周圍風光依舊,雖然對琉璃來說已經經歷了兩輩子,可是實際上算起來,她離開到如今,也不過十來年。

徐宅院牆下的桃樹李樹依然健在,只是粗壯了很多,左邊李嬸家的院子也擴充了些,看來應該人丁興旺。

右邊陳三姐家倒還是老樣子,陳三姐的父母親站在籬笆下往這邊張望,面上亦有激動之色。

陳三姐應該也早就兒女全福了。

琉璃這樣想著,唇彎了,眼角也噙出亮光來。

淮安王舉家南巡,又還有臨江王和竇家後人陪同,早就驚動了知府在城外相迎。

南下隊伍本就壯觀,如今再加上府衙的兵馬相護,更加顯得聲勢浩大。

馬車停在徐宅院內,祈允灝伸手牽著琉璃落地,眼前的徐宅煥然一新,面貌仍是當初的樣子,只不過用材和建造全都不同了。

官府既然來了人,那麼自然少不了一番拜見和敘話。

這一日就在喧鬧中度過了。

是夜劉威將隨行的府兵全部安置在徐宅周圍,翌日早上,琉璃便就便衣素服,讓人去請徐家周圍的鄉鄰過來敘舊。

鄉鄰們見著這位傳說中的淮安王妃如此謙遜,而她的夫婿年輕的淮安王也一身常服帶著小世子隨意的在堂前走動,沒有半點高高在上的感覺,慢慢地也放鬆了些許。

初五日琉璃在徐宅設宴宴請鄉鄰。

初六日琉璃開始帶著小嘟嚕在相熟的鄉鄰間串門。

初七日徐慎大祭,靳宣奏讀聖旨之後,琉璃與祈允灝還有徐靳兩家人一同在墳前跪拜。

初八日,沈氏和閔華陪著琉璃去赴知府夫人借縣衙後堂專設的宴席。

初九日又是知縣夫人設宴。

初十開始餘杭當地名門望族進來拜見。

一直忙到十四日,琉璃才終於得以喘下氣來,而這時來餘杭接他們上南田去的葉懷昌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十五日天色放晴,一日之間積雪全部融盡。

葉懷昌於晌午趕到,不免與徐原靳宣又敘了番舊。

葉明見得父親也十分高興,葉懷昌見她數月不見已然在人前落落大方,眼裡也溢位滿心的喜悅來:“這幾個月果然沒有在王府白呆!”

十六日天色依舊大好,再過一日,便就要啟程去南田了。

琉璃瞅了個空子,帶著春香和秦江又到了外公墳地上。

冬日的陽光靜靜地灑在墳前草地上,草木獨特的清香顯得愈加濃郁沁脾。

琉璃在松柏下坐下來,閉上眼,就像十年前沒事的時候,總會這樣一個人坐在這裡,靜聽著周圍的鳥語蟲鳴。

她活了兩輩子,前世憋屈而亡,這一世風光已極。

但人生總還有些遺憾,比如為什麼她偏偏重生在九歲,在入何府之前,而不是在外公還在世的時候。

如果這輩子她能夠見到外公,見到許娘,她一定會想盡辦法使他們多活些時日吧?她一定會告訴外公,不要讓許娘對何蓯立痴心不絕,她也一定會想辦法讓許娘知道,何蓯立是她這輩子最大的失敗,他有多麼無恥不堪,何家的人有多麼道貌岸然,她為她苦苦守候這麼多年,都是不值得的。

如果這一切都被她扭轉了,那徐靳兩位師叔就不會去川蜀和姑蘇,她也不會被許娘送進何府,在避免這些的同時,她也不會認識浣華,蘇氏,郭遐,還有杜睿,更不會碰到祈允灝,生下慎哥兒和敏娘——這一世她有苦也有樂,有悲也有歡,眼下坐在這清風裡,她就像是個垂暮老者,在回首自己的平生。

這一刻她有前所未有的寧靜。

即使她知道出了這片林子,剩下的大半輩子並不會如她所想的那麼萬事無憂,淮安王府越是風光,背地裡要處理的憂患也就越多。

她和祈允灝的位置都穩固了,而慎哥兒才四歲,敏娘還不到兩歲,往後這半生,她的首要任務就是為她的兒女鋪路。

她已不可能改變過去,卻可以操縱未來。

她要像身後強勁的松柏,替慎哥兒和敏娘還有他們將來的弟妹們撐起一片天來。

她抬手覆上小腹,於清風裡溫柔地揚了唇。

“爹爹,娘娘為什麼在這裡睡覺?”

不遠處的槐樹下,小嘟嚕與敏娘一人牽著祈允灝一隻手,奶聲奶氣地問道。

祈允灝看著背靠著松柏的伊人,衝小嘟嚕豎起食指來:“噓——娘娘在跟肚子裡的弟弟說話,我們不要打擾他們.”

小嘟嚕恍然大悟,抬起小肉爪捂住了嘴巴。

祈允灝微笑,再看向陽光下眯著眼的琉璃,忽然也覺得時光在眼前交錯。

數年前的御花園裡,她在敞軒下也是這樣背靠著梧桐樹。

那年她明媚照人。

如今,依然奪目。

在距離她兩丈遠的地方,他內心亦是如此充實安寧。

一顆松果落在小嘟嚕頭上,引得他“呀”地一聲抬起頭來。

敏娘也學著哥哥的樣子呀了一聲。

琉璃睜開眼睛,看見槐樹下那父子三人,唇角又漾起了濃濃的幸福。

“太陽下山了,回家吧!”

她起身拂拂裙襬,大步走向她的家人。

夕陽的餘暉落在了山坡上,明日,又是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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