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氏貼在後牆底下,整個人如同粘在牆上的假人,從到至尾連動彈的力量都沒有了。

一直等到書房裡人走盡,她才回了回神,邁步出來。

一路上霜風撲面蓋在臉上,冬月來了,一切都顯得那麼冰冷嚴酷了。

她說不清是什麼心情,宮裡真的要出大事了,祈允灝他們得了聖上之毒的解藥,他們要去救他了,救回他,他就可以廢掉太子,然後推舉陸詔上位。

這皇位是陸詔坐還是太子坐,跟她關係不大,可是祈允灝扶助陸詔當了皇帝,身份地位就會越加不同了,就連琉璃也會跟著加封,到那時,她還是定北王府的一位沒有王妃頭銜的夫人。

因為祈允灝的地位攀升,為祈家帶來的榮耀,他在府裡的話事權也會更大,他這麼恨她,一定會報復她,把她當年對她所做過的那些事情都抖露出來,甚至回報到她身上——她會被老爺子休嗎?會的,回想起來,倒是有那麼三四次她險些弄死他,他打碎了她一個茶盅,她把他綁起來,把他丟到老祈府後院的井裡,被他咬斷了繩索爬出來了;下人們說他直呼過她的名字,她就把他倒吊在房裡梁下,他頭底下拿炭火烘烤著,她在旁看著他細嫩的面板被烤出了油,然後被烤裂了皮,直到他噴鼻血才把他放下來。

後來他就發高燒,燒了幾天幾夜,這一次他也差點死了,要不是剛好那天被來串門的吏部侍郎無意撞見了的話。

後來她還讓人把他從白馬寺的崖上推下去過,也親手鞭打他直到他只有出氣而沒有進氣的地步過,這些事都在他去西北之前,他十三歲去西北,想必這些都記得吧?沒有人知道她對他做過這些,就連祈允靖他們也不知道。

聖上那年突然把他派往西北,她也怕他會跟老爺子告狀,可是老爺子這麼多年從來沒有提起過,想必他是從沒說過的。

也許,他是怕她罷?也許到如今也還是怕她,所以才會把朝慶堂鎖的這麼嚴實,不讓她有任何機會伸手向琉璃和那個孩子,可是如果陸詔當了皇帝之後,他就不會再怕她了!他完全有能力去左右老爺子了,他當初選擇擁護陸詔,就是為了這一天嗎?她身上忽然一陣發冷,她又想起了那年冰天雪地裡,被綁著扔進水井裡的他,還有被倒吊著,被炭火燒到唇乾舌裂的他——如果他真的成了陸詔手下的第一功臣,他絕對會在她身上討回來的!她已經不可能得到王妃之位了,難道,還要任憑他再把她這王府夫人的身份也給剝奪嗎?那她還會剩下什麼?梅氏一步步踏在回房的路上,從來沒有哪一刻覺得她的世界如此刻般接近寒冰。

她從來都知道陸詔想奪位,也知道祈允灝一直在幫扶他,她也擔心過,可是那時候畢竟還以為老爺子是她的依靠,而且他們成不成也還未知,所以並不怎麼緊張。

可眼下確知到他們已全然佈署好,轉眼就能成功,她才忽然覺得這一切真實起來,祈允灝帶給她的壓力也越來越清晰沉重,已經容不得她忽略了。

“夫人,王爺回房了,問起您呢.”

香英在階上瞧見梅氏失魂落魄地走來,心下暗驚,連忙迎上來說道。

梅氏看了她一眼,卻是又把腳步停了。

他竟然也會問起她麼?她冷笑了聲,順勢在廊椅上坐下了。

她在他面前做低伏小了一輩子,結果到這個時候,還要面臨被他兒子報復的命運,真以為她會乖乖等死麼?祈允灝想幫助陸詔奪位得到畢生榮華,她偏讓他得不到!只要那解藥到不了聖上嘴裡,陸詔當不了皇帝,那祈允灝的下場就是死!琉璃與那孩子也會跟著陪葬!想到這裡,她忽然又振奮了,她要阻止他們的陰謀得逞!只要她把這個訊息告訴給了皇后,還怕祈允灝死不了嗎?還怕將來皇后不給她無上的尊寵與榮華嗎?縱使到時定北王也逃不了一難那又如何?反正他就是留在這世上心目裡也沒有她這個妻子!她還有兒女不是嗎?她為皇后和太子立了大功,祈允靖他們兄弟也一定會跟著受到封賞的!“香英,去備紙筆!我要寫摺子給皇后!”

徐原夫婦與靳宣他們已經被祈允灝轉送到京郊去了,琉璃下晌讓桔梗兒去半瓶衚衕打聽的時候他們已經在收拾東西上車,並讓桔梗兒捎話回來要琉璃小心。

琉璃知道如果沒有特別險情的話,祈允灝是不會安排他們出京的,所以這一夜的心情也是格外不安。

傍晚祈允灝回府時直接與陸詔去了榮熙堂,出來後只進朝慶堂看了琉璃母子一眼便又出去了,琉璃知道他有許多事待處理,也沒有與他多話,除了叮囑他小心,便就給了個小錦囊給他。

“這是什麼?”

他問,聲音因連日勞累而嘶啞。

“出門開啟看看你就知道了.”

琉璃將他的手合起來,“記得情況危急的時候,一定要這樣做.”

祈允灝見她神色凝重,便也鄭重地點了頭。

琉璃目送他出去後,又在二門下站了許久才回房。

回房後正見黃嬤嬤抱著小嘟嚕站在屋裡哄逗,情不自禁走過去將他接在手裡,將臉與他捱了挨,然後紅著眼眶交回給黃嬤嬤,然後對月桂道:“你去把蕊兒叫進來.”

月桂見她神色憂傷,也不知這兩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立即就出了門,親自把蕊兒叫了進來。

琉璃見著蕊兒,便問她道:“孩子好麼?”

蕊兒道:“謝奶奶惦著,都好著哩.”

她在路上已經聽月桂把兩日的事說了,眼下見得琉璃如此,也不禁提起顆心來。

“奶奶是有什麼要交代麼?”

琉璃道:“這幾日要出大事,你現在把慎哥兒抱回去,然後帶著他和你自己的孩子上紅袖那兒去住兩日。

如果我這裡無妨,過得幾日自會去把你們接回來,如果七日之內沒有我和將軍的訊息,你就帶著孩子上南邊兒葉王妃的陪嫁所住的賀家村去。

——黃嬤嬤虞嬤嬤你們也跟著一道走,慎哥兒就交託給你們了.”

然後從袖裡取出一疊銀票來,“這裡是兩千兩銀子,足夠你們路上花銷了。

如果我和將軍萬一——萬一沒去接你們,我還留了些錢在小戚妃那裡,到時她自會把這些給你們送來。

你們要好好撫養慎哥兒長大,我不求他出人頭地,只要他一輩子平安喜樂,能像正常人一樣妻賢子孝,快樂地過完這一生就夠了.”

“奶奶!”

蕊兒驀地跪下來,哭著道:“奶奶都知道要出大事,為什麼還要趕奴婢走?奴婢早就說過這輩子都不會離開奶奶的,您這樣做,不是逼著奴婢背信棄義嗎?”

黃虞二嬤嬤也跪下來:“有將軍與王爺在,奶奶何出此言?”

“這不是背信棄義,相反,是我交給你了比侍侯我更要緊的任務.”

琉璃將她扶起來,嘆道:“王爺與將軍英勇蓋世,連胡虜都心甘敗在他們手下,自然沒有人能輕易打倒他們。

可是眼下的事情不同,這裡不像大漠,打不贏可以撤,眼下這場戰爭是沒得撤的,不是太子勝就是慶王勝,不是慶王勝就是太子勝,我們只有一半贏的機率,為著那另一半,我不得不替慎哥兒著想。

你們都是我最信任的人,由你們來照顧慎哥兒,我很放心!”

“奶奶!”

蕊兒已經泣不成聲。

月桂海棠也跟著跪下來,個個哭成了一團。

琉璃嘆道:“好了,別哭了。

我也希望事情不會是這樣,可是誰也抵不過萬一二字。

你們眼下就收拾東西走,月桂海棠還有鈴蘭扶桑你們幾個暫且留下,我這裡也備好了每人一百兩的銀票。

你們先揣在身上,如果我和將軍走投無路,你們就拿著這個逃命。

當然,如果你們想現在就走,我也不為難你們.”

說著,她又從袖子裡摸出一沓銀票來。

屋裡幾個得用的丫頭全都分到了,桔梗兒也沒有落下。

可是一屋子人沒有人一個起身去拿,更沒有一個人提出要走。

琉璃道:“拿著吧。

有點錢防身,做什麼都容易.”

桔梗兒抬頭道:“奶奶把我們當什麼人了?我們生是奶奶的人,死是奶奶的鬼。

小的不要這錢,留著奶奶在,將來還不知有多少數不完的銀子賞給我們,沒有了奶奶,小的就是拿了這銀子也是個讓人瞧不起的命!小的就是上天入地,也要跟著奶奶!”

說著磕了三個頭,退到一邊去了。

月桂海棠也抹著淚道:“奶奶真不厚道,眼看著咱們就要打勝仗了,我們就要跟著奶奶享福過安穩日子了,奶奶就嫌棄起我們笨手笨腳來了,要拿錢打發我們走。

我們才沒那麼傻,我們就要纏著奶奶,哪怕您去到了爪窪國,我們也跟著您!”

鈴蘭扶桑還有春香冬梅齊聲道:“我們也不稀罕這一百兩銀子,我們要跟著奶奶,等奶奶以後賞給咱們更多銀子!”

鈴蘭哭道:“我們可還等奶奶給我們找個蕊兒姐那樣的好歸宿,然後也讓我們做能抬起頭來的奴才,奶奶怎麼忍心趕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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