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月很早就醒了,老家的房子沒有窗戶,房門一關,裡面黑漆漆的,只有屋頂的幾匹亮瓦在黃沙的覆蓋下依稀透出一縷光線,將房間裡的東西照的影影綽綽。
新的一天。
房子還是那麼小,牆角的雜物堆在一起,還是昨日模樣,但是今天,似乎又變得有點不一樣了。
空氣都格外清新。
池月唇角不自覺地揚起,慢慢轉頭,看一眼身邊的人。
昨天晚上的相見,如同夢照見了現實。
意外、驚喜,然後平靜。
喬東陽來了,和喬東陽在一起,那就是最好的人生。
不管從此以後,他是不是一無所有或者擁有很多,他就是他。
窮、富,都好,兩個人在一起,都還年輕,有雙手,可以創造,可以改變,每一天都可以重啟人生。
心裡的空洞被填滿,池月神經有些興奮,醒了就再難入睡,她又不敢翻身,怕吵醒喬東陽,於是小心翼翼地拿手機看了下時間,乾脆起床,躡手躡腳的拎著衣服出去,準備下廚做些吃的。
走出房門,她一眼就看到抱臂坐在客廳裡的於鳳。
池月愣了下,混沌的腦子這才徹底清醒過來,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膨脹了——居然就這麼把喬東陽帶回屋睡了。
就睡在她的床上,睡在一起。
尷尬。
她耳根莫名發燙。
於鳳起得早,停在院門的汽車已經告訴了她一切。
無法再解釋了。
池月嘆一口氣,穿好衣服,垂下雙手,準備接受來自母親大人的審判。
“媽,喬東陽他……”“在你房裡?”
薑就是老的辣,不給她東拉西扯的機會,只講重點。
池月被老媽犀利的目光盯著,臉頰火辣辣的,燒得慌。
“嗯.”
“你們……”於鳳眼睛眨了下,沉下一口氣,“沒做什麼吧?”
“……”這讓她怎麼回答?做什麼?是說什麼?池月撓了撓頭,“媽,你別問了,喬東陽遇到麻煩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於鳳審視般打量她,突然一呆,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巴掌揚起,又從頭蓋下,拍孩子似的輕輕拍她一下,咬牙說:“你是不是傻?他的車就那樣停在外面,天一亮,滿村的人都知道他回來了。
到時候,跑都跑不掉了.”
“?”
池月看著她緊張的樣子,突然有點想笑。
“看我幹什麼?”
於鳳凝重的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飛快地轉頭回屋拿了一個包,她塞到池月手上,急急道:“趁著天沒大亮,讓他趕緊跑吧。
媽手上也沒攢多少錢,都給你了……”“……媽!”
“拿著.”
於鳳拍拍她的手,固執地說:“快去叫他.”
池月哭笑不得,“你這是做什麼啊?喬東陽又不是逃出來的……”“不是?”
於鳳愣了下,臉上的陰雲以極快的速度散開,取而代之的是驚喜,不,狂喜,嘴唇瘋狂上揚,壓都壓不住,“你是說,他沒事了?”
“噓!”
池月示意她小聲,點點頭,“沒事了.”
“太好了!”
於鳳跺了一腳,無法抑制自己的心情,搓著手在原地轉了兩圈,有一種手舞足蹈的興奮感,“太好了,我看那些人還有什麼說的……他這一回來,什麼事情都妥了,咱們的新房子就快了,俏俏媽也再不敢在我面前嘴碎了.”
“媽……”池月心裡沉甸甸的,無奈地看著於鳳,不忍心告訴她真相,但又不能不說,“你管住嘴,別在外面亂說。
這個專案……一時半會,可能……嗯,沒那麼順利.”
於鳳的臉僵住,“沒那麼順利是什麼意思?”
池月無法告訴她喬家的恩怨,說了於鳳也不會懂。
她只道:“有些手續上的東西,得費些時間去辦理……”手續?於鳳眯起眼瞅她,瞅著瞅著,大概自己從她的表情裡瞅出點什麼味兒來,深吸一口氣,又拍她一下,罵聲死孩子,再次把裝錢的包塞給池月,“你是不是糊塗了?專案沒法搞,這月亮塢是他能待的地方嗎?趕緊的,讓他拿著錢……趕緊跑吧!要不然非得被他們生吞活剝了不可!”
池月:“……”於鳳的關心是實心實意的。
但讓喬東陽做逃兵,是池月無法支援的。
“我不會讓他走的。
不管會發生什麼,我會和他一起面對.”
……喬東陽在池月的床上睡了個飽覺,但這裡到底不是自己家,精神狀態也不輕鬆,無法睡到自然醒,在池月離開的時候,他就醒了。
躺在床上,窩在池月的被窩裡,他聞著屬於她的氣息,心情漸漸平靜,這時才終於有了重新活回來的感覺。
雙手抱住後頸,喬東陽沉默片刻,靠在床頭,點了根菸,慢慢吸著。
池月進來的時候,與他黑沉沉的眸子對個正著,嚇一跳。
“醒了?怎麼不睡一會兒?”
喬東陽看她一眼,掐滅了煙,用手扇了扇屋裡的煙味。
“睡不著了.”
“那起來洗把臉,吃飯吧.”
“我還不太餓.”
“我都已經做好了.”
池月說完,看他沉默的面孔,心裡突了一下。
昨夜見面太突然,太興奮,她沒有辦法在那種巨大的喜悅狀態下去感受更多的情緒,更無法發現他有什麼不同。
今天狂喜降溫,迴歸理智,池月馬上就發現,喬東陽有了變化。
變的不是他英俊的臉,而是他年輕的,飛揚的心。
喬東陽再不像以前那般不可一世,面容間添了穩重和世故,還有屬於成熟男人的深沉。
池月突然有點心痛,慢慢走近他,輕輕一擁,像抱一個受了委屈歸來的孩子,“多少吃一點吧,給我個面子.”
喬東陽並沒有抗拒,聽話地坐起來,慢慢穿鞋,沒有抬頭,語氣也平靜,但話裡能聽出些擔心,“阿姨,都知道了吧?”
池月點點頭,嗯聲,“我都告訴她了.”
喬東陽沒有再說話。
在池月家裡,洗漱、使用衛生間都非常不方便。
以前,喬東陽是不習慣的,即便會強忍著不適,他的眉頭也會輕微攏起,表達內心的不愉快,但今天他簡簡單單的洗漱,利落、迅速,再沒有那個嬌生慣養的喬先生那一堆臭毛病。
池月看他穿得單薄,找了一件自己的衣服拿出來,“你先披上,早上冷.”
喬東陽看她一眼,“不用。
等會我去那邊就有衣服了.”
他在月亮塢住了那麼長的時間,一應的生活用品都是齊備的。
池月點點頭,沒有勉強他。
早餐是池月做的,清粥小菜,還有於鳳煎的餅子,簡單的擺在桌子上,冒著熱氣,是喬東陽熟悉的味道。
他洗乾淨手,坐下去,看於鳳眼圈發紅,歉意的招呼一聲,又問池月。
“你姐呢?”
池月埋著頭喝粥,沒有看他,“她最近病情有點反覆,在房裡吃.”
喬東陽目色沉了沉,唔了一聲,沒有再問。
這頓飯吃得有些沉默。
於鳳本來有一肚子的話想說,但池月早就囑咐過她,不許在喬東陽面前問東問西,她不得不強壓住好奇心,只偶爾冒出一句老岳母式的關懷。
“小喬,多吃點.”
“唔,好的。
謝謝阿姨.”
“這小鹹菜是月月炒的,你嚐嚐.”
“好的,我自己來.”
客氣的餐桌比沉默更可怕,喬東陽匆匆吃罷,就下了桌。
“池月,我去一趟村委會.”
池月拿筷子的手微頓,“等一下,我陪你去.”
“不用。
你慢慢吃.”
喬東陽眉目深沉,眼神涼涼的,“我自己能搞掂.”
那天在村委會被眾人攔截的遭遇,還藏在池月心裡。
想一想,她都能被村民圍攻,喬東陽去了,如果不能承諾重新啟動專案,又會受到怎樣的待遇?池月很想陪他去,但是看他堅毅的樣子,慢慢點頭。
“好,我一會兒再來.”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池月內心是坦然的。
他是喬東陽啊。
如果這都不能應付,又怎麼能成為那個傳說中的天之驕子?池月吃過飯,去屋裡看了看池雁,回屋喚醒天狗,告訴了它喬東陽回來的好訊息。
天狗眨著一雙幽藍的眼睛,天真而可愛,“喬大人在哪裡?”
“他去辦事了.”
“好的,請你幫我告訴喬大人,我很愛他.”
呵!池月摸摸它的腦袋,“喬大人也很愛你.”
“喬大人也很愛你。
我也很愛你.”
這小傢伙活學活用的本事特別強,池月吸了吸鼻子,低頭拿臉貼在它的腦袋上,“你真乖。
我也很愛你,天狗.”
“可是,你為什麼把我休眠了七十八小時,都沒有理我呢?”
“……”不是池月想休眠天狗,而是沒有喬東陽在的時候,天狗就像是一個情緒催動劑,看到它,池月就會控制不住自己的狂躁和焦慮,索性就休眠了它。
“對不起。
天狗.”
池月微微一笑,“我保證,從今天開始,我不會再休眠你了.”
“謝謝你!我終於不再是一隻死狗了.”
噗!池月被它逗笑,沒有想到,天狗還有後招,一句委屈巴巴的聲音隨之而來。
“我果然不是你親生的天狗……喬大人就從來不會這麼對我.”
“……”池月哭笑不得,“是,所以,你是喬大人生的.”
“是的,我是喬大人親生的.”
“……”池月在家裡待了兩個小時,聽到外面的熱鬧,聽著腳步聲匆匆從屋前奔走過去,知道那些人是找喬東陽去的,但是她沒有出門,而是留在家裡陪池雁。
那天之後,池雁就變得格外敏感,一有風吹草動就嚇得瑟瑟發抖。
今天月亮塢裡的熱鬧,她在房間裡似乎也能感應。
只要有腳步聲過去,她就緊緊揪住池月的胳膊,用弱弱的聲音喚,“月月.”
池月輕輕拍她,“不要怕。
喬東陽回來了,他會有辦法解決的.”
池雁沉默了許久,突然抬起頭,眼裡有剎那的清明,“……猴子也來了嗎?”
這些天池雁都處於一種不太清醒的狀態,從來沒有提過猴子,沒想到說起喬東陽,她就能馬上想到猴子。
池月有些欣喜,也許池雁的情況沒有她想象的那麼糟。
她只是嚇壞了。
過些天,就會好。
“月月,猴子來了嗎?”
聽她重複問,池月微笑,“猴子還有工作要做……”看她變臉,池月馬上換了一句,“不過,應該是快了.”
“猴子說了會很快回來的.”
池雁耷拉著眼皮,唸叨著這一句。
然後,不論池月和她說什麼,她都像沒有聽見似的,不再溝通。
……中午的時候,喬東陽打來電話,問池月要不要過去吃飯。
聽他語氣平靜,池月懸了一上午的心,終於落了下去。
“好啊!”
她收拾收拾就過去。
村委會一片安靜。
前來討要說法的人,都散去了。
池月有些意外,“你是怎麼說服那些人的?”
喬東陽在抽菸。
他面前的辦公桌上,菸灰缸裡已經散亂的放了好幾個菸頭,聞言,他笑了下,眼裡是池月熟悉的懶慢,“他們不肯相信我沒錢.”
“?”
池月撿起地上的紙,看了看,丟到垃圾簍裡,“什麼意思?”
喬東陽搓了搓太陽穴,笑容有些古怪,“做老實人真難.”
“不要大喘氣,一句話說完.”
“我告訴他們實話,我沒有錢了。
這個專案暫時只能爛在這裡…………然而,他們不信.”
喬東陽斜斜瞄她一眼,勾起唇,“他們認為我只是不想再投資,對月亮塢沒有信心。
所以,他們不僅沒有為難我,還說了很多好話……”在他的目光指引下,池月看到牆邊堆放的東西。
雞蛋、土豆、各種吃的,喝的,用的,亂七八糟的堆放在那裡。
池月歎為觀止,“全是他們送的?”
喬東陽聳聳肩膀,“嗯哼!”
池月:“……”想想那天她受的罪,喬東陽這待遇簡直不可思議。
池月不解。
坐下來,她把這事告訴了邵之衡,表達了自己的疑惑。
邵之衡告訴她,“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就算你告訴我喬東陽沒錢,我也不會完全相信。
更何況——長期處於深淵的人,但凡看到一點陽光都是溫暖,是救贖,現在他們除了相信喬東陽,還有什麼辦法?埋怨?痛恨?辱罵?那隻會加速他們的失去。
沒有人想被放棄,月亮塢的人,都不願意.”
有過人生閱歷的人,看問題就是不一樣。
池月看一眼辦公桌對面的喬東陽,“你相信他能東山再起嗎?”
邵之衡:“我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
但是,如果他願意,我可以投資東陽科技.”
池月看著手機上的文字,雙頰漸漸地發燙。
……邵之衡這種人,眼光實在太銳利。
不用她開口,他就知道她找他聊天的用意。
池月吐口氣,眯起眼,又深深看一眼對面的喬東陽。
他正在打電話,不停的打電話,面色平靜,姿態從容,並沒有陷入困境的窘迫感,相反是她,好像太過急切,顯得用力過猛。
“謝謝邵哥,我一會問問他.”
邵之衡:“好的,不過,他肯定不會同意.”
“為什麼這麼肯定?”
“男人的驕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