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裡的一眾人面面相覷,沒聽到寧屹揚電話裡的內容,倒是注意到他的表情,在意瞬間變了幾變。

一前一後兩道手機鈴聲,給人一種不同尋常的感覺,很像暴風雨來臨前的預兆。

大家各自思忖,只見辦公室的門被人一把推開,人前一向冷靜淡定的寧總臉色蒼白,緊抿了下唇,才開口說話:“今天的會議就到這裡,我有事先離開了。”

她極力剋制,聲音依舊難掩顫意。

交代完這一句話,寧蘇意就轉身離開。

隨後,寧屹揚蹭地一下從椅子上起來,跟著出了辦公室,背影匆匆。

會議室裡安靜了許久,漸而響起低低的議論聲,有人猜中了緣由:“難道是寧董事長……過身了?”

其他人恍然大悟,然而畢竟是沒有根據的事,不好直接下定論,很快揭過這一話題:“別亂說,萬一不是。”

會議無法進行下去,眾人收拾桌面的東西起身離開。

高修臣落在最後面,拿出手機,撥出去一通電話。

明晟辦公樓下,兩輛車前後駛離,前往同一個方向。

徐叔已然聽說了老爺子去世的訊息,從後視鏡裡看了眼寧蘇意。她兩隻手的手指緊緊絞在一起,面色緊繃肅然,沒哭,但眼眶紅得厲害。

徐叔不知該怎麼安慰她,索性沒出聲,一路安靜,將車開到錦斕苑。

車還沒停穩,寧蘇意就推開車門跳下去,快步穿過庭院,進到正廳裡。四周的氣氛壓抑低沉,分明是風和日麗的天氣,偏給人一種陰雲密佈的錯覺。

邰淑英見著她,紅著眼上前去,一把握住她的手。

寧蘇意聽她慢慢訴說,老爺子午睡醒來後,很平靜地說想要習字,跟往常一樣,邰淑英推著輪椅進書房,將他安置在書桌旁。

老爺子練字時尤其不喜有人在一旁,哪怕不出聲不亂動也會干擾到他,是以,按照以往的規矩,邰淑英給他的輪椅滾輪固定住後,離開了書房。

門敞開著,以防他出事外面的人不知道。

老爺子自個兒鋪了一張新的絹布,拿出了一支新的毛筆,動作緩慢地清洗筆、研磨,臨了半篇《棣棠花詩帖》,便說自己累了。

邰淑英聽到他的喚聲,到書房裡,問他是否要再睡一會兒。

老爺子點點頭,邰淑英便推著他進了臥房,叫來寧宗德,讓他幫忙把老爺子扶到床上躺下來。

老爺子渾濁的雙眼怔怔地看著一處,突然流出淚來,叫了幾聲已逝夫人的名字,閉上了眼睛。

寧宗德給他擦了擦眼角的淚,心裡已經有了強烈的預感,喚了兩聲“爸”,起初老爺子還能應一聲,之後再叫他,他就不應了。

過了兩三分鐘,老爺子徹底沒了氣息,走得很安詳,像是睡著了。

——

電視劇裡舉行葬禮總是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天氣裡,親屬穿著一身黑衣,撐著一柄黑傘悼念亡者。

實際上,寧老先生的追悼會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九月二十四日,宜安葬。

一切從簡,前來弔唁的人除了親戚朋友就是公司的董事們,每個人走上前對著遺像深鞠一躬,再向一旁的家屬道一聲“節哀”。

寧蘇意立在邰淑英身旁,一身黑色長裙,襯得面板白得嚇人,面色冷肅而哀慼,眼睛裡紅血絲明顯。

井家一家人都過來了,弔唁完,其餘人先行離開,井遲留下來陪寧蘇意,沒說安慰的話語,只無聲地陪伴在她身旁。

結束時,外面的日頭升到了正當空,照得人精神都恍惚起來。

一行人回到錦斕苑,望著老爺子生活過的痕跡,只覺物是人非。

井遲知道他們還有事情需要處理,沒在寧宅久留,臨走時抱了抱寧蘇意,低聲說:“別太難過了,爺爺只是去陪奶奶了。”

寧蘇意嗓音啞啞地“嗯”了聲。

井遲離開後,家裡安靜得可怕,珍姨看一眼時間,開始張羅午飯,想來大家都沒什麼胃口,她準備了一桌清淡的素菜。

吃飯時,大家都沒說話,只餘輕微的碗筷碰撞聲。

寧宗城眼珠子亂轉,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發現幾人都面無表情,到嘴邊的話給生生憋了回去。

老爺子死的時候他就在家裡,雖然沒在跟前,但他很清楚,老爺子什麼話也沒留下,畢竟人神智都不清醒了,自從做了手術,他說話都是前言不搭後語。

煎熬地吃完一頓飯,寧宗城抹了把嘴,實在是憋不住了,咳嗽一聲,裝腔作勢地開口:“我說二弟,老爺子走得悄沒聲息的,隻字片語都沒留下,他的一些遺產什麼的,該怎麼處理啊?”

說是“處理”,無非是想知道遺產如何分配。

寧宗德擰擰眉頭,壓根沒想過這個問題。不過,老爺子上午才下葬,轉眼自己這大哥就提起遺產分配的事,未免有些冷血過頭。

寧蘇意冷笑,一眼能將他的心思看透:“大伯這是著急分家了?”

“怎麼說話的?我就是問一聲!”寧宗城被她的話一激,惱羞成怒,頓時不冷靜了,說話間唾沫星子橫飛,“你裝什麼清高?心裡指不定盤算怎麼獨佔老爺子遺產。我告訴你,遺產的事遲早得處理!”

寧蘇意不想跟他爭論長短,離了餐桌,抬步上樓。

連續兩晚沒合過眼,她腦袋裡悶悶地疼,體力不支,只想倒頭睡一覺。

回到房間裡,寧蘇意去浴室洗了個澡,換了一身舒適的棉質睡衣,躺到床上,很快陷入沉睡。

不知睡了多久,房門被人敲響,她沒休息好,困頓得眼皮發酸,腦袋也更沉重了,昏昏沉沉地下了床,拖著疲憊的步伐前去開門。

邰淑英站在門外:“在睡覺?”

“嗯。”寧蘇意輕哼一聲,鼻音濃重。

邰淑英撫了撫她的手臂,為自己打擾她休息感到不好意思,柔聲說:“你秦世伯來家裡了,帶了一位律師過來,說是要公佈老爺子的遺囑。”

寧蘇意剛睡醒,腦子轉得慢:“遺囑?”

嗓音啞得一塌糊塗,她清了清嗓子,再開口說話,還是沒好到哪裡去:“爺爺什麼時候立的遺囑?”

“我們也不清楚。”邰淑英面有倦色,倒不在意這些,想了想,憑個人猜測說,“那位律師瞧著面熟,來過我們家,應當是老爺子揹著我們偷偷立的遺囑。”

“好,我知道了,馬上下來。”

邰淑英轉身下樓,寧蘇意隨手將門關上,走進衣帽間,找出一套能見人的家居服,換下身上睡得皺巴巴的睡衣。

站在鏡子前,她端詳著自己的臉,臉色實在夠差的,眼睛裡還有紅血絲,嘴唇翹起乾燥的死皮。

爺爺不在了。她突然意識到這一點。

前兩天忙著處理喪事,大腦一直在高度運轉,身體也像是沒有感情的機器,不知疲倦地運作,個人情感都被拋到了一邊,甚至最該難過悲傷的時候,她哭不出來,人是麻木的。

自從爺爺病倒,醒來後神志不清,她對他的埋怨都成了過眼雲煙。後來,他屢次唸叨她的名字,讓她想到了小時候……

時光無法倒轉,但她的確在爺爺對她說“蘇意放學了”時,彷彿一瞬穿過時空之門,回到了上學時期。

思緒飄遠了,等寧蘇意回過神,再看鏡子裡的自己,臉頰上掛著兩行清淚。她眨了眨眼,用指腹抹掉眼淚,深深地吸了口氣,到衛生間裡用涼水洗了把臉。

整個人清醒了不少,她開啟房門,下樓走到客廳。

寧蘇意勉強笑著跟人打招呼:“秦世伯。”

秦仲紳是公司裡的老董事,頗得爺爺信任,早年寧宗城沒找回來,爺爺曾戲言,要認他做乾兒子。

秦仲紳穿一身鐵灰色西裝,氣質溫潤,實則並不好打交道。如果非要找一個詞語來形容他,那就是“山嶽”。他如山嶽一般不可撼動,卻又包容萬物。

他朝寧蘇意露出一個和善的笑,點頭示意:“蘇意,坐。”

這個舉動被寧宗城和寧屹揚看在眼裡,心裡都生出不妙的預感。尤其是寧屹揚,他大概猜到了遺囑的內容。

秦世伯對寧蘇意的態度,不就是對待未來掌舵人的姿態?

寧蘇意坐下來以後,掃了一眼在座的人,除了家裡幾個人,以及秦世伯帶來的律師,高修臣也過來了。

對上她的目光,高修臣抿抿唇,解釋:“秦董讓我過來的。”

原本寧老先生的遺囑宣讀會,他作為外人是沒資格參加的,秦董打電話叫了他,想必遺囑內容與他有幾分關聯。

寧蘇意不作聲。

人到齊了,律師從公文包裡取出一份密封的遺囑文書。

寧屹揚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那份遺囑他曾在書房的保險櫃裡看見過,只不過當時情況特殊,他沒能拆開看,老爺子就倒下去了。

驚慌失措下,他原封不動放了回去。

眼下,他兩手交握,心臟不由得緊縮。

律師當著眾人的面啟封了檔案袋,從裡面拿出幾頁紙,一臉嚴肅地說:“這是寧老先生生前立的遺囑,已做過公證,具有法律效力。”

寧宗城皺著眉,急不可耐的樣子:“趕緊公佈吧,磨磨蹭蹭的。”

律師看一眼秦仲紳,後者點了點頭,律師便開始宣讀寧老先生的遺囑,前面立遺囑人、性別、民族、身份證號碼等資訊,律師也都一板一眼地照著念出來。

在座的幾人屏息聽著,後面才是真正要緊的內容。

“……本人去世之後,上述列舉的本人屆時實際擁有的全部財產及權益,作如下處理:本人自願將明晟藥業集團所擁百分之四十九的原始股權交由孫女寧蘇意繼承;百分之五的原始股權由長孫寧屹揚繼承,百分之二的原始股權贈予學生高修臣;名下兩套位於君山區的別墅由長子寧宗城繼承,名下所有古玩字畫以及位於錦斕苑的寧氏老宅均由次子寧宗德繼承……”

寧老先生名下的個人財產頗多,遺囑足足宣讀了半個小時還未完。

寧宗德一家三口面色平靜。

寧宗城卻坐不住了,等律師宣讀完,從沙發上站起來,指著人喝道:“我懷疑這遺囑的真實性!”

秦仲紳和律師都冷了臉。

“明晟藥業的繼承權怎麼可能給寧蘇意,她一個女人!老爺子只留給我兩套別墅,說出去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我是他的長子!還有,給一個外人百分之二的股份,不覺得荒唐?你們是趁老爺子糊塗了騙他立的遺囑吧?我不服!”

律師壓抑著情緒,把遺囑遞給他看,語氣板正:“寧先生如果不信,可以查驗一下立遺囑的日期、老先生的親筆簽名以及手印。那時寧老先生尚未病倒,神志清醒。”

寧宗城一把拿過遺囑,匆匆掃一眼,臉色驟變。

“寧先生,還請遵照遺囑……”

律師的話未說完,寧宗城就將手裡的遺囑撕成了紙片,往空中一揚:“這遺囑誰愛信誰信,反正我絕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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