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頭搖晃著的燦金色燈光,照耀在波光粼粼的漆黑河道中,破碎成無數碎金。
絞殺站在船艙外面,抬起頭看向那格外遙遠的夜空。
湧泉島距離天空是那樣的遠,連暗淡無光的月亮都因此而顯得模糊。
就像是在濛濛細雨中的街燈一樣,在瞳底暈開那一重重帶有神性的淺淡光暈。
明明劣者遇到了危險,需要他的幫助。
可不知為何……感受著船體的微微搖晃,感受著五月中旬的凌晨、那被水沾溼的涼風吹拂著他的蓬鬆的白色毛髮,絞殺感受到了發自心底的寧靜。
因為這種氛圍讓他過於舒適,他反而想要選擇逃離。
“喂,我說……”打破了深夜的寧靜,絞殺沉聲詢問著。
他身後傳來流水的聲音。
小雅從船艙中央的活水水池中游了過來,雙臂併攏疊放在水池邊緣、像是認真聽課的好學生一樣。
“怎麼了,絞殺先生?”
她禮貌而溫和的聲音,從絞殺身後傳來。
這讓絞殺下意識的繃緊滿是肌肉的脊背,環抱於身前的雙手剎時握緊。
以絞殺的性格與他往常的經歷……他從不允許他人未經許可,就接近自己身後。
騙子總會考慮他人是否欺詐自己,而殺手則會懷疑每個人都想要自己的命。
而絞殺是天生的背叛者,他因此也提防著每一次的背刺。
他從不讓出自己的後背。
——然而,小雅小姐並不懂我的規矩。
絞殺在心底對自己說道,自顧自的選擇了寬恕。
那亦或者,又是一種對自己的勸誡——警告自己不要做多餘的事。
“……不,沒事.”
沉默許久之後,絞殺還是沒有說出自己心中想問的話。
他頓了頓,頭也沒回的開口道:“請問我可以抽菸嗎?”
“啊,請便.”
小雅溫柔的說道:“船頭的那個鋁罐就是菸灰缸。
可以的話,還請不要將菸灰彈在水中。
雖然水體的淨化能力很強,但也會對大家的身體造成危害的.”
“謝謝。
打擾了.”
絞殺簡短的應道,從懷中掏出放在防潮罐中的、抽了一半的雪茄。
他將雪茄取出、隨後將它倒置過來。
隨著防潮罐宛如鍘刀般落下,雪茄被剪去了發潮發黑的頭部。
“啊……那是雪茄吧.”
小雅見狀,從水池中游了出來、去旁邊的櫃子裡翻找著:“火柴的話,在這裡……”“不用了.”
絞殺用打火機直接將它點燃,叼在嘴邊。
他回過頭來,正好看到了剛剛找到火柴,雙手捧起火柴盒、欣喜的回頭望過來的小雅。
絞殺又沉默了一瞬,走進陰暗的船艙,低頭單膝蹲了下來。
咬著雪茄含糊不清的說道:“抱歉.”
“為什麼要道歉呢?”
小雅卻只是將火柴收起,身體微微後傾、將上半身的重量稍稍壓在魚尾上。
絞殺平日裡總是佝僂著背、但也有一米八五以上的身高。
他手臂的肌肉甚至比常人的大腿更粗上幾圈,脊背是那樣的寬厚而有力,給人一種“用刀傷不到這傢伙”的錯覺。
即使是蹲下身來,他也仍舊比小雅要高一些。
於是他乾脆像是個劍客一般,盤膝坐在了船上、微微彎著背。
而這時他才勉強與小雅的視線齊平。
注視著絞殺,小雅重複道:“為什麼絞殺先生總是要道歉呢?”
“……我其實很少道歉.”
絞殺沉默了一會,發出低沉而極具磁性、如同獅吼般會讓人的心臟微微顫鳴的聲音:“其實我是一個剛愎自用、自命不凡、目中無人的蠢貨.”
“才沒有這種事.”
小雅替他辯解道:“絞殺先生不是駝背嗎?”
“是,很醜吧.”
“才不會。
駝背的人都很溫柔.”
有著燦金色的波浪長髮,以及深藍色瞳孔的少女毫不猶豫的反駁道。
“你是在嘲笑我吧.”
絞殺卻完全沒有將她的話放在心上。
“沒有.”
“為什麼?”
“個子高大又駝背的人,是因為想要在說話的時候能夠平等的注視他人、才會彎下自己的脊背吧.”
小雅平視著絞殺的雙眼。
他的瞳孔是燒灼之後尚未凝固的黃金那般的暗金色,給人以灼熱滾燙、不可接近的感覺。
“總是彎著腰是會很難受的。
在習慣了之後就再也直不起來了,還會被人嘲笑。
“可最開始的時候,就是不希望讓自己變得太過高高在上,才會選擇彎下腰來的吧.”
少女如此說道。
絞殺的呼吸停滯了一瞬間。
被他叼在嘴邊的雪茄安靜的燃燒著,在昏暗的船廂中散發著微弱的紅芒。
如同曾經燃起,卻又被按熄的火。
“……新奇的回答.”
沉默了許久之後,絞殺低聲答道:“我從未聽過這種解釋.”
他取下自己的雪茄,注視著它。
避開了小雅的目光。
船仍然還在搖晃著前行。
“那你呢?”
在一段時間的沉默過後,絞殺突然開口問道。
“什麼?”
“你又是怎麼淪為無碼者的?”
絞殺看向小雅,語氣平緩的詢問道:“我看到你和許多人的關係都不錯,不僅是無碼者。
連路人也認識你,還知道你的名字.”
聞言,小雅有些頭疼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有些無奈的說道:“嚴格來說,我其實不是無碼者喔.”
“哦,怪不得.”
“因為我只是孤兒而已.”
小雅輕快的答道:“在我還是個小魚苗的時候,我的父母就死了。
因為一次惡魔降臨的事件,他們成為了新聞報道里一堆名字中的其中兩個.”
“……抱歉.”
“沒什麼的。
那年我才三個月,還沒開始記事,所以也來不及悲傷.”
小雅笑了笑:“而且,我也沒有什麼養父養母的。
與其說我是被無碼者養大的,倒不如說是被這條街道里的爺爺奶奶們養大的.”
“老人們啊.”
“是呢。
最開始的時候,是因為肚子很餓、所以扒著賣炒鮮奶的老爺爺的腿不撒手。
於是被投餵了食物。
吃飽了之後呢,就滿街亂逛。
什麼時候餓了,就求人給點吃的。
吃完了就認真的說聲謝謝,然後繼續在外面逛.”
“很幸運,我沒有被人拐走。
或者說,因為這條街都認識我……反而沒人能在大家的注視下將我帶走.”
小雅輕聲說著,遊動著繞到了絞殺身前。
她距離走出船艙只有一步,整個人卻都隱沒於陰影中。
但這個角度,也足夠看到月亮了。
絞殺也跟著她一同轉過身去,躲在陰影處注視著她的背影。
“後來,天冷了。
到十二月的時候……下雪了.”
她說著,突然回過頭來:“你見過雪嗎?”
“沒有.”
絞殺答道:“我以前生活在下城區.”
“下城區?”
“就是空島的下面,抬起頭來看到的是大海。
從來看不到天氣是什麼.”
“那不就撲通一聲掉下去了嗎?”
“下城區的重力是倒置的,這也是空島能夠浮空的原因.”
絞殺勉強解釋著。
他心想,如果小雅小姐再追問的話、他就無法解釋了。
畢竟他也沒上過學。
能知道這種倒置的重力與空島會懸浮有關,還是因為教父和麥芽酒的聊天被他暗自記住。
“總之啊……下雪很美,但是也很冷.”
小雅輕聲說道:“我差點凍死在河裡……或者說,我當時已經凍暈了過去,失去了知覺.”
“後來呢?”
絞殺低聲追問著。
“後來我當然是被人救下了啊,”小雅笑道,“不然,我怎麼能在這裡給您講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