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華黑著臉,直接拍桌:“老爺子,我這種傳經鑽研的人才,你讓我去外頭打架?那是三哥他們的活.”
功法推演在要緊關頭,這時哪能分心外出?向風:“……”他默默把自己的話吞回去,但他也不打算帶小六兒出門。
小六自三十年前住入琅環館,根本沒有正經外出過,他的鬥戰水平太水了。
帶他去,不是給自己找累贅嗎?他嫌棄地想:傳經演法的研究人員,老老實實在族內被保護就得了。
“讓你去,你就去,哪那麼多廢話。
你小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比小姑娘都秀氣。
讓你出門瞧瞧世面,對你未來有好處.”
“沒好處。
反而耽擱我修行。
我這種推演功法的傳經族人,是整個伏家的大腦。
整個伏家的未來修行,都要靠我演算。
我的存在,是伏家光大門楣的希望!”
伏衡華指著自己鼻尖,毫無半點慚愧:“我戰力極弱,萬一出門有個好歹。
那就是伏家最大的損失。
您老別說對不起我爹孃,更對不起列祖列宗。
九泉之下,曾祖父、曾曾祖父都要拿鞭子抽你.”
“你小子……”伏丹維怒髮衝冠,這要不是自己親手養大的孫子,早一巴掌糊上去了。
“拿鞭子抽我?老夫先抽死你這渾球.”
自己堂堂一個金丹大修士,平日裡誰敢這麼跟自己說話?“這事沒得商量,你也不想想,你多少年沒出門.”
“胡說,我前天還出門了呢.”
“是啊,來蟠龍閣給老夫請安,連蟠龍島都沒出去.”
“從琅環館到龍首峰,距離不近的,好嗎.”
伏丹維滿臉輕蔑道:“區區幾里路,你築基修為飛一下就到,走都不用走,鞋子都不帶落土。
“前天請安後,吃老夫一碗碧米龍竹飯,一條三百年火候的龍魚.”
蟠龍島地方不大,卻佔據下等一品的蟠龍靈脈,在此地種植五穀、散養魚畜,受靈脈滋潤,自然化作靈谷、靈魚。
這類食物對修士而言,效果不比丹藥差。
“順帶拿走老夫擺放在書房的紅玉擺件——對了,老夫的‘百鳥朝鳳’呢?”
伏丹維掃了一圈,沒見那擺件放哪了啊。
伏衡華眼神飄忽了一下:“在三樓呢.”
賣了,不,是準備賣。
繼續購買靈俑,給我們祖孫倆推演功法。
作為演功傳法的修士,伏衡華自然不會單純幫別人演算功法,他也在演算自己的修行法門。
而他瞧不上低檔次的功法,立志要給自己量身定製一篇最頂級的功法。
此外,在家裡長輩都不贊同的情況下,還要給老爺子演算化嬰功法。
老爺子平日給的零花,自然撐不住。
需要他不斷去找老爺子撒嬌、打秋風,拿東西換錢。
就這樣都不夠,他還需要時不時幫人推演功法,翻譯古籍,以換取錢財。
但是——在外毫無名氣的演法師,根本不會有人理睬。
他明明打出“量身定做功法”的生意,可根本沒幾個人信。
比起找一個無名的演法師,去求各大宗門抄錄一份功法不好嗎?比起一個專門為自己訂做的,還是那些現成且傳承幾百年,大家都練的功法讓人相信。
唯二找他訂做功法的。
第一個魔道修士,在衡華推算功法完畢,對方剛拿到手時,馬上翻臉想要殺人。
結果,對方連帶乾坤袋一起化作灰燼。
自然,衡華拿不到剩下的錢,也無從打出名氣。
第二個仙道修士,捲走伏衡華訂製的功法沒影了,至今只付定金。
氣得他那幾天肝疼,差點就去找祖父,求著幫忙追殺。
但他不敢聲張,只能默默吃虧。
因為伏家不容許伏衡華私自對外演算功法,更別提私人訂製。
要是伏丹維知道,第一個打斷自己孫子的腿。
伏向風此時上前,好言安撫祖父。
“您老消消氣。
小六兒還小,您別跟他一般見識.”
修士後裔有三百壽歲。
六十歲的伏衡華在伏向風眼裡,就是一個小屁孩。
“不想出門,那就不出門。
回頭讓他多去您那請安,一日三次,權當鍛鍊.”
衡華眼睛瞪大,直直盯著伏向風。
多損啊。
一天三次,我哪還有時間讀書演法?“老夫稀罕他幾次請安嗎?老夫是打算讓他出門!你知道,他多少年沒出島了?”
他對伏向風比劃:“十年,整整十年了!這小子整天泡在書館,平日哪走出過琅環館?”
衡華打了個哈欠,懶得聽老爺子訴苦。
十年,聽膩了。
還是尋思尋思,今晚上看哪本書吧。
術法?不行,還是練氣功法,算了,還是雜談類的吧……“他一天走得最遠路,是從琅環館跑去前頭的龍首大殿。
讓他不要光坐著,多出來走動走動。
他從來不帶聽的!”
“我怎麼不運動了?”
少年回過神,張牙舞爪道:“我平日運動可多了.”
“是啊,來來,告訴你三哥,你怎麼運動的?”
衡華下巴一揚,自信十足地說:“練習鞭法和御風輕身法.”
“切——鞭法?你拿著陀螺和鞭子,每天在琅環館大門口打幾圈,就是運動?也好意思說,你練習鞭法?”
向風張張嘴,說不出話。
“勞逸結合,懂嗎?我的《長春功》需靜無須動。
每天透透氣,曬曬太陽就夠了.”
反正只是過渡,他的真正功法就快推演出來。
屆時還要散功重修,何必費心苦修?選擇《長春功》,是因為這門功法延壽駐顏的效果最強。
如今衡華臉嫩得和十四五歲一樣,全仰仗《長春功》的駐顏效果。
向風瞧著祖父和堂弟吵架,嘆了口氣,懶得理會。
說到底,在祖父跟前養大的堂弟,根本不怕祖父的火爆脾氣。
他氣定神閒地打量館內裝潢,大廳中央立著四面屏風,圈隔一處小書房。
裡面不僅有桌椅、書櫃,還有香幾、茶桌、琴臺、博古櫃,櫃上擺著各式各樣的精美陳設。
突然,他目光被櫃上一件奇怪的樓塔建築吸引。
那高樓沒有飛簷翹角,方方正正,是一件巴掌大小的長方體。
原見物件色潔白,向風誤以為象牙雕琢的擺件。
但走過去細看,竟是一顆顆長粒米雕琢堆砌。
這是蟠龍島出產的龍鱗米。
米粒溫潤潔白,內中已然雕空,每一粒米中竟有一間小屋。
八九間小屋堆為一層,然後米粒層層疊疊,屋室情景各異。
有些小屋內竟然還有老幼孩童在嬉戲、讀書。
仔細一算,這巴掌大小的長方體高樓,竟有屋室數百間。
“好精妙的工藝。
我雖然修行日久,精研劍術。
但此等細微見著的活,卻向來不擅長.”
那邊祖孫倆爭吵無果,瞧見向風盯著小擺件出神。
伏丹維輕哼:“這下,知道你堂弟平日有多閒了吧?躲在書館無事可做,弄什麼‘米雕’‘沙刻’。
玩物喪志,有何用處?”
“藝術,這是藝術。
而且練習手工技巧,對結印施咒有幫助.”
“切——你有這功夫,不如好好練劍。
在外行走,你掐訣施法的功夫,足夠出好幾劍了.”
那邊祖孫倆又吵起來。
向風盯著米雕高樓,在旁邊看到一小撮砂礫擺作方塊。
每粒沙刻有一字,十分微小。
若非向風修為有成,目光如炬,恐怕也看不清:神不外遊精不洩,氣不耗散靈芽植。
五行四象入中宮,何慮金丹不自結。
內有真辰外有應,滿目空花降白雪。
一陽來複亥子交,當中現出團欒月。
……向風仔細體悟,發現這詩歌竟是一篇修行口訣。
他暗暗驚歎堂弟在行功演法上的造詣。
轉念一想,他心中慚愧:三叔和三嬸故去,堂弟一個人搬到琅環館。
我平日對他多有照顧,自覺回報了叔嬸恩情。
可如今堂弟沙粒刻字,米粒塑雕,足見平日何等寂寞。
這卻是我等疏忽。
思罷,他對伏衡華道:“咱們作為家族修士。
理應為家族奮鬥立功。
你天天待在家裡,哪能為族中……”看到伏衡華晃悠自己的身份玉牌,向風猛然想起他的身份和職責,把後面的話憋回去。
“我可不是一味享受家族庇護。
我為家族立下的功勞,比三哥你多多了。
你在外頭征戰打地盤,無非是記一個大功或者幾個小功。
而我整日為族人推算功法,大功……呵呵……功勞簿上,我一個人比得上咱們同輩所有人.”
“咳咳……”向風果斷換了一個說法:“天天憋在書館,早晚把人悶壞。
你平日該多往外走走,看看風景,交際人情。
好陶冶情操,增長見聞.”
“書中有黃金,書中有人情。
我守著琅環館,書中觀覽人世百態,悲歡離合。
挺好的.”
“這不寂寞嗎?除了嘯魚、恆壽,你這冷冷清清,未免太清苦了.”
仔細想想。
如果十年後祖父不在。
柏皇堂的其他人搬走,唯獨堂弟留在蟠龍島,豈非更加寂寥?向風頓時明瞭祖父的慈愛之心,跟著勸說他出門遊歷。
但伏衡華聽後,一個勁搖頭:“我每日讀書作樂,推演玄功,還有一眾友人相陪。
挺好,一點也不寂寞.”
“友人?”
伏向風神情古怪,下意識看向伏丹維。
他整天憋在書館,哪裡來的朋友?伏丹維想到了什麼,冷笑兩聲,雙手抱胸站在一側:“小子,把你那些朋友介紹給你三哥認認.”
衡華翻白眼,懶得理他:“老爺子,我這叫風雅,風雅懂嗎?”
“焦枝枯葉,歲末即死;泥胎瓷片,觸之即碎。
此等死物,何談‘風雅’?”
見他祖孫二人說話繞來繞去,向風好言道:“你若有朋友,介紹愚兄認識認識。
趕巧這次回來,愚兄帶著不少禮物,可以給個見面禮.”
“那倒不用,三哥全給我就是.”
向風笑道:“你那份,自是少不了的。
但你那些朋友,也該人人有份.”
聽罷,衡華對書桌一指。
桌上飛來一件件器物。
“來來,都來給我三哥見禮.”
先是幾根毛筆爭相飛來,紛紛化作瘦長文人,對伏向風點頭示意。
“此乃我家中書,雅號‘盡心處士’。
我之心腹,日夜相見,三十年無從斷也.”
又有一把裁紙用的金剪刀“咔嚓咔嚓”飛來,圍著向風轉了三圈,作金裳婦人之相。
衡華又道:“這是齊司封,雅作‘快閣隱君’.”
“……”伏向風臉色僵硬,微笑快維繫不住了。
之後又有印章飛來。
“此乃明信公子.”
衡華手一拍,法力打入印章。
化作一位和衡華有三分相似的白衣公子。
公子面帶笑容,對向風稽首行禮後,又回到桌上。
向風張張嘴,目瞪口呆望著這些文房之物。
筆架、水丞、鎮紙、硯臺……衡華一一點名,讓彼等幻化人形行禮後,又重新回到原處。
末了,一竹籠蹦蹦跳跳,從床榻而來。
內有二小球來回晃動,鈴鈴作響。
衡華:“前日立夏,天氣漸熱,我現在新寵當屬‘竹夫人’.”
竹夫人,又作青奴。
竹編之器,夏日納涼之用。
化作青衣美人,對向風深深一拜後,再度回到闖堂。
深吸一口氣,伏向風勉強擠出笑容:“堂弟,你所謂的友人便是這些嗎?”
給文寶取名封官,這要多無聊才會做啊!“自不止這些。
我這書館外還有一群花客.”
“春來,看妖豔鬥舞爭寵。
夏時,與幽溪之士談玄。
待得金秋,赴壽客席宴,吃巖客桂酒。
三冬時節,再與清寒同眠待春曉.”
向風聽他說話,一時茫然。
伏丹維哼道:“這小子說的,是書館門口的花花草草。
“妖者,桃花。
豔者,杏花。
春來,他從窗戶瞧桃杏爭妍。
幽溪是蘭蓮之物,備受我等玄門修士喜愛,可談玄論道。
壽巖是金英、木樨。
中秋賞月,他入菊叢,吃桂花酒。
而所謂的清寒客,是梅花與臘梅。
冬日百花凋零,他與梅花、臘梅一起等待來年春天。
“三十年書館生活,他便在此看了三十輪的春夏秋冬.”
給花取名,好閒情。
向風想了想,試探問:“小六兒可是打算為這些花木點靈,造就一些花木精靈?”
他在外遊歷,倒也見過有修士養了一群花精後宮,每日風月作樂。
“草木得靈全憑機緣。
若我這些花客有此機緣,我自不會吝嗇傳法。
若只是輪四時,轉枯榮,那也隨它們去.”
兩世為人,又在書館修身養性三十年,衡華心態很通達。
“行了,三哥,祖父。
你們不用擔心我。
我若覺得枯燥,自會出門走動.”
見向風還要再勸,衡華指著門外魚池道:“這些魚兒戲水搖曳,三哥以為它們是樂還是苦?”
“我又不是魚,哪裡知道它們苦樂?”
“三哥非魚,不懂魚之樂。
亦非我,自不知我之樂.”
看書演法,悠然自在。
衡華眼下唯一掛唸的,是祖父僅存十年的壽元。
為此,他不久後少不了在外奔波,但卻不是現在。
風門島,去那毫無意義。
可伏丹維這次態度十分堅定:“這件事沒有回絕的餘地。
跟你三哥去轉轉,再怎麼推演功法,你自己的修行也不能落下。
老夫不想再聽到,一個築基修士打不過煉氣期,成了各大家族的大笑話.”
頓時,伏衡華沒音了。
他雙手抱胸,似乎在盤算著什麼。
伏丹維自覺對方無言以對,滿臉羞愧,繼續道:“雖然韋家的小子是練劍奇才,最近更是拜入東海劍派。
可當初你一個築基期打不過煉氣期,你不羞愧嗎?”
韋家跟伏家是宿仇。
十年前,伏丹維好說歹說,才讓這小子出門一次。
結果碰到韋家的天才堵門。
這小子慘敗不說,更以此為藉口,躲在琅環館不再外出。
自言,外頭太危險。
不適合他這種演法推算的智者。
“老夫在你這麼大的時候,不說打遍周圍無敵手,可也不會敗給區區一個煉氣小修士.”
衡華幽幽道:“今日四月初七,算算時間,韋家憨貨應該死了吧?”
“死?你還能算出他死不死?”
聽到韋家的劍修天才,向風心中一動,眼神微妙起來。
“輸一次,不丟人,”伏丹維苦口婆心說,“回頭老實跟你三哥出去走走,多多提升自己的鬥戰水平。
下次再贏回來。
要知道,沒人可以永久獲勝。
一次的敗北,不算什麼.”
“祖父相信,以你的天分,下次再碰見那小子,肯定能打敗他.”
不,不相信。
伏丹維打心眼裡不相信,自家這個不擅打鬥的懶貨,能打過人家那個劍道奇才。
那可是橫掃年輕一輩的劍道奇才。
按照他們這群人的估算,那個小子只需八十年,就能鑄就大道金丹。
但是,讓孫兒外出看看風景,多自由一下。
也是自己臨死前,所能做的幾件事之一了。
想到這,再看眼前這倆孫子,伏丹維陷入哀傷。
“回頭,老夫把自己的法寶傳給你。
你再碰見那傢伙,就直接——”“祖父,可能不用打了。
小六兒如果再碰到韋興宇……”“肯定能贏!”
伏丹維回過神,頻頻對向風打眼色。
雖然他也知道贏不了,但為讓這小子出門,怎麼也要說點好話聽啊。
向風無奈道:“我回來時,的確瞧見東海劍派的人去韋家報喪。
大機率,就是韋興宇了.”
----------------------------------------------------------------------------------------補錄:天祖少時喜讀書,好風雅,常與花作樂,為文寶冠名。
今天下文寶雅稱,實源於此。
——《伏家本紀·伏衡華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