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冷水,結結實實灌頂而落。

楊嘉北繃著唇,他四肢和其他部位的肌肉還在充血,沒想到會在此刻聽她說出這種話,他慢慢退,看著宋茉轉過臉,他第一次罕見地對她“動粗”——捏著她的臉,強迫她看自己。

宋茉臉上一層薄汗,頭髮亂了,貼在耳邊,不是狼狽,是雨中倔強昂的玫瑰,是層層豎起刺的荊棘。

“你把我當什麼了?”

楊嘉北問,“你心裡——”他其實很不適合說這種話,再敞亮的人,也會在某些事上變得訥言,謹慎,就像被玫瑰扎過一次手的愛花者。

他充血而繃緊的肌肉上有著淋漓的汗水,他逼問:“你到底拿我當什麼?”

宋茉垂眼:“你想不想做啦?”

楊嘉北要被她氣笑了:“說實話,你就想著和我做這事?沒其他的?”

宋茉心裡難受,她自己都不知為什麼難受,從喉嚨到心臟都被結結實實地堵嚴實了,她默默地轉過身,只留給楊嘉北一個背影:“……還能有什麼.”

楊嘉北說:“你在這裡和我——”“裝傻呢”三個字硬生生壓下去,看,楊嘉北明明還在憤怒,視線一垂,看到她寬寬鬆鬆的、在他面前一直穿著的長袖睡衣,他又冷靜了。

深呼吸也壓不住那股氣,楊嘉北也不做了,氣得拿溼巾給她擦乾淨,才去收拾自己。

宋茉木木地側躺在床上,好像沒聽到他發出的那些動靜,閉上眼睛,沒有聲音地撥出一口氣。

從下定決心後,宋茉就不再服藥了。

不再服用那些能夠治療她也能夠抑制情緒的藥物,她覺得對不起楊嘉北,特別特別對不起他。

本身,也沒想到能遇到他。

是她的錯。

她也沒力氣去糾正了。

楊嘉北洗得快,衝乾淨了上來休息,沒有和宋茉說話,他現在情緒不對,不想一開口就衝著她,也不想顯得過於卑微——他還能怎樣?那種掏心窩的話都說出了。

倆人各睡各的,雖然同一張大床,但此刻客氣得像被迫擠在一塊兒的陌生人。

等次日清晨起床,還是互不說話,宋茉剛坐起來,正刷牙的楊嘉北一聲不吭地拿了新的一次性拖鞋,放在她面前,又繼續回去刷牙。

宋茉抬頭看他,只看到楊嘉北的側臉,沒任何表示,也沒任何想法,只刷牙,打肥皂,剃鬚。

自動的剃鬚刀。

男性從變聲期就開始漸漸長鬍須,楊嘉北愛乾淨,從一開始就將臉颳得乾乾淨淨,起初還是那種老式的剃鬚刀,飛鷹刀片,小鐵盒,手工組裝的剃鬚刀,稍不小心刮一臉血——楊嘉北自己沒刮破過,倒是宋茉好奇地拿著玩時,被割了下手。

那年冬天,剛過完年,宋茉拿自己的壓歲錢,給楊嘉北買了個超市裡最昂貴最漂亮最好用的電動剃鬚刀給他。

那個剃鬚刀用了三年才壞掉,仍被楊嘉北放在原包裝盒裡收著。

後來他再買剃鬚刀,都有那個剃鬚刀的影子,或者是顏色,或者是摸上去的手感。

他是很固執、念舊的一個人。

這樣好脾氣的楊嘉北,現在也恨不得狠弄一頓出氣,不行,他知道這事得你情我願,沒有這樣的道理。

雖然宋茉大機率也不會排斥。

清晨在酒店裡吃的早餐,沒出去,外面又開始稀稀落落地下著小雪,飄飄揚揚地灑著,宋茉對著窗戶發了陣呆,又從行李箱中多翻出一雙厚厚的襪子穿上。

楊嘉北洗乾淨臉,他啥也不用塗,對著鏡子看了很久,將宋茉昨天放歪的乳液瓶扶正。

一直到去吃酒店裡的早餐,楊嘉北才對服務員說了第一句話,還是報房間號。

早餐同樣是自助,宋茉不太餓,一個白瓷盤裝了些東西,慢吞吞地開始吃,楊嘉北吃得多,這東西全國都大同小異,沒什麼特色也沒什麼拉後腿,吃到一半,宋茉才說:“我下午想去北極村.”

楊嘉北嗯了一聲。

“你看我那些行李,”宋茉斟酌著語言,“怎麼樣寄給我比較合適?”

楊嘉北不吃了,他放下筷子,看宋茉。

宋茉一雙筷子無意識地夾著一片薄薄的、切成菱形的蔥油餅:“你昨天晚上說的挺對,我既然沒想著和你結婚,確實不該耽誤你這麼久.”

她說話聲音不急不躁的,甚至可以說得上緩慢。

這樣心平氣和的語氣,她每說出一個字,楊嘉北的臉就黑一份,聽到後來,楊嘉北已經動都不動了。

“這些天確實也挺麻煩你,錢什麼的,你看著結一結唄,我不佔你便宜,”宋茉說,“成不?”

楊嘉北說:“宋茉,你都不心疼我.”

宋茉愕然。

筷子杵在白瓷盤上,戳的那可憐油餅皺皺巴巴,她抬臉看楊嘉北,看著他深吸一口氣,用同樣冷靜的語氣和她交談,那態度可以說得上和緩,也像一種莫可奈何下的坦白。

“你覺得我這麼久送你過來,是為了什麼?”

楊嘉北深深地望著宋茉,問,“你明不明白?”

宋茉垂眼:“我知道.”

“你知道,”楊嘉北盯著她,“那你怎麼想?”

宋茉沉默了。

她沒怎麼想。

人生得意須盡歡。

她是挺自私的,決定好去路後還來拉著他貪這些暖。

她說:“我想怎麼盡力彌補你.”

“宋茉,”楊嘉北叫她名字,一字一頓,“你知道我的意思.”

宋茉的手蜷縮了一下,她已經想好楊嘉北的說辭了,說她沒有良心,說她白眼狼,說她冷血冷心……都行,都行,她不會難過。

可。

可是楊嘉北不這麼說。

“你知道我一直都忘不了你,你也知道只要你回頭,我就像個傻子一樣跟著你,你知道我他媽的一直在等你,你知道我想你,每天都想著怎麼弄死你,”楊嘉北低聲,他的手壓著桌子,旁側玻璃窗外是白茫茫的雪,他的眼睛是被獵人射穿腿的狼,是插滿弓箭的猛獸,是被她親手一把一把捅刀子的、流血的黑狼狗,“你全都知道,你知道我捨不得你,你知道——”宋茉快速地說:“對不起.”

“我愛你.”

宋茉僵硬。

“我愛你,你知道我愛你,”楊嘉北重複,他壓低聲音,像舔舐傷口的絕望狼,“宋茉莉,宋茉,我愛你.”

宋茉無言。

“但我也有脾氣,你有沒有想過,我也有心,我也會不舒服,我也會難受,宋茉,你不能這麼作踐人,”楊嘉北說,“你覺得這樣逗我好玩?還是覺得……覺得很有成就感?覺得這個男人就是離不開你?這輩子認定了你?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宋茉眼睛酸澀,她急促說:“我沒那麼想.”

“但你這麼做了,”楊嘉北看上去滿臉失望,他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已經冷靜了,冷靜到下一刻他提分道揚鑣、宋茉都不會感到稀奇,他說:“我知道你有難處,我不強求你說出來,可你別這樣.”

“我等你一分鐘,一分鐘到了,你想繼續處,我就繼續陪你,”他說,“要是你真不想我在這兒,也成,我收拾東西走人.”

這話乾脆利索。

宋茉說:“你走吧.”

楊嘉北問:“不再等一分鐘?”

“嗯,不等了.”

宋茉一直低著頭,她發現面前的桌子上掉了一小粒芝麻粒,是她剛才吃油餅不小心落下的。

楊嘉北說:“我還願意等.”

宋茉搖頭:“算了.”

她又補充:“對了,你把我的東西都留在這個酒店吧,我想辦法帶走.”

視線之中,她只看到楊嘉北那雙大手,他什麼都沒說,站起來就走。

耳側聽著腳步聲漸漸遠去,宋茉垂著頭,肩膀微微聳動,她有些受不了,大口大口呼吸,想要竭力把這股糟糕的感覺抑制下去,喉嚨和肺都是痛的,她痛到不能忍受,只好趴在桌子上,咬著自己的右手,睜大眼睛,深呼吸,盯著地面。

宋茉發了狠勁兒咬自己的手,比咬楊嘉北可狠多了,咬到嚐到血味兒也不停下,不鬆口,她像瀕死的魚,像撞了玻璃的鳥。

宋茉好久好久沒有這樣大的情緒波動,因而竟不知所措,已經完全失去應對的能力,只能睜著眼睛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淚珠,落完了,她用餐巾紙無聲地擦乾眼睛,若無其事地繼續吃已經涼透了的油餅。

她在這裡一直坐了四十分鐘,時間長到楊嘉北肯定已經離開。

宋茉的胸口好像缺少了些什麼,她想或許自己需要重新服藥,一直吃到看完那些日記……她沒想好怎麼處理那些東西,畢竟是爺爺留下的,或許可以留遺囑和自己同時火化……如果那些人能夠尋找到她完整屍體的話。

宋茉開啟自己房間的門。

楊嘉北坐在床上,正看那些日記。

一塌糊塗的床已經收拾好了。

宋茉不知如何應對眼前場景,今日份的情緒起伏夠大了,此刻只能木木呆呆:“你……”“喜歡你的楊嘉北已經走了,”楊嘉北悶聲說,“現在留下的是警察楊嘉北.”

“警察楊嘉北得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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