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吃膩。

哪裡能吃膩。

家鄉菜,東北漫長的冬天,在外吃飯時熟悉的鄉音,偶爾見到的粉色珍珍荔枝,冬天的雪花,燒烤店裡的哈爾濱啤酒;或許是突然生病,室友半開玩笑半關心地問要不要來個黃桃罐頭;也可能是北京暴雪的一日,公交停擺,宋茉裹著厚厚的衣服,下樓深深踩雪,一腳一個雪坑。

人很難說清,會在哪一個時刻忽然想起故鄉。

宋茉也無法釐清,自己會在什麼時候忽然想起楊嘉北。

她已經連續一年半服藥,有著斷斷續續三年的治療史。

堅持服藥會讓她的心情變得十分寧靜,麻木。

不想讓生活變得更好,也不去想讓自己的生命過得更糟。

她什麼都不想。

思維自然也受到一定程度的僵化,記憶力下降,思維滯緩,情感不再如小江小溪流,也不再如洶湧波濤的大河大海浪,而是山裡的一潭死水,是淺灘上未來得及迴歸大海的小沙坑,安靜地等待著時間一點一點抽空她感情的水。

現在宋茉沒有膩不膩的概念了。

她什麼都沒有。

已經連續兩天未服藥了,後遺症還在,宋茉的腦袋遲緩地動了下——,努力去拼湊楊嘉北的話語,喔,原來他是這個意思。

她低頭:“我還挺喜歡的,以前喜歡,現在也喜歡.”

楊嘉北說:“先吃吧,吃完去洗個澡……弄得還挺多,我給你擦了擦,沒擦乾淨。

想吃沒事,明天再給你買.”

宋茉:“謝謝啊.”

楊嘉北坐在她對面,包子買得多,他也是先等宋茉吃,她吃哪個餡兒的,就留著,自己去吃其他餡兒的。

宋茉難得自然入睡,比依靠安眠藥入睡時的狀態好些,聽楊嘉北問:“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宋茉說:“想出去玩.”

“去哪兒?”

“還沒想好.”

宋茉的確沒想好,她的腦子現在不能思考太複雜的東西。

藥物抑制住了她的糟糕情緒,也將她開心的情緒無差別壓制。

楊嘉北悶頭吃飯,說:“二爺爺過世前和我說了,要我好好照顧你,我得守信.”

宋茉說:“你這不照顧得很好嗎?昨天晚上挺帶勁的.”

聽到這句,楊嘉北終於看她:“吃飯時候別說這個.”

“不能說嗎?”

宋茉蹙眉,有點疑惑,隨後又舒展眉頭,“好,我不說.”

“我還剩下五天假,”楊嘉北慢慢地說,“沒什麼事,你想去哪兒,和我說一聲,我送你過去。

你一個小姑娘家,滿世界跑,我不放心.”

宋茉沒反駁也沒有贊同。

她知道最好的辦法就是和楊嘉北好聚好散說拜拜,別拖累他。

但昨天晚上的確不錯,他比藥物的效用還要好些。

她有點依戀這種感覺。

“再說吧,”宋茉說,“我吃完飯還得再睡會,你別管我啊.”

楊嘉北不管。

宋茉拿了睡衣,脫下衣服,終於把身上沾了濃濃楊嘉北氣味的東西全都洗乾淨。

她喜歡用熱水澡衝,最好是把面板都衝得發紅、恨不得沖掉一層重新長。

宋茉絲毫不擔心楊嘉北會在這時候衝進來——她相信楊嘉北的人品,他是那種第一回宋茉主動、他都會紅著臉急促地告訴宋茉,這樣不好。

他怕她身體還沒長開,怕太早了影響身體機能。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就差把心都掏出來給她看一看了。

其實,未必是要追求那些短暫的感官愉悅,宋茉只是渴望一些被深刻愛著的感覺,即使是疼痛呢?也不要緊。

愛這種東西太虛無飄渺了,她急切需要真實感觸來確認。

疼痛也好,擁抱也行,窒息可以,瀕死之覺也可以……越深刻越好,越重越好,只要讓她感覺自己還被需要。

宋茉洗過澡,楊嘉北在收拾桌上的東西,床已經被他收拾好了。

只能說不愧是警察大學裡出來的人,原本亂糟糟像生死搏鬥過的床榻此刻乾乾淨淨,他去找酒店要了備用的床單和被套,重新換了一遍,枕頭也擺放得整整齊齊,甚至將被子疊成一個方正的豆腐塊。

宋茉吹乾頭髮,將豆腐塊攤開,重新蓋在身上休息。

楊嘉北不打擾她,他很安靜,去了套房看書——是宋茉昨天從爺爺家帶來的那些書。

書有著很久的歷史,紙頁都發黃,還是豎排繁體的。

線裝本,因儲存不當,有些紙張已經損壞。

不是什麼歷史書籍,而是小說,封皮已經掉了,因為楊嘉北無從辨認書名,翻了幾頁,原來是講武松的故事,大約是後人寫的,從武松幼年開始講,講他家鄉遇饑荒,糧食缺乏。

童年武松仗著身手好,去高高的榆錢樹上薅了鮮鮮嫩嫩的榆錢,要回家和麵做榆錢餅子吃……剛翻幾頁,楊嘉北的手指頓住。

裡面掉出一封信。

信封是用油紙糊的,看起來是自己裁的,端端正正,乾乾淨淨。

沒有地址,沒有郵編,只寫了一行俄語。

楊嘉北的俄語很好,他輕而易舉看懂。

「帕維爾·巴普洛維奇·卡爾甘諾夫先生收」再往下,竟是中文。

「宋青屏」那信封封得嚴嚴實實,楊嘉北沒有動,仍舊夾回書中。

宋青屏。

宋青屏……楊嘉北對這個名字隱約有些印象,他腦子靈活,轉了幾圈,忽然記起。

宋茉的爺爺,名字是宋青貞,還有個爺爺叫做宋青勇,姑奶奶叫宋青秀……這個宋青屏,會不會是宋茉的某位長輩?書也不看了,楊嘉北將東西放好,輕手輕腳去臥室。

沒別的打算,只是想看看宋茉是否睡得還好。

宋茉的確還在夢境之中,睡得安安穩穩。

她換了寬鬆的長袖睡衣,大約是暖氣和被子太熱了,她的左手從被子裡伸出,和肩膀一塊兒,搭在外面。

這樣可不行。

楊嘉北走過去,打算將她胳膊重新放回被子,蓋一蓋,免得著涼。

離得近了,楊嘉北屏氣,提起被子,卻遲遲沒有蓋下——他站在原地,如遭雷擊。

大約是少見陽光,宋茉的胳膊雪白,袖子捲起。

而這條雪白的左臂上,深深淺淺,重重疊疊,新痕舊傷。

都是利器割破後留下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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