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造訪哈爾濱的時候,帕維爾·巴普洛維奇·卡爾甘諾夫已經老了。

上一次來,他還是個二十五歲的年輕人,如今故地重遊,他已經是個六十三歲的老人。

三十八年,帕維爾寫下一封又一封的信,他的中文水平有限,只能用最簡單的字詞,最簡單的句式結構。

他一筆一畫地寫。

「親愛的宋青屏」

「親愛的宋青屏女士」

「我唯一的學生宋青屏」

「我經常為我們分開時的那一天而後悔,我至今仍想起那時……」

那時,帕維爾確定要跟隨自己的父親回俄羅斯。

他的父親是一位工程師,而那時候的帕維爾剛剛大學畢業,在得知父親上了對中支援的工程師名單後,帕維爾也積極地報了名字。

在這個時候,對於帕維爾而言,中國仍舊是陌生的。

他得知這片土地剛經歷過戰爭不久,他知這片土地曾富足肥沃,也知自己國家曾侵略過它,對它的“不凍港”有著無窮盡的執念……

帕維爾起初以為自己來這裡,就像富人接濟它貧窮的鄰居。

他承認自己起初的態度有些無禮,畢竟那時的帕維爾並不知曉,自己將踏入一個怎樣古老又堅韌、從冰雪中勃勃生長起來的浩瀚生命力,他也從未想過,自己會在這裡遇到終其一生都不會忘記的人。

哪怕她並不知曉自己愛她。

對方是和父親對接的那名技術員的女兒,宋青屏,18歲,眼睛明亮,有著烏黑的頭髮和爽朗的笑容。

第一次見面,是在帕維爾工作的工廠舞會中,中國政府給予援華專家們極高的待遇與福利,而帕維爾也傾盡力量地回饋這份禮遇。

這種舞會每週都會舉辦,不過帕維爾對此興致不高,他只去過這一次。

那麼多人,帕維爾第一眼就看到宋青屏,她並不會跳舞,在面對他邀約時也不知所措。

在握手時,帕維爾看到她脖頸上薄薄一層汗,還有暈紅。

她的聲音也細小,溫和而禮貌地稱呼他,帕維爾先生。

他的名字太長,可只說了一遍,宋青屏就記得清清楚楚。

那天晚上,帕維爾只和她跳,他們是對方彼此唯一的舞伴。

她會俄語,雖然偶爾會冒出一些奇怪的變格,但他們都能瞭解對方表達的意思。

哈爾濱和莫斯科這兩個城市很像,但也不一樣。

這裡的人們有著積極向上的面貌,工廠裡的大煙囪晝夜不停地運作。

工廠,機器,學校……一切都那麼有活力,富有生機。

閒暇時,帕維爾很喜歡在這個城市中散步,或者騎著腳踏車,在城市的街道上穿梭,這裡的一切於他而言都是新鮮的。

包括宋青屏。

帕維爾未想過,自己會和一個生長環境截然不同的異國女孩有著如此多的共同語言,而在得知對方沒有繼續深造後,帕維爾感覺到一些遺憾。

於是他決定親自教她一些數學和物理知識,他希望對方能夠繼續讀書,或者,申請到去蘇聯讀書的資格。

那時候的帕維爾對兩國未來的前景頗為看好,他認為雙方國家的友誼會堅不可摧、永遠長存。

就像他和宋青屏。

遺憾的是,帕維爾卻從父親緊皺的眉頭、故鄉的新聞、信件上閱讀到越來越不安的因素,兩個國家之間結為的同盟並非堅不可摧,而分歧則令兩國漸行漸遠——

直到離別之期——

多年之後,帕維爾從新聞上讀到,因為中蘇兩黨產生的的分歧對兩國關係的影響越來越重,後來,蘇聯政府片面中止雙方簽訂的協議,並將全部蘇聯專家撤回。

書上不過薄薄幾行文字。

於帕維爾而言呢?

根據上級要求,他們必須在指定時間離開——全部的援華人員,必須在限期內登上火車,離開這裡。

撤離是按照批次進行的,而帕維爾和他的父親則在最後一批撤離名單上。

而且,所有帶來的資料和檔案,必須全部帶走或者損毀,一件不能留。

帕維爾和父親都不忍心這些東西半途而廢,帕維爾用自己的相機拍下部分資料,並將膠捲偷偷留給宋青屏,希望這些東西能夠幫助她。

父親同樣,熬夜將一些資料謄抄在筆記本上,那時候的電還如此珍貴,電燈也不夠明亮,父親每抄寫幾張,就緩一緩,離開的時候,他的右手腕肌肉痛到難以向老朋友揮舞著告別。

帕維爾至今記得那場雨中的大火,一些資料必須在上級的監控下焚燒,火焰吞噬著紙張,燒出黑灰色的燼。

而帕維爾隔著濛濛的雨往外望,好像看到宋青屏的身影,她穿著藍色的衣服,頭髮烏黑,安靜,雋永。

他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再見到這個學生,他唯一的學生。

但在火車臨行之時,帕維爾仍舊從火車上看到她,她跟在自己父親面前,被擠得踉踉蹌蹌,她向帕維爾揮舞著雙手,眼睛盛滿水光。

一起為他送行,雙方都不知再見是何夕。

他們只是生錯了時代的普通人。

登上火車後,帕維爾用中文叫她的名字:“宋青屏!”

她聽到了。

火車鳴笛聲漸起,帕維爾看著她往前跑,她在落淚,不,她不該落淚,她適合笑著。

帕維爾不願看到她哭泣的模樣,不想看到。

在火車行駛時,帕維爾終於大聲、用中文叫她:“宋青屏!!!”

“我愛你!!!”

他的聲音引起不小的騷亂,父親鐵青著臉讓他閉嘴,而有人很快將這件事向上反映。

但那又如何,帕維爾想,下次不知何時才能見到她……

“我愛你!!!”

“我愛你!!!”

他將頭探出窗外,微風吹亂他金色的頭髮,他湛藍的眼睛始終注視那個漸漸被落在身後的小黑點——

“我愛你!”

他反覆用中文講,直到被強行帶離這個車廂。

……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

蘇聯解體。

紅色巨人步伐蹣跚離開。

帕維爾再度來到哈爾濱,他還不需要手杖,頭髮已經花白,背也不再那般直。

蘇聯解體後,帕維爾的事業也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但不算太大——這麼多年,他始終孤身一人,沒有妻子,更無兒女。

父親故去後,他也終於再度踏入這個國度。

但這裡已經不是他記憶之中的模樣了。

古梨樹仍舊日日年年開花,黑黝黝的山牆上爬滿了藤蘿。

這裡多了許多小商販,賣韭菜盒子,賣蔥油餅,賣醬汁幹豆腐,賣豆沙窩頭……帕維爾循著記憶找到曾經宋青屏居住過的地方,但對方表示,從未見過她,也不認識。

只有一個老人,為帕維爾指點迷津,他說宋青屏當初跟著父親被下放到漠河,前幾年回了哈爾濱,但並不住在這裡,而是道外。

帕維爾又去了道外。

一個抱孩子的女人說,屏姐前幾年就走了,回漠河了。

——屏姐啊?我認識,她一個人回漠河了。

——謝謝你。

——不用謝,哎,對了,你要是找她,也不用去漠河了。

——為什麼?

孩子啼哭,女人抱著孩子,生滿繭的手輕拍孩子的背,哄著他。

——知道前幾年的大興安嶺山火嗎?屏姐參加義務救火,犧牲了。

——哎,老毛——不是,老先生,你咋了?

……

帕維爾捏著一張照片,蹣跚步子,走到古梨樹下。

照片上,是他多年前在這片土地上拍攝的宋青屏,她當時正在低頭看書,陽光很好,好到沖洗出的照片微微曝光,以至於這麼多年的撫摸,帕維爾已經看不到照片上人的相貌。

梨花紛紛落如雨。

恍然間,帕維爾似乎瞧見那綿延而豐厚的大興安嶺,厚重的濃綠。

月光下,身著藍色衣服的宋青屏在向如水般的白樺林奔去。

她再沒有回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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