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楊嘉北打這個電話,主要還是為了還他的羽絨服。

羽絨服早就已經乾洗過了,掛起來,蓬蓬鬆鬆,清爽乾淨,沒有其他味道。

宋茉離職後不再用香水,但她的鼻子出了些問題,總疑心自己身上香水氣息殘留……無論如何,借了人家的衣服,歸還時,總要乾乾淨淨。

就算對方是楊嘉北也一樣。

明天是爺爺去世五週年的日子,五年前宋茉沒能來,這一次再歸來,家裡面卻好似沒有她的位置。

且不說母親那邊,父親這裡也早就有了新的家庭。

其實他的第二個妻子不錯,孩子也懂事,甚至和善地邀請她一同吃飯……不過宋茉識趣,不去打擾他們一家人的其樂融融,婉言謝絕,還是獨自住在酒店中。

宋茉原本打算等明日見到楊嘉北時再還給他衣服,但楊嘉北拒絕了。

“明天事情多,容易忘,”楊嘉北說,“不如今天晚上吧,我有時間.”

宋茉下意識看了眼外面。

夜幕已至。

她確認:“現在?”

“嗯,你住哪家酒店?”

“……我記性還行,”宋茉說,“明天吧.”

“你記性的確不錯,坐個計程車都會丟了行李箱,”楊嘉北說,“你把定位發給我,我開車過去.”

宋茉:“……”還是這麼定了。

宋茉把自己的位置發給他。

綏化不大,宋茉自己留意了下車程,的確很近,估計用不了二十分鐘就到。

她睡了一下午,在最糟糕的黃昏時醒來,周遭寂寥安靜,當她睜開眼睛看到窗外的暮色時,竟有一種想要去死的衝動。

宋茉洗乾淨臉,擦了最簡單的乳液,塗了個口紅,坐在床邊,安靜地看著秒針一點一點地慢吞吞挪動。

好像,和楊嘉北這通電話結束後,她才終於有了歸家的實感。

她終於回來了,回到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城市。

宋茉都已經忘記在哪裡看到的一句話,說好像他們這一代東北人,生下來就是為了離開。

和其他省份都不同,出門在外,東三省統一都是東北老鄉。

家裡人常說過了山海關就是家,可外面也有人說——“投資不過山海關”。

風冷徹骨,難涼一腔熱血。

宋茉離開這片黑土地倒不是“出走”,她更像是重新為自己尋一份安靜的棺槨。

在北京工作的時候,晚上一塊兒喝酒,有葫蘆島的老鄉開玩笑,說什麼“除了東北,你在哪兒都能見到東北人”。

玩笑歸玩笑,話語不算假。

無論是上班,還是出去玩,吃飯喝酒,經常能聽到熟悉鄉音。

旁人倒還好,宋茉每每聽到,總能朦朧記起,前十七年生命裡,窗外叫賣的小販——“黏糕——打糕——豆麵卷——”“苞米——夜忽黏苞米——”“夜忽大棒滴黏苞米了啊——”誰願意離開自己的家鄉呢。

網上地域黑經常南北混戰,誰還記得東三省才是新中國的長子,鋼筋水泥做筋骨,血管裡淌的是汩汩石油,黑土地承載肌肉。

旁人都說東北寒冷,可宋茉就愛這裡的空氣,涼颼颼,冷颼颼,清新,冷冽,深深吸一口氣,能透徹到好像能將人的肺洗個乾乾淨淨。

但她離開得太久了,久到忘記家多冷,直到昨天,才重新給自己買了厚厚的、一直包到腳踝的羽絨服。

傍晚又下了小雪,好在不算太大,楊嘉北敲開宋茉門的時候,她原本已經拎著裝羽絨服的袋子了。

聽楊嘉北說外面下雪,愣了下。

“先去吃個飯吧,”楊嘉北說,“下著雪拎東西不方便,先吃,吃完再說.”

宋茉說:“不如直接放你車裡.”

“算了,”楊嘉北否決,“這邊停車位滿了,我停得挺遠。

等會我送你上來,再拿走也不晚.”

好吧。

宋茉默默地將衣服放回去。

吃飯的地方也很近,沒走多遠。

北方人見慣了下雪,除非大到不行,一般不會打傘。

行道樹和店鋪上吊掛的冰溜子早被清理乾淨了,明晃晃地亮著燈,映照著蓬鬆厚實的一層雪。

走路的時候,踩雪是最不滑的,需要留意的,反而是那些混了雪水的地方,尤其是方正的磚上面,雪半化半不化的,一結冰,滑到能甩飛人的天靈蓋。

宋茉一路上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地方,跟著楊嘉北身後,看著他輕車熟路進了餐館。

多年不來,重歸故鄉,她在這裡倒像是個客人,熟悉的地方漸漸荒廢敗落了,新的店鋪一個個開張,好似這冷冽乾淨的空氣,洗清她的肺,也洗乾淨她的記憶。

都說東北菜和東北人的性格一樣,敞亮,直白,菜名也不搞花裡胡哨那一套,分量足,濃烈豐富。

楊嘉北一如既往地胃口大,鍋包肉、熗拌三絲、牛肉炒筍絲,再來個炸鮮蘑。

宋茉原本胃口不佳,看他吃,自己拿熱水燙過的筷子,卻也一點點吃了下去。

倆人聊不了太多,時間好像將眼前人也變得陌生。

宋茉有些不習慣楊嘉北的冷淡,不過她也清楚。

畢竟,當時忽然提分手、一走了之的人是她。

現在楊嘉北還能如照顧鄰家妹妹般待她,已經很好。

宋茉點了哈爾濱啤酒,楊嘉北沒攔,默不作聲看著她喝。

喝到半截,宋茉還問他,要不要試試?楊嘉北搖頭拒絕:“我開了車.”

宋茉哦一聲,低頭繼續喝。

“聽說你辭職了,”楊嘉北終於說,“想換份工作?”

宋茉仍舊低著頭:“……還沒想好.”

楊嘉北說:“在家打算住幾天?”

“就這兩天吧,”宋茉說,“想去大連轉轉,見見同學.”

她哪裡還有家。

那個早就沒幾戶人家的工廠家屬樓已經回不去了,外公外婆死了,爺爺也死了,她爸有自己的家。

她來故鄉也只能付房費住酒店。

“我媽挺想你的,”楊嘉北低頭,他說,“你這麼久沒回來,她很關心你,一直都想你.”

宋茉剛喝了一口啤酒,小麥的,豐富的泡沫帶點微微的苦,還有啤酒特有的氣味。

她說:“我也挺想她的.”

“她讓我來問問你,”楊嘉北說,“你想不想回去住幾天?房間給你收拾好了,還是你以前睡的那個.”

宋茉搖搖頭:“不了,你替我謝謝阿姨啊.”

安靜吃完飯,楊嘉北結的賬。

回去路上,宋茉喝了啤酒,走路有點飄,一個沒看清,差點滑倒,腳下趔趄,楊嘉北穩穩地拽著她胳膊,將她又硬生生拽回地面。

他掐的力氣大,疼的宋茉一個激靈,酒醒了一大半。

她沉默著,原本要說謝謝的,不知為何,被寒風糊住,一個字也說不出。

楊嘉北那句“小心點”也被冰封住了。

送她上樓,宋茉折身去取他的羽絨服,熱氣燻人,暖融融的,將東西遞給楊嘉北時,宋茉盯著他的手,忽然說:“楊嘉北,你今天想不想在這兒睡?”

一句話點燃了炮仗,楊嘉北原要去接袋子,聽這麼一句話,刷地一下沉了臉。

“宋茉莉,”他叫了她的名字,一字一頓,“你把我當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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