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京兆府的官員與河中府的官員,來往都十分密切,對於公檢法的機制,他們其實是瞭如指掌,他們怎麼可能敢來河中府接受審理。

這不是送上門來讓人宰麼。

是!

呂公孺雖然保證,如果是因為絕戶田稅,定保他們無恙,因為這種事情,不光是京兆府有,東京汴梁更多,皇帝、宰相心裡門清,只不過朝廷是更看重財政,皇帝要錢,就只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你現在來清算這賬,是怎麼也說不過去啊!

所以,呂公孺的這個保證,給得是非常堅決。

放心,不會有事的。

但問題就在於,這裡面水裡面渾得很,不僅僅是絕戶田稅,貓膩多了去了。

根據公檢法的機制,是不可能查不出來。

這些瑣事,那些官吏幹得也不是非常乾淨,因為以前大家是同處一屋,誰也不乾淨,那就誰也別說誰,如今政法分離,公檢法可不會幫他們打掩護的,非得全部給問出來。

京兆府所有官員都清楚,要來河中府接受調查,必然是死路一條。

可要不來的話,首先,這就是心虛,不打自招。

其次,這可以說是違反法令,因為張斐是有這權力的,而且這個權力是皇帝和政事堂給的,可見這個權力是非常穩固的。

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那就只有一個辦法,選擇主場作戰,將公檢法叫過去,只要公檢法去到京兆府,京兆府的關係網就會包圍他們,而且公檢法只是在河中府根基牢固,在京兆府可是沒有任何根基的,主場優勢是非常明顯。

當然,之前稅務司那麼一鬧,他們對於公檢法是有很大的牴觸情緒,打算是繼續拖著,只要新政在朝中壓著公檢法,那麼朝中自會有人延緩公檢法的擴張速度。

如今的話,他們又想,反正公檢法都要來的,就不如現在讓公檢法過來,對他們反而有利。

他們的小心思,哪裡逃得過呂公孺的耳目,之前他就是故意那麼說的,我可以保你們無恙,但你們必須要來河中府接受審理,就是知道他們肯定會選擇在京兆府審理此案。

當然,呂公孺也知道,這其實是張斐打得如意算盤。

他們鬆口之後,呂公孺就立刻去往皇庭,與張斐、蘇轍他們交涉。

“我聽說呂知府回去了?”

見到呂公孺,張斐是很欠扁地說道。

呂公孺稍稍鄙視了一眼張斐,道:“現在又回來了.”

“這樣啊!”

張斐尬笑幾聲。

一旁的蘇轍見氣氛有些尷尬,趕忙轉移話題道:“呂知府去而復返,不知是為何事?”

呂公孺道:“還是關於那些京兆府百姓告狀一事.”

張斐問道:“不知呂知府有何建議?”

“建議倒是談不上.”

說罷,呂公孺話鋒一轉,“不過我認為,此事鬧得滿城風雨,你們公檢法也是責無旁貸.”

張斐微覺詫異,“呂知府此話怎講?”

呂公孺道:“我曾三番五次讓張庭長趕緊去京兆府建立公檢法,為的就是這事,雖然公檢法執行的也是《宋刑統》,但是制度卻與以往的制度大為不同,不可否認的是,公檢法的確是要更勝一籌。

可問題也就是出在這一籌之上,因為舊制根本就管不到這一籌上,因為舊制之下,是沒有足夠的人力、物力、財力,京兆府目前沒有公檢法,是根本管不了,而目前公檢法尚未去到京兆府,可是張庭長又有權力在整個陝西路執行公檢法,這能不出問題嗎?

我早已預見此番結果,故而來建議張庭長早起在京兆府建立起公檢法,可是張庭長卻是一推再推,以至於造成這等混亂,你們公檢法是不是責無旁貸?”

他神情激動,口沫橫飛,張斐看得出,他是在發洩,發洩對自己的不滿。

“是是是!”

張斐連連點頭道:“這都是我的錯,但我這確實是人手不足,司馬學士說派人過來,結果現在連個人影都沒有看見.”

這必須甩鍋司馬光啊。

呂公孺一揮手道:“那你說現在怎麼辦?”

張斐訕訕道:“呂知府說得也有道理,這情況,我與蘇檢察長也都非常清楚,我們公檢法也不會去清算舊賬,我們還是會給予寬容處理的,最多是將責任歸咎於官府,而不是歸咎於官員頭上.”

蘇轍也是點點頭。

呂公孺卻道:“但你這只是治標不治本啊!而且,你想想看,如這種事,陝西路百姓都能上河中府告狀,那些州府的官員會怎麼想,他們還敢有所作為嗎?這必然會耽誤公務.”

張斐點點頭,又是謙卑道:“不瞞呂知府,這官場中的事,晚輩是經驗不足,不知呂知府有何建議?”

是呀!你小子這般年輕,是上哪學的這些壞心眼?呂公孺心裡也納悶,但嘴上卻道:“事已至此,唯有你立刻去京兆府建設公檢法,然後此案也轉交給京兆府的皇庭審理,如此才合理,也能夠避免其餘州府官員的不安.”

蘇轍不禁暗自一笑,三個清白人,在這裡裝糊塗,真是可笑可笑啊!

但由於各自代表的勢力不同,許多事情就是不能放在明面上說。

張斐猶豫半響,“好吧!一切都依呂知府.”

你當然會依,這不就是你想的麼。

呂公孺還是沒有忍住,隱隱瞪了張斐一眼,好似說,你小子真是好樣的。

張斐自然是權當沒有看見。

等到呂公孺走後,蘇轍便向張斐問道:“你打算何時動身?”

張斐一愣,道:“我沒打算去啊.”

“啊?”

蘇轍一愣,難道里面還藏有目的?不禁道:“那你方才還答應呂知府?”

張斐“哦”了一聲:“抱歉,是我表達的不清楚,我的意思是,我沒有打算親自去.”

蘇轍問道:“那你是打算?”

張斐道:“讓蔡卞他們去.”

蘇轍略顯詫異地問道:“你就這麼放心他們?”

張斐笑了笑道:“如果什麼都得我去解決,那就不應該讓我當庭長,而是應該讓我去當宰相,我們的目的是建立起這一套制度,如果離開我就不行,這無疑就是一種失敗.”

蘇轍思索半響,稍稍點頭,“難怪你近一年來,都不怎麼開庭審理.”

張斐只是一笑,算是預設了,又道:“但是蘇小先生可以過去一趟.”

蘇轍又看向張斐。

張斐道:“這皇庭到底是被動的,而檢察院是具有攻擊性,京兆府的官員也不是那麼好惹的,我怕那些檢察員鎮不住場。

反倒是河中府這邊公檢法已經是深入人心,大家已經習慣於照章辦事,即便我們不在,一切也可以如常進行.”

上回來河中府,完全就是他在拼殺,這回也該我出點力了。

蘇轍暗自思量一會兒,點點頭,“好吧!那我親自就過去看看.”

......

在去年的時候,張斐就曾說過,今年公檢法的任務就是對外擴張,而不是什麼稅收風暴,因為那是一早就確定好的,努力了一年多,最終就只是收割時刻,對於張斐而言,爽感早就過去了。

對外擴張,才是當前第一要務。

而如今張斐已經將路鋪好,給公檢法創造出一個絕佳的機會,因為對方的把柄握在公檢法手中,對方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接下來就是派遣人馬,去京兆府建立起公檢法。

因為河中府和京兆府是邊州兩個大本營,只要控制住這兩個州府,再去延州、麟州等地,可就方便多了。

但是,正如呂公孺所言,舊制的確缺乏人力、物力、財力,公檢法其實是很花錢,等於是將之前的吏變得精英化,紀律花,要升級,就必須要花錢,故此公檢法若要前去,這背後是必須要有財政支援的。

財政可就得找元絳,於是張斐今日悄悄將韓絳、元絳請到皇庭來。

在內堂的一間小屋內,只見韓絳、元絳與張斐坐在酒桌旁暢飲。

“呵呵,你小子究竟是早有預謀,還是靈機一動.”

韓絳笑吟吟道。

張斐認真思考一會兒,道:“不瞞韓寺事,這不能說是早有預謀,也不是靈機一動.”

韓絳好奇道:“此話怎講?”

張斐道:“那呂知府都算到會有今日之事,我當然也有想到,故此當時我就在想,如果真的發生了,那就藉機在京兆府推行新政.”

“原來如此.”

韓絳點點頭,突然一愣,道:“你說什麼,推行新政?不是......!”

張斐笑著點點頭道:“當然,我可沒有忘記王學士當初交給我的任務.”

元絳忙問道:“此話從何說起?”

張斐道:“二位以為這官司該如何判?”

二人面面相覷一眼。

“是呀!這官司即便到京兆府去審,也不太好判.”

元絳眉頭一皺。

韓絳難得去猜,張斐在律法方面的造詣,真是令人驚歎,擺擺手:“你小子就別賣關子了,快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斐道:“首先,百姓確實有冤屈,其次,這個廣泛存在的問題,如果說賠償的話,幾乎要賠償所有的百姓。

這官府顯然是做不到的。

所以解決的辦法就只有一個......!”

“提舉常平司!”

元絳立刻道。

張斐點點頭道:“不錯!就跟我們之前一樣,我們皇庭還是隻負責依法判決,再由提舉常平司來解決問題,以此來讓新政獲得民心。

不過由於這事錯在官府,官府必須彌補,故此可以以低息或者無息借貸給百姓,反正提舉常平司現在並不是靠著這利息賺錢。

而且,這些借貸,可以全部都用鹽鈔,因為只要有公檢法在,百姓對鹽鈔就不會那麼擔憂,這樣也就不會影響到京兆府的地方財政。

不過這事,我建議還是由馬家解庫鋪去做.”

韓絳聽得是連連點頭:“一環扣一環,妙啊!真是妙啊!”

可想而知,一旦去京兆府建立公檢法,那麼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公檢法,新政將會非常順利的進入京兆府,真心沒有比這更加完美的開局。

元絳突然感慨道:“其實新政與公檢法是相輔相成,合則雙贏,也不知為何在朝中卻是非得斗的你死我活.”

這一句話,直接將這天給聊死了。

朝中只有權力之爭,只有勝敗,而沒有是非對錯之爭,那就不是一群正人君子,全都是一群智商變態的流氓,正經人誰當得了官啊!

在這裡,他能這麼輕鬆地說出這句話,在朝中,他也得選邊站。

高處不勝寒啊!

元絳也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趕忙轉移話題道:“張庭長,你再與我們詳細說說,我到時好去佈置.”

張斐笑著點點頭。

韓絳和元絳當然都支援這麼幹,這絕對符合新政的利益,有公檢法在前面吸收仇恨,可真是不要太爽啊!

在與元絳他們談過之後,張斐又去到馬家解庫鋪。

根據王安石的理念,是官府掌控一切,所有賺錢的買賣,都讓官府來做,商人就滾一邊去。

但是由於公檢法的出現,導致這個模式發生了變化,官府是不需要再大包大攬,可以利用商人的天賦去做到這一切,因為公檢法確保了在契約兩端的權益是平等的,這使得商人可以更加自由的做買賣,而且也就不會有人說新法是與民爭利。

現在河中府官員,都不說這事了。

“三哥,到了!”

龍五將馬車停下,一旁的李四回頭向車內喊道。

張斐正準備下車,一看店裡是人山人海,“哇!這麼多人啊!”

原來隨著這些新政策的頒佈,第一個紅火的行業,自然就是解庫鋪,因為很多商人都想做這酒買賣,雖然這裡面競爭激烈,但只要搶的一席之地,那就是一個金飯碗。

但是做這麼買賣需要資金,所以不少人來馬家解庫鋪來諮詢借錢的事。

張斐直接讓龍五驅車去到後門,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店裡的夥計看到,當他們來到後門時,樊正已經在那裡等候。

一番寒暄後,張斐見樊正似乎心事重重,不禁道:“樊大,生意這麼好,你怎還愁眉苦臉?”

樊正用複雜地眼神瞧了眼張斐,“三哥,不瞞你說,如果可以再選擇的話,我可能還真不會做這買賣.”

張斐驚詫道:“為什麼?”

樊正苦惱道:“我是想將做買賣做大,但...但我沒有想到,這買賣會做得這麼大,且不說目前每日金錢交易有多少,此外,還有鹽鈔、鹽債,稅務司的賬務,那邊還有軍餉、飛錢,這可都不是普通的買賣,稍不留神,可能就會傾家蕩產,甚至於家破人亡。

我......!”

張斐哈哈一笑:“你這是怪我揠苗助長.”

樊正忙道:“我...我沒有這意思,只是我能力不足,力不從心,可能會辜負三哥的信任,這已經超出我的能力,故此前些天我已經寫信回京城,讓馬叔叔親自過來一趟,相信這方面的業務,馬叔叔和相國寺的人比較熟悉.”

張斐稍稍點頭,“這倒是可以的,相國寺的人可能更擅於處理這些事務,不過你也別太給自己壓力,其實這種事無他,唯手熟爾,這一千貫跟十萬貫的處理方式,也沒有多大的不同.”

樊正道:“話雖如此,但這不僅僅涉及到金錢交易,還有鹽鈔、鹽債,以及稅警、士兵們的軍餉,我既得將錢借出去盈利,又得確保稅警、士兵能夠時時刻刻從我們這裡取到錢,還得處理手裡大量的抵押物,我.....”

張斐又鼓勵道:“你行的,至少目前看上去,非常不錯.”

樊正苦笑地搖搖頭,他還真不是謙虛,雖然目前發展的很好,但是他深知,一旦出問題,那就會引發一系列連鎖反應,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去彌補。

張斐深知其性格,又道:“樊大,知道我為什麼選擇與你合作嗎?”

樊正下意識道:“為什麼?”

“就是因為你小心謹慎.”

張斐道:“這門買賣就需要這種性格,如果讓衙內來幹,一個月,絕對倒閉,如果你都不適合,那我其實也沒有其它選擇,其實你是唯一的選擇.”

“哎呦!不敢,不敢,三哥過譽了.”

樊正都有些受寵若驚,不過經過張斐這麼一說,他的信心倒是提升了一些,又道:“對了,三哥,你來此是為何事?”

張斐呵呵一笑:“我就是來揠苗助長的.”

“啊?”

“我希望你們解庫鋪配合新政一塊京兆府.”

“......?”

樊正頓時是生無可戀,這河中府都已經快耗盡他所有的精力,結果又去京兆府,這......。

張斐又道:“樊大,你說是開這解庫鋪難,還是建設公檢法難?”

“當然是公檢法.”

樊正回答道。

張斐道:“但是我顯然比你要輕鬆.”

樊正忙道:“我哪能跟三哥你比.”

張斐道:“不是不能比,而是你沒有領悟到其中的訣竅.”

樊正拱手道:“還望三哥指教一二.”

“很簡單,規則.”

張斐道:“我為何這麼輕鬆,那就是我將精力放在建設規則之上,然後大家各司其職,有事我就忙,沒事我就閒,要是事無鉅細都讓我來幹,我也會跟你一樣,寧可歸隱山野,也不願意幹這吃力不討好之事。

你現在也不能再用管理白礬樓的思維來管理解庫鋪,你也管不過來,你必須要設立一套規則來,來規範那些夥計,這樣的話,你就只需要將精力放在決策上面,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天天在店鋪裡面盯著,關鍵你也盯不過來.”

樊正頓時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可轉念一想,這規則又如何建立?

忽然,一個小本子遞到他面前,他微微一怔,抬頭看向張斐。

張斐笑道:“這裡面一些關於做買賣的規章制度,你仔細研究一下,然後根據自己的情況去調整.”

他雖然不是科班出身的商人,但他對於公司制度還是懂得比較多,但也不能照搬全抄,還需要樊正根據現在情況去修改。

“多謝三哥.”

樊正激動地接過來,他心裡清楚,張斐能夠送出手的,一定是非常寶貴的,迫不及待地就開啟看了起來。

張斐笑了笑,道:“要不等我走了以後再看?”

“啊?哦.”

樊正合上小本子,拱手道:“多謝三哥慷慨相授,樊正感激不盡.”

這開篇兩三語,樊正就已經覺得受益匪淺,頓時是信心爆棚啊!

......

在佈置完這些事後,張斐馬不停蹄地開始點兵點將了。

皇庭,會議室。

當三小金剛見到張斐和許芷倩進來時,不經意流入出興奮之色,他們三個也是早就知道詳情的。

張斐坐了下來,一目掃去,“是騾子是馬,該拿出來遛一遛了.”

蔡卞自信滿滿道:“老師請放心,我們定不會讓老師失望的.”

張斐問道:“此案你們打算怎麼判?”

“......!”

真是帥不過三秒!

“嗯?”

張斐是不依不饒地看向他們。

上官均道:“如絕戶田稅這種事,其實也怪不得那些官員,他們也只是奉命行事,所得收入,十有八九也是記在財政上面,我們可以效仿之前軍餉賠償一事,將主要責任記在官府頭上,然後給予那些農戶一些補償.”

張斐道:“這麼判的話,那就是給京兆府所有百姓補償,你拿得出那麼多錢嗎?”

蔡卞立刻道:“我們也可以給予他們生計.”

張斐道:“道理一樣,你有這麼多生計可給嗎?”

“呃....”

這時,蔡京突然道:“我們可以利用提舉常平司給予他們幫助.”

“瞧.”

張斐道:“這就是蔡大比你們優秀的地方。

且從法制之法來看,你們首先要記著國家和君主的利益,光懂得體恤百姓,那是不夠的,其實那些官員難道不想為百姓著想?不,他們也希望百姓為他們歌功頌德,但是他們還得向朝廷交差,這同樣適用於我們公檢法.”

“是,學生記住了.”

“這回我會幫你們解決後顧之憂的.”

張斐道:“到時我會讓馬家解庫鋪在那裡開個分店,提舉常平司將會低息和無息借貸給那些農夫,幫助他們渡過這個難關,你們只需要給予最為公正的判決,以求獲取民心.”

蔡卞訕訕道:“老師已經將最難的問題處理掉,學生真是羞愧不已.”

張斐瞧他一眼,“你們現在還有羞愧的工夫嗎?好好幹,別辜負自己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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