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田改

十月二十日。

河北路阜城郊外,昨日被俘鄉紳、永靜軍中高階軍官共二百餘人,於午時問斬。

一時間,阜城及周邊數縣為數不多未明面參與此次謀逆的鄉紳噤若寒蟬。

物理消滅,確實比道理說服來的更有力量、更有效果。

當日下午,阜城大小官員連同劉鶚被押送往東京。

未時,陳初拜訪了阜城東沙渦鎮最大的地主姚宗江。

說是拜訪,但一整隊披甲執槍的親兵抵達姚家大院時,可把姚員外一家嚇的不輕。

昨日界河旁、今日阜城外的殺戮,他又不是不知道。

戰戰兢兢將陳初迎入家中,小心奉承幾句,卻聽陳初道:“近有劣紳勾連逆賊在阜城作亂,昨日朝廷大軍以摧枯拉朽之勢蕩平亂軍,眾賊或伏法、或押解進京此番動盪,萬民驚慌,本王特來慰問一二.”

姚宗江一聽這話,登時放心一半.楚王說了,殺的都是劣紳,又專門前來慰問,豈不是說他姚家是良紳?

“朝廷大軍來此,我阜城百姓如久旱盼甘霖,望眼欲穿啊!幸得楚王庇護,在下願出銀三千兩、豬百口、羊十頭慰軍,聊表寸心.”

姚宗江說著說著,聲音不由自主低了下來,因為他看到陳初似笑非笑的從袖中掏出了一封信放在桌子上。

那信皮,他認得.正是前些日子與劉鶚往來的信件。

清冷深秋,姚宗江額頭上瞬間冒出一層細汗,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嘴唇哆嗦道:“楚王爺”

卻再說不出話來。

劉鶚在阜城坐大,當地官員要麼直接支援,要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周邊鄉紳,同樣如此。

要麼直接投了劉鶚,要麼暗中有些聯絡。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就算不看好劉鶚起事,但近一個月來,阜城盡在劉鶚等人的掌控之中,姚宗江也避免不了私下示好、獻些金銀以求全家安全。

可這樣的話沒法說啊!

謀逆大罪,誰管你是不是被形勢所迫?

即便只資助一兩銀子,也是誅滅九族!

姚宗江冷汗岑岑而下

陳初卻像是沒發現他跪了下來似得,側頭看著窗外道:“為表彰阜城之亂中堅守道義、不曾與劉鶚勾連的義士,朝廷特意制了幾面‘忠良之家’的匾額,乃長公主殿下親手所書,其中便有姚員外一面,過幾日,姚員外記得打掃宅院,迎接天使啊.”

“.”

呃.姚宗江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下意識瞄了眼桌案上的那封信。

他雖未組織家丁加入叛軍,但屁股絕不乾淨啊!

沒被懲處已算天恩,怎還得了表彰?

“謝殿下恩典,謝楚王”心亂如麻的姚宗江忙以額觸地。

不料,陳初又幽幽一嘆,道:“阜城之亂雖平,但昨今兩日,收容盲從百姓已有四五萬人。

可叛軍已將各家各村糧食搜刮一空,這幾萬口人每日吃嚼便是一樁令人頭疼的事。

姚員外久在鄉梓,此事還需你等想想辦法啊.”

“鄙人家中有儲糧兩千擔,願獻與楚王,以解百姓困頓!”

“好!姚員外為國分憂、解民倒懸!堪稱天下士紳楷模,無愧‘忠良之家’四字!”

“楚王謬讚!此乃士紳本分”

依舊跪在地上的姚宗江以衣袖擦了擦額頭汗水,可不待他緩口氣,卻聽陳初又道:“哎!獻糧可解一時之憂,卻無法解一世之憂啊!那數萬百姓,九成以上無有田產,無產則不安,若不給他們田地棲身,日後但有風吹草動,不免又起波瀾.姚員外可有法子教我?”

肉戲來了!

從陳初張口問糧開始,姚宗江便知道楚王是來敲詐自己了.殿下親書的牌匾既是體面,也是保命符,但那‘忠良’二字怕是需要大‘誠意’來換。

姚宗江心知,兩千擔糧食不值得楚王親自登門,聽他提起田產時已快速盤算起來.家中有良田八千餘畝,孝敬一半應該足夠有誠意了吧!

四千畝良田,想起來便肉疼的心肝直顫,但比起一家滿門的性命,卻又算不得什麼。

姚宗江咬了咬牙,道:“楚王,我家願獻良田四千畝,用於安置鄉親!”

“哦?”陳初收回看向窗子的視線,瞄了一眼跪在下方的姚宗江,再次“哦”了一聲。

接連兩聲‘哦’,卻有不同含義。

第一聲似乎是對姚宗江願意主動獻田意外,第二聲更為平淡的‘哦’是表示他知道了也僅限於知道了。

但,並不滿意。

姚宗江剛剛消去的汗又冒了出來,忙改口道:“楚王,我家願獻田六千畝!”

陳初耷著眼皮,以指關節輕釦桌案上的信封,發出輕微的‘篤篤’聲。

“獻獻七千畝!”

“篤篤篤”

“八八千”

扣桌的聲音終於停了下來,陳初像是剛剛發現姚宗江跪在面前似得,忙起身走到他面前將人攙了起來,“啊呀!姚員外為何下跪啊!快快請起”

“謝楚王.”

姚宗江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八千畝良田一去,家中就只剩下五百畝田地了這已經不是抽骨吸髓了,而是吃幹抹淨,只給你留了點腳上的死皮!

但比起全家性命,該捨棄還是得舍!

重新落座後,陳初終於給了姚宗江一個相對好些的訊息,“姚員外一心為國解憂,自不能讓伱憑白蝕了本。

你家這地啊,算朝廷買的但如今國朝困頓,暫以五年期國庫債券的形式支付,年息百三,五年後本息兌付。

姚員外以為如何”

“謝楚王體恤,這國庫債券自然是.極好的.”

他能說不行麼?

若一開始,陳初便這麼說,姚宗江一定覺著對方是在赤裸裸的訛詐。

但原本以為要白給了,卻又得知這國庫債券,心裡卻好受了一些。

即便五年後不能兌付,也不過和剛才一樣,白給。

可萬一真能兌付呢?

總歸有了點盼頭.

申時初,陳初離開姚家,姚宗江相送,分別時,陳初笑著給了一個真誠的建議,“姚員外,若想充實家產,沒必要一直盯著田地嘛。

這兩日,你可到阜城逛逛,打聽打聽隨軍來此的淮北商戶是如何掙錢的.”

陳初打算將姚宗江樹立為標杆。

宣德門一事,再加這次阜城之亂,陳初怕是要坐實士紳屠夫的名號了。

但一個健康社會,士農工商哪個也少不了,陳初既不打算、也不可能將士人殺乾淨。

便是後世革命,也要從士紳中區分出‘劣紳’和‘開明士紳’呢。

自然,被殺的便是劣紳,願意跟隨楚王腳步的便是開明士紳。

十月二十三,嘉柔親書的‘忠良之家’匾額送到了阜城沙渦鎮,陳初親自參加了授匾儀式,河北路經略安撫使、轉運司使等地方大員,在他的要求下盡數來到了現場。

除此外,當地倖存士紳都收到了邀請。

這麼大的牌面,姚宗江自是滿意極了,近幾日因損失大筆家產的鬱郁心情,稍稍得到些紓解。

當日宴席,陳初讓姚宗江陪同,與本地鄉紳飲了幾杯酒,席間仿似說笑一般道:“諸位需努力啊,這忠良牌匾還有幾面,莫要等到最後甚也落不著”

聽著像鼓勵,落在各人耳中卻更像威脅。

得了牌匾便是得了體面,你們若是再不向姚員外學習,最後不但得不到體面,便是小命能不能保住都兩說。

眼前這不就是例項麼?

姚宗江得了名聲,其母被封為孺人,其子也得了文林郎的散官。

而阜城縣原來最大的地主關笠卻因從賊,其子關進賢死於亂軍之中,家產全數充公,他自己.腦袋已在城外掛了幾天。

兩廂對比,還是體面更體面些.

十月二十四,阜城、武邑兩縣秦、李、劉、鍾等共一十七家開明鄉紳,為安撫戰亂流民,為國分憂,主動獻出良田合計八萬單六百畝。

訊息一出,各地反應不一。

打著為天下士紳抗爭旗號的京西路叛軍程壁雍部,馬上顯得尷尬起來。

但朝廷的反應卻非常熱烈,不但為各位士紳頒了匾、封妻廕子給了些虛名,且出資三百貫在阜城、武邑兩縣交界為共計十八位良紳建了座牌坊。

坊下豎碑,勒石銘功,被左近百姓稱為十八善人碑。

同時,蔡州五日談、大齊七曜刊以及眾多‘報促會’扶持的報紙開始連篇累牘報道起十八善人的種種事蹟。

據說,某些報道,連當事人看了都臉紅。

士人無不愛名,整個社會從朝堂到民間的吹捧,讓這些剛剛出了大血計程車紳得了極大慰藉。

反正家產是不可能再回來了,他們開始在公開場合不約而同強調起自己是‘主動獻地、為國解憂’.

至於楚王逼迫恐嚇的傳聞?不存在的,楚王啊,那可是個大好人!

至此,各地鄉紳暫時安穩下來。

這麼一來,程壁雍便有些顯眼了,十一月初,京西路洛陽城內的《儒報》刊文唱起了反調。

他們暗戳戳將阜城士紳定義為屈服於楚王淫威計程車林叛徒,並揭露了楚王又在當地屠戮士紳的殘暴行為。

是夜,《儒報》報館大火.

十一月初二,徹底肅清周邊潰軍並順手捎帶著解決了左近盤踞的土匪後,武衛軍南下回返蔡州,和劉四兩的靖安軍換防,後者移駐東京。

鎮淮軍和廣捷軍則暫時留了下來。

阜城緊鄰齊金邊境,在永靜軍重建以前,陳初打算讓彭二哥帶著廣捷軍駐留當地。

當日送走項敬等人後,陳初身著便裝只帶了大寶劍、鐵膽和二郎小乙四人,去了阜城東北方向的北灣村。

午時,陳初抵達距離界河只六里遠的北灣村。

出征前特意從蔡州調來的蔡思,前日剛剛上任了阜城田改總領,此刻他正在用一支形似超大號圓規的步弓丈量著田畝。

當年在桐山時,這位也是個不省心、愛惹事的小太歲。

可如今卻戴著斗笠,大冷天穿著短褐、褲子捲到了膝蓋下方,腳上的草鞋沾滿了泥巴。

或許是他這身裝束過於親民,身旁那位死死盯著他量地的青年農人不住道:“莫偏了,莫要偏了.蔡小哥,楚王那告示裡寫的可是每丁二十畝,你若給我量少了,我可不依!定要去楚王面前告你狀.”

“文三,你曉得楚王長甚樣麼,就去告我?再逼逼賴賴,老子將你的地多量給隔壁魏寡婦兩分!”

蔡思笑罵道。

惹得旁邊一眾等待分地的百姓鬨笑,那魏寡婦卻眉眼一挑,樂道:“喲,蔡小哥,那可說好了啊。

晚些,待你忙完,奴家請你回家吃酒.”

這下,起鬨笑聲更大了。

蔡思十四歲就不是雛兒了,甚場面沒見過,當即嘿嘿一笑,道:“你家那淡酒有甚吃頭,姐姐不如餵我吃些別的.”

熱鬧笑罵聲中,蔡思將分與文三的田地丈量完畢,擦了擦手上泥巴,喊來同組工作人員,當場在地頭將那三成田租、二十年長契的佃書籤了。

文三拿著那契書左看看右看看,咧嘴直笑。

“文三,你識得字麼?能看明白個屁”

同村村民先嘲諷一句,轉頭便對蔡思道:“蔡小哥,該輪到我家了吧?”

“該我家了!”魏寡婦卻搶先一步,一把住了蔡思的胳膊,便要往旁邊扯。

“魏家姐姐,急甚?這地又不會長腳走咯!”

說罷,蔡思掙脫魏寡婦的胳膊,反倒朝遠處招了招手,道:“張家嫂嫂,你們過來吧,先給你家量了,你們好早些回去,外頭冷,小娃娃們吃不住風.”

話音一落,眾村民齊刷刷轉頭看了過去。

卻見十多丈外,一名約莫二十七八歲的夫人,穿著單薄粗衣,左右各牽了兩名年歲不大的孩童,身旁還站著一位十一二歲的小娘。

十一二歲,已經不算小了,但這丫頭的褲子只到膝蓋,露著一截凍的發白的小腿。

以當下來說,這麼大的女孩還裸露肢體,相當不雅。

一母帶三子,皆是破衣爛衫,一看便是窮苦人家,但村民們看向她們的目光卻算不得和善。

那文三不由嘀咕道:“她家也能分地?”

聲音不大,卻引來旁邊村民的點頭附和,顯然對這‘張家嫂嫂’能分到田地既意外又不滿。

張家嫂嫂遲疑片刻,還是牽著孩子走了過來,低聲道:“蔡大官人,我家也能分到田地麼?”

“自然是能的,宣傳隊沒來講麼?只要家中有男丁、有耕作能力,都可分得田地.”

蔡思解釋一句,站在旁邊看熱鬧的文三卻道:“蔡小哥,你難道不知?她家男人在永靜軍當差!王爺沒來前,永靜軍把俺們的糧食都搶走了,惱人的很!他們慣會欺人,還和王爺的大軍打仗!這樣的人,分她田地作甚?”

一句話,將張家嫂嫂的麵皮說的漲紅。

左邊五歲的小女兒,見周圍不善目光聚焦在自己一家身上,畏懼的拽了拽孃親的衣角,帶著哭腔小聲道:“娘,娘咱們回家吧,妞妞怕.”

張家嫂嫂卻躊躇起來,但凡有點法子,誰願受人白眼.但二十畝良田意味著什麼,她無比清楚。

見此,蔡思瞪了文三一眼,道:“告示上說了,有男丁就有田!”

“他家男人至今被王爺關著,給了地也無人來種.”文三又道。

去年冬,文三家給員外老爺納過糧後,又被永靜軍以‘平賊錢’搜刮過一回,一家人差點餓死,是以對永靜軍怨念極大。

而張家嫂嫂是外地落戶在北灣村的軍戶,以前永靜軍強橫時他不敢吭聲,但如今永靜軍已灰飛煙滅,是以文三將這股怨氣發洩到了張家。

雖偶有笑罵,但始終笑嘻嘻的蔡思直到此時才終於皺起了眉頭,指著張家嫂嫂對眾人道:“你們以前被欺負,是她家欺負你麼?”

“那倒不是,但他家男人在永靜軍當差.”

“你怎知張家大哥願意投永靜軍?抓壯丁的事還少了?你看看這一家,若張家大哥是那善於盤剝之人,她家會過成這般?”

“.”

文三答不上來了,蔡思卻意猶未盡,繼續道:“欺你們的是那謝再道,是貪官、是劣紳!那時你不敢吭聲,現今拿人家婦孺撒什麼氣?文三哥,若我再聽說你欺負她們,便將此事報與除惡隊!”

“不敢不敢,那可不敢!”

文三登時嚇的縮起了脖子.劉鶚之亂後,阜城文武幾乎被一掃而空,維持秩序的基本力量都沒有了,那除惡隊便是鎮淮軍抽調人員維持秩序的組織。

他們短短几日,不但掃清了方圓百里內的土匪強人,便是村中愛欺壓良善的潑皮都被一併收拾了。

文三唯恐自己也被當成黑惡勢力拉到野外砍頭,再不敢吭聲。

蔡思這才罷休,重新拿起步弓準備給張家量地,回頭卻看見一道熟悉身影正站在不遠處笑吟吟的看著自己,蔡思一愣,不由驚喜道:“校長?”

說罷,抬腿跑了過去。

“校長怎來了此處?”隨軍以來,兩人所處位置天差地別,難有交集,這倒是近幾個月頭一次見面。

陳初上下打量蔡思一番,笑道:“冷不冷?”

“嘿,不冷。

校長來視察田改工作麼?”

“嗯,這裡又沒外人,喊姐夫便是.”

“嘿嘿,姐夫.”

“走,帶我過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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