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上聽處在京成員,李東陽、馬文升、張懋和韋彬,參與到了這次的內廷議事。

蕭敬作為司禮監掌印太監,不再入值上聽處,李東陽仍舊作為內閣在上聽處的代表。

朱佑樘讓韋彬將一副北方的地圖,掛在乾清宮當中,給幾人看清楚,又讓韋彬在地圖上把王守仁行軍的方向大致標註出來……如此也讓上聽處幾位成員知道,王守仁是如何繞道於敵後,又將以如何的方式去逼迫韃靼小王子退兵。

韋彬同時在地圖上標註了幾個點,解釋道:“……韃靼於宣府、偏關、延綏等處,都佈置有重兵,兵馬數量皆在萬數開外,以此來防備大明邊軍揮師北上……”

“寧夏西路韃靼小王子的主力已確定在四萬到五萬兵馬之間。新建伯領兵六千,算日程已過迤都,此為韃靼小王子察哈爾部駐地所在。周邊防備空虛……”

迤都對於大明來說,並不是陌生的名詞,雖然近百年來,大明的軍隊基本上沒有到這麼遠。

但這裡可是洪武二十三年燕王朱棣北征招降乃兒不花的地方。

在李東陽等人聽來,王守仁都殺到草原腹地,甚至往漠北去了,有點步子邁得太大容易扯著,也怕腳再也收不回來。

韋彬解釋之後,李東陽便直言道:“如此深入,只怕以六千兵馬,不足以全身而退。”

朱佑樘問道:“李卿家你是擔心,新建伯這六千兵馬會陷入到孤立無援的地步嗎?”

李東陽道:“臣正是此意。”

朱佑樘嘆道:“換了以往,如此孤軍深入,朕也不是很贊同,但朕記得秉寬說過,既然要與草原部族拉扯,必定要每一鞭子都打到這些豺狼的要害,如此他們才會懼怕,如果每次都是他們揮舞著鞭子,由大明來躲閃,他們是不懂得懼怕,也不會真心實意馴服於王道的。”

李東陽顯然不想聽什麼主攻還是主守。

對於文官來說,要的是個平穩,一切都要保證在可控範圍,而不是孤軍深入去搞冒險主義。

“陛下。”李東陽認真道,“即便韃靼主力多都在靠近大明關隘之處,但若新建伯於草原腹地的動向為韃靼人所查知,韃靼各路人馬必定馳援北上,到時新建伯所部前有韃靼小王子主力,南有韃靼各路增援人馬,回退遼東則會遇到朵顏三衛截擊,六千兵馬很容易陷入重圍。”

“於此時,大明宣府、大同、偏關等處,無法在不明草原各路人馬動向,也不知新建伯所部方位時,做到及時增調兵馬馳援。”

朱佑樘問道:“所以李閣老是想說,大明六千兵馬會有去無回?”

李東陽拱拱手,難聽的話他也就不說了。

免得再被皇帝覺得,是他故意在唱反調,跟張周搞對抗。

朱佑樘道:“那現在有何策略呢?讓朕派人去把新建伯給召回來嗎?”

李東陽不言。

現在現在說什麼都晚了,皇帝既然下旨派王守仁帶兵進草原,理應考慮過所有不利的後果。

“朕現在能做的,就是讓宣大一線的夜不收,刺探韃靼情報,若是察覺韃靼主力北上,則各路出兵形成威懾,以保證新建伯能平安帶兵歸來。”

朱佑樘顯然也不是毫無準備的。

既然覺得王守仁可能會陷入到孤立無援,那就給他援兵。

只要韃靼小王子的各路人馬回撤,大明就跟著出兵,雙方以大明關隘為基礎,展開拉鋸,如此巴圖蒙克就沒有心思去吞噬王守仁所部那六千兵馬。

張懋走出來道:“陛下英明。”

李東陽本還以為張懋有什麼高論,未曾想是這種毫無建設性的發言,他正要再說什麼,卻見馬文升也已從幾人中走出去。

看到馬文升出列,李東陽知道,這時候自己已不方便出面再反對什麼。

馬文升道:“啟稟陛下,此戰新建伯以奴兒干都司精兵西進草原,所帶新炮和新燧石銃數量眾多,若貿然以他路人馬增援,只怕會被韃靼小王子回兵阻擊,大明宣大、三邊等處兵馬,不適宜於與韃靼主力於草原之地正面交鋒。”

朱佑樘目光望過去道:“馬卿家,你是想說,還是坐視新建伯被圍而不理,讓他和他的六千將士自生自滅嗎?”

馬文升面色堅決道:“失一隅而不能失全盤。”

大概在說,我就是陛下所說的意思,放棄王守仁這路人馬,也不能讓大明各路人馬一起跟著遭殃。

朱佑樘臉色陰沉,明顯是氣到了。

張懋馬上又開口道:“老臣想來,馬尚書之意,乃是新建伯有自行突圍南下的實力,而無須他路人馬的增援,增援的人馬多反而可能會成為幫倒忙。”

這下連朱佑樘都皺眉打量著張懋。

你個張老頭,剛才拍馬屁拍得朕猝不及防,現在替馬文升辯解,又顯得你好像有多明事理一般。

你腦袋不靈光?居然不知道該有明確立場的?

朱佑樘道:“朕認為,韃靼回撤之時,大明各路人馬主動出擊,是為展現大明有蕩平草原之雄心,一隅之得失也的確無關乎大局,可要是新建伯無法全身而退,在朕看來,也就是因小失大了。”

其實朱佑樘並不想這麼說。

如此說,便等於是承認,若王守仁這路人馬遭遇大的損失,總體戰略還是輸的。

本身王守仁孤軍深入,肯定會遇到韃靼人幾路人馬的合圍,也無法完全保障王守仁能全身而退。

但皇帝還是不能放棄王守仁和他的六千精兵。

馬文升請示道:“那陛下,若新建伯遭遇數倍敵寇所犯,相持不下,軍中折損巨大,甚至無法突圍回大明境內,此等責任該由誰來擔當?”

朱佑樘皺眉道:“馬卿家,以往你與秉寬同在兵部共事,朕覺得你是明事理之人,你與秉寬雖在一些細節上有衝突,但理念並未相悖。你現在是要站在反對秉寬的立場上嗎?”

皇帝看出來了。

馬文升這是豁上去了。

以前跟張周相斗的急先鋒,是閔珪、元守直、白昂這群人,在聯名參劾張周時,屠滽跳了出來。

現在這群人都已經退下去了,之前一直跟張周貌合神離的馬文升卻好像做了反張周的急先鋒。

以往朱佑樘對馬文升還是非常禮重的,哪怕是內閣跟張周鬥得不可開交時,馬文升都在面子上保持了中立……但現在馬文升好像也被“惹毛”了。

馬文升道:“輕兵冒進,歷來乃兵家大忌,老臣近日詳細探究過新建伯的行軍路線,認為華夏王朝自古以來對草原番邦交戰,未曾有如此冒進和不顧後路之舉。兵馬實力遠遠不及,卻還繞道於敵後,是為不智。”

朱佑樘問道:“馬卿家你的意思,是有人要推新建伯去死嗎?華夏自古,便沒有一人有如此的勇氣?”

馬文升據理力爭道:“即便是漢時冠軍侯等人,也是在準備充分前提之下進軍草原,各路人馬能做到協應,而如今日這般以少而入多,輕兵冒進主動尋求被韃靼主力圍困,形成僵局的局面,的確是自古未有。”

“嗯。”

朱佑樘沒有反駁,他點點頭反問道,“那馬卿家,還有諸位卿家你們一起來評判一下,自古以來,有像秉寬這般,能拿出天火藥和威武炮的人嗎?這兩種殺器的威力,你們就算未親眼所見,也該有所耳聞吧?”

馬文升道:“即便大明火器再威猛,也該有人為戰略不當而承擔後果。”

火器厲害不厲害的,不跟你這個偏心的皇帝探討,討論下去也沒意義。

總該為王守仁孤軍深入這件事找到背鍋的人,也不能說我就是在針對張周……主要是張周這件事做得太過分了,如果你做這麼過分的事,兵敗了,只由帶兵的王守仁來揹負責任,那以後還還不定會玩什麼花招。

朱佑樘問道:“那馬卿家你是否反對此次出兵?”

“臣無從反對。”馬文升道,“但此提議,並非臣所提出。”

張懋感慨道:“陛下,老臣好像聽明白了,馬尚書的意思,這冤有頭債有主。”

“英國公,請注意場合!”朱佑樘說話看似客氣,其實差點破口大罵了。

你個張老頭,這會攪渾水的能力很強啊,朕用你來提醒他馬文升是什麼意思?朕心裡清楚都很。

姓馬的就是想讓朕來規範秉寬,以此戰可能會遇到的“失利”,來規範秉寬以後制定軍事計劃的天馬行空,以避免再出現像今天這樣輕兵冒進的情況。

“朕不反對。”

朱佑樘道,“此戰的確有秉寬在出謀劃策,但話說回來,若是新建伯能全身而退,甚至得到足夠多的軍功,那該怎麼說?”

馬文升拱手道:“若真是如此,老臣願意推賢讓能。”

“嗯?”

這下連李東陽都皺眉打量過去。

你馬文升是在針對張秉寬?還是給張秉寬機會?

再抑或是……二者皆有?

馬文升語調顯得不卑不亢道:“此戰兇險萬分,若是戰略得當,新建伯於韃靼部族腹地,能取得輝煌戰果,並能順利撤回大明,必定能令韃靼心生忌憚,大明邊陲未來數年都會得到安定。老臣已年邁,也再無盤留於朝中的必要,應該讓給年輕有為之人。”

“倘若不然,老臣也願意讓出位置,但請陛下另選賢能,而無須只侷限於萊國公一人。大明從國力到兵力,都遠在韃靼之上,若每次都靠取巧之事取勝,總會有戰略不當而溼鞋的狀況,老臣實在不想看到如此結果。”

贏了,兵部尚書我讓給張秉寬。

輸了,我也讓,但不是讓給張秉寬,陛下就該承諾挑選別的人。

不是說我就是看張秉寬不順眼。

而是張秉寬他從來不講規則,總玩那些讓人心跳的奇謀……這種奇謀一次兩次還行,每次都玩……大明白佔了國力優勢,這豈不是說每次都在給韃靼人機會?

朱佑樘道:“馬卿家,你說得大明國力佔優,朕並不反駁,畢竟國朝地廣物豐。但你說大明兵力佔優,朕不能認同。在偏關捷報之前,即便是賀蘭山一戰,大明與韃靼人也無法做到於正面戰場相持,每每要以巧取勝,過去數十年的安定,並不是靠兵鋒進取所得,而更多倚重於背靠關隘縱敵肆虐的固守。這不是朕所希望看到的。”

馬文升把頭低下,他把自己想說的都表達了,此時皇帝想說服他,他全當自己什麼都沒聽到。

在這種時候,與人講理是沒用的。

就好像王越跟馬文升的區別一樣,王越主張出擊,而馬文升主張固守。

雙方在理念上就不合。

馬文升半身入土,思維早就固化,就算是皇帝,也沒法用道理來說服他。

朱佑樘道:“如今秉寬為大明換取了九邊軍事上的優勢,甚至創造出了幾十年未見的平靖草原的良機,朕想把握機會,好好用他,徹底解決大明的北患。如此……”

說到這裡,朱佑樘本想說,勝是秉寬的功勞,輸了朕來承擔。

但看馬文升都用他自己的前途,來跟張周做最後的抗爭了。

朱佑樘的話到嘴邊,又有點說不出口。

秉寬再好,也只有一個……而馬文升等人好歹也是為大明鞠躬盡瘁流過血的人,如果一點都不顧他們的感受,並不是在幫秉寬,而是在給秉寬招恨。

“朕同意馬卿家的提議,此戰作為檢驗秉寬戰略的試金石,若得勝,朕調他回京委以重任。若敗,他仍留南京,兩年內朕不會調他回來。”

朱佑樘終於下了結論。

……

……

朱佑樘的話音落。

乾清宮大殿內一時陷入到寧靜。

君臣好似在賭氣,也好像在打賭,而賭注就是張周的前途……贏了“委以重任”,可能是給兵部尚書,但也不排除讓張周入閣之類的騷操作。

輸了就讓張周繼續留在南京。

李東陽作為“旁觀者”,大概能明白皇帝的意思。

他心想,若伯安兵敗,張秉寬短時間內或還真沒臉回來,北方各處也必然進入到固守的狀態,主攻的張秉寬回不回京師其實差別也不大,除非大明能鑄造出足夠多的火器,那才有張秉寬的用武之地。

但要是贏了,張秉寬執掌大明軍政,就有了合理合法的基礎。

不過雙方也不是完全沒有餘地,畢竟這是在內廷議事時提出來的。

就算張秉寬贏了,朝中大臣也可以對此不認;反過來,張秉寬輸了,皇帝也可以賴賬。

但好歹也算是為君臣劍拔弩張的關係,做了一定的緩和。

“幾位卿家,有關新建伯進兵的動向,朕會第一時間告知於你們,北方用兵之事,朕就多倚重於上聽處諸位了……秉寬如今也還算是上聽處一員,所以有什麼事,朕也會派人通知於他。”

朱佑樘之前卸了張周的官職,只保留萊國公爵位。

後來恢復了張周兵部尚書、侍讀學士的官職,但沒提過“上聽處行走”這件事。

現在皇帝也明確表明了,就算張周當時什麼官職都沒了,但因為入值上聽處本就不是什麼官位,朕從來都沒剝奪他,他仍舊有參與軍機大事謀劃的資格……所以說朕也沒有壞了規矩,之前採納他的意見,以新建伯王守仁從遼北出兵草原,也是合情合法的。

對於這點。

李東陽也沒脾氣。

大概就好像……陛下想聽誰的,您自己看著辦,不用問我們,出了事把給你提議的人找出來背黑鍋就行。

……

……

內廷會議結束。

李東陽、張懋和馬文升出來,由小太監引路送他們離開。

路上三人出奇的安靜,連話癆一般的張懋都噤聲一句話都不提。

待三人分開之後,李東陽到了內閣值房,他把事給劉健和謝遷一說,劉健顯得很氣惱一拍桌子道:“我不認為馬負圖是在限制張秉寬,反倒是有意相幫。”

謝遷輕笑道:“但他幫得也合情合理呀?”

李東陽道:“話也不能這麼說,馬負圖在陛下面前,對於張秉寬用兵之事頗為氣惱,或許是他本就不認為伯安此次引兵能順利歸來。或是有意給緩和君臣的嫌隙。”

君臣有嫌隙,這話從李東陽口中說出來,跟下定論差不多。

之前大臣就算知道皇帝對文臣有意見,但也都會矢口否認,或者說是會三緘其口。

可現在李東陽也沒什麼避諱的。

君臣之間有隔閡,還要否認不成?皇帝現在信張週一個人,也不信滿朝文武,如果我們都不能正視這個問題,此問題也會愈演愈烈。

劉健望著李東陽道:“賓之,你認為此戰,新建伯出兵順利,並能成功撤回的機會多大?”

“九成!”

李東陽毫不遮掩。

劉健道:“所以你也認為,張秉寬並不是無的放矢,甚至……他不會做沒把握的事?”

“嗯。”李東陽點頭。

謝遷笑道:“那賓之你還覺得馬負圖是站在我們這邊的?或者他就是想退,卻總壓著不提,還要展現出跟我們步調一致的姿態。但其實他心中,不知道多想讓張秉寬起勢……王伯安進兵草原,順著大明的關隘走也就罷了,居然敢深入腹地……張秉寬無所畏懼,他怎麼不親自上?王伯安心裡也沒數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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