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二。

京師,朝議。

蕭敬在眾大臣面前宣讀遼東的戰報結果:“……從年初用兵於建州和海西等處,已斬獲賊寇壯年男子首級一千四百餘,俘馬匹兩千六百匹,遷徙邊民、女真補民四萬四千餘;海西女真歸順接納安置部族四十餘,另原地安置邊民六萬七千九百人……”

當蕭敬在上面說。

下面的大臣心裡都在罵。

你說你張秉寬閒的沒事幹,跟那些女真叫什麼勁?

有那勁頭,你去對付韃靼人啊!光是女真各部族,你就繳獲了近十萬人?這有點近乎於正統年間脫脫不花掠遼東,也是帶走十萬女真人,近乎讓女真十室九空……幾十年之後,你又來一遍?

“……新建伯王守仁請奏,以遼南漢人邊民十萬,填建州和海西之地,以去年遼東旱情嚴重,請免去年至今年夏糧和秋糧。並以女真部遷遼南之地耕作、放牧等,不許修建城池,以流官行安民之事……”

不但在軍事上成果卓然,還要把女真人給內遷,同時以漢民往女真本來的聚集地遷徙。

等蕭敬宣讀完畢之後,也就退回到皇帝身後。

朱佑樘道:“朕徵詢過巡察御史以及戶部的意見,得知去年遼東、朝鮮等地的旱情非常嚴重,很多地方甚至是顆粒無收,賑災進展也非常差,這都是之前遼東巡撫的過錯。”

不怪新任的遼東巡撫陸完,也不怪山東布政使司,怪只怪之前的遼東巡撫張玉和總兵官等人欺瞞災情,也怪他們賑災不利。

但大臣也在想,這還不是因為去年遼東也打了寧遠和潢水兩戰?這麼大的折騰,主要的糧草和輜重供應,各地調過去的,都用作軍需了,哪還有用在賑災方面的?

“所以朕提出,除了要免除去年旱情的賦稅,今年因戰而產生的賦稅也免除,同時未來兩年涉及到遼東邊民的遷徙和安置等,也一併將稅賦免除,即便在三年之後,也只徵收五成的稅賦,逐年提升到十成。若再有旱情,還可適當減免。”

“至於建州、海西和遼北等地,設定新的奴兒干都司,治理女真、吉里迷、苦夷、達斡爾等部族,以新建伯王守仁為都指揮使,全權負責治軍和安民之事。”

皇帝算是給了王守仁一個特權。

看似只是都司都指揮使,但其實手上的權力卻涉及到軍事和文政兩方面,也相當於是巡撫的存在。

朱佑樘道:“以其為右僉都御史,兼戶部郎中,有關行軍用糧等事,由戶部太倉直接調遣,漕糧等事也可直接從山東文登等處,以船隻運往遼東,供軍需和安民所用。”

這就等於是承認了王守仁文官和武勳一肩挑的身份,雖然也只是個戶部郎中,看起來文官官職沒多大,治理的又是邊民看起來很雜亂,也是那種苦差事,但好就好在給的權力夠大,說不好聽的這簡直就是個國中之國,自己可以當土皇帝了。

以前可以稱之為什麼建州女真、海西女真的,以後就可以稱之為“新建伯自治領地”。

劉健走出來,無奈道:“陛下,先前並無此例。”

朱佑樘聽出來,劉健反對的底氣都不足,因為誰都知道王守仁即將要乾的,不是什麼好差事。

朱佑樘笑道:“即便是贛南巡撫、兩廣總督等,不也都是如此嗎?未來幾年奴兒干都司等處,也沒有賦稅的擔憂,讓新建伯好好治理一番。同時朕準備讓其在遼北各處開邊市,允許各部族進行貿易,也對於漢民遷徙北方提供便利。”

劉健無奈搖搖頭,也就退回臣班了。

朱佑樘起身來,一臉感慨道:“秉寬又為朝廷立了一件大功,遼東之定,乃涉及到未來數十年甚至百年的安穩,是功在千秋的,不過接下來秉寬還有個差事要完成,一時間應該不能回到京師。”

此事只有朝中極少數人知曉,張周要留在遼東,配合完成對朝鮮的顛覆和用兵等事。

在場大臣還很納悶。

不是說遼東現在戰局已經明朗,不需要張周坐鎮就能完成?都已經定下來,要由新建伯王守仁統籌一切了,那張周在那還能有什麼秘密任務?

朱佑樘道:“有關加封、加賞之事,等秉寬回京之後,朕會酌情再定。先這樣吧。”

……

……

朝議結束之後,眾大臣出了奉天殿之後,不由議論紛紛。

都在猜測皇帝留張周在遼東的用意是什麼,而幾個知情人,除了上聽處的李東陽、張懋和馬文升之外,知情的還有劉健和謝遷,對此也都緘默不言。

“張秉寬可真是給人長臉,韃靼小王子去年秋冬掠邊的事還沒完,他就有心在遼東用兵?不知何為重?”

“他如果知道輕重的話,也不會每次都讓別人出兵,而他自己則在後面撿現成的。”

“對,此人甚是狡詐,每每有功勞得手,卻總是他人以命相博。”

……非議聲很多。

但也都只是一些文人的意氣之爭,甚至一向對張周橫挑鼻子豎挑眼的謝遷,聞言也無奈搖搖頭。

內閣三人回到值房。

謝遷便苦嘆道:“遼東事既定,下一步再出兵朝鮮,除了草原隱患之外,大明的內患似乎一併都解除了。”

“未必。”李東陽道。

謝遷道:“賓之,你一向足智多謀,你看如今還有何辦法,能讓大明朝政一切都恢復以往?”

李東陽無奈搖搖頭。

大概的意思,是回不去了。

劉健問道:“於喬,你之前去過戶部,可有看過王伯安在遼東用兵計劃一年的軍餉如何?”

謝遷苦笑道:“如今戰事都還沒定,王伯安之外,尚還有遼東和張秉寬的人馬在,這軍餉如何來算,還是個問題。陛下對此也沒有表明態度,或許張秉寬已有詳細的計劃呈送過來,卻沒有關白於閣部和戶部,難啊。”

“唉!”劉健嘆口氣道,“遼東事,看起來拖了一段時間,但能在半年之間,一切便如此順暢推進,張秉寬在治理邊民上似乎還真有其一套。”

謝遷道:“連劉閣老你也這麼認為了?”

劉健再搖頭,不想去評價此事了。

“賓之,你先回去吧,孔家的事你也早些定下,最近朝中文人的非議聲四起,都跟你和孔氏一門的聯姻有關,陛下對於衍聖公一脈的嗣爵等事也沒有定下,由你去提,既是為掃除朝中的非議,恐也是陛下所願。你去吧。”

劉健對李東陽很關心。

因為孔弘緒放火的事被揭發,同時也讓世人知曉了有關孔弘緒當年所犯的罪行,等於是公告於天下,如此世人知道原來聖人的後嗣也有為非作歹的,還被朝廷所包庇。

也不全都是譴責的,多數還是覺得,朝廷應當還孔氏傳承一個定案,同時也對李東陽取消女兒跟孔氏聯姻的事非議頗多,也有認為李東陽落井下石的。

因為最近李東陽對孔家的人避而不見,更加深了朝中人的非議。

……

……

李東陽等於是得到劉健的“授意”,代表內閣甚至是朝廷,去見孔家如今名義上的家主,衍聖公孔弘泰。

所見的地方不在李家,而在京師文廟。

李東陽到來之時,孔弘泰已等候多時。

“李閣老,總算見到您了,現在孔氏一族未來的安危,可全都系在你一人之身了。”孔弘泰差點就要給李東陽行大禮。

李東陽搖頭道:“你不必如此。”

說著伸手去扶。

二人落座之後,孔弘泰也顯得很拘謹。

李東陽道:“你該早些回曲阜了。”

“唉!”孔弘泰道,“回不去了,家兄的事,現在鬧得沸沸揚揚,家兄自知愧對於朝廷,已有自絕之意。”

李東陽皺眉。

想自絕?你倒是死啊!死了我還覺得你是個人物呢。

做了那麼多為非作歹的事,居然還好意思活著?

話說若是一般人犯了你那麼多事,朝廷的法度便不容,還跟你這樣,能讓你有二次犯法的機會?

“如今對於衍聖公的傳承,孔氏內爭議也有,不過普遍認為,應當將侄兒過繼到我名下,以此來繼承爵位,所以……”孔弘泰提出了孔家對於此事的解決辦法。

還是孔聞韶嗣爵,但卻不再是以孔弘緒兒子的身份,而是過繼到他孔弘泰這個叔叔的名下。

這樣就符合了朝廷對於爵位傳承的要求,即若是嫡長子因為犯罪而被奪爵或剝奪繼位人順序之後,之後無論如何不再傳到這一支的中心思想。

過繼到別人名下,不就不是這一支了?

李東陽皺眉道:“所以你還有何想法?”

孔弘泰低下頭,有些慚愧道:“之前的婚事,其實……也快要水到渠成。”

李東陽差點拍桌子走人。

你們孔家說來說去,還是拿我這個內閣大臣的女兒來當籌碼,以犧牲我女兒幸福為代價,拿內閣當老丈人為你們孔家人背書?

憑什麼?

好不容易把婚約給解除了,難道就因為你侄兒過繼給你,他就不是罪惡父親生出來的?

自欺欺人呢?

在大明,或者說是在傳統的封建社會,血統問題是被重視的,這種刻板印象也一直貫穿於各個朝代,這也是社會地位和宗族觀念的基礎。

只有當社會開明時,這種刻板偏見才會被解除。

但在這時代,想讓李東陽接受一個姦淫擄掠殺人犯的兒子當女婿,他是接受不了的。

“東莊,聽說你以前也有個女兒,為何就沒想過,衍聖公在你這一脈傳承下去?”李東陽問道。

“啊?”

孔弘泰驚訝無比。

李東陽道:“我知道你們兄弟二人感情甚篤,不會有兄弟鬩牆之事,但也不代表爵位的傳承,要以你們孔氏的族規來完成,朝廷還是願意站在你這邊的。”

孔弘泰一臉窘迫,不知該如何應答。

他孔弘泰的情況,正好就是一個“家規”和“國法”衝突的外表體現。

名義上,孔弘緒因為犯罪而被剝奪了衍聖公的爵位,但孔家的家規中,孔弘緒仍舊是嫡長子,擁有家族的繼承權,所以孔家的一切應當由孔家嫡長子一脈來繼承。

孔弘泰就算是衍聖公,在家裡也要受兄長的欺壓,在外由他孔弘泰去完成應酬結交等事,但回到家,每次見了他大哥都要客客氣氣,遇到逢年過節更是要過去給他大哥磕頭行禮,孔家上下就沒有他孔弘泰做主的時候。

在這種情況下,孔弘泰如何有資格生兒子繼承爵位呢?

孔家需要你孔弘泰絕後來完成孔家傳承的“撥亂反正”,那你就要絕嗣,這不由孔弘泰的意志所轉移。

其實李東陽也明白這一點,以前他不說,是知道說了也沒用,孔家的事也不會因為他一個大學士的干涉而改變。

但現在輿論已對孔弘緒非常不利,等於說是天機落到了孔弘泰這邊,李東陽為了不嫁女兒,也就不惜直接跟朋友說了……你還是自己生一個兒子,來繼承爵位,那什麼事都解決了,以後咱也就別再提什麼聯姻了。

“你不願,還是不敢?”李東陽見孔弘泰不答,不由追問道。

孔弘泰咬了咬牙道:“自幼喪父,長兄如父。”

“嗯。”

李東陽點頭,“無論你兄長做錯什麼,我都不怪你。此事其實我也無權力決定,還在於陛下的意見如何。還有一人……你應該知道是誰。”

是張周。

一個在孔家傳承問題上,避不開,卻又令人諱莫如深的人物。

孔弘泰道:“可是……他不肯見,也不肯出任何的主意。”

“那就是了,即便是他這般的始作俑者,也不敢正面應對此問題,便在於背後的風波太大,陛下到現在都還在冷處理,難道你不該明白其中的關節?要過繼子嗣到你名下,也不能是聞韶……長子不得出繼,這是大明孝義禮法的基礎。你看著辦。”

意思是。

你過繼個兒子到你名下,我也不反對。

但絕對不能是孔聞韶。

就算你真要過繼你兄長的兒子,你大哥那麼多兒子,為啥就要磕著孔聞韶一個人呢?

他過繼過來,那一切都沒有改變,別說我心裡膈應,連陛下那邊都難交差……你就說,這改了半天,跟之前有多大的區別?只是你侄子以後要稱呼你當爹?

孔弘泰無奈道:“那……那我再回去商議。”

李東陽道:“有些事,還是由你自己做主為好,這是朝廷希望看到的,也是我對你的期許。如此才能讓事更早解決,如果你還這麼畏首畏尾,那傳承的事或許幾年之內都不會有結果……難道你希望衍聖公這一脈,傳到孔氏的旁支?”

“明白了。”孔弘泰大概知道。

要麼自己生兒子,朝廷馬上就會給賜個嗣位人的身份,要麼就過繼孔弘緒年幼的兒子過來當自己的兒子,這樣就不用談什麼聯姻不聯姻的。

總之就是……孔家必須由你孔弘泰自己做主,皇帝才會給你們便利。

否則皇帝就要考慮爵位傳承的變更。

……

……

多壁城。

唐寅最近很焦躁。

想帶兵走,又走不了,只能守在孤城裡,周圍一百里範圍內沒有大明的軍隊,倒是處處有女真人的山寨和城池,更有輝發部等大部族虎視眈眈。

對唐寅來說……王守仁和張周行軍太慢了。

打個建州衛都要花費多日,你們簡直是給大明邊軍臉上抹黑……換我唐某人帶四萬兵馬攻打建州衛,三天也結束戰鬥了,結果你們硬生生打了十天……還是按兵不動?

故意不來馳援於我是吧?

“唐使節,我們既不出兵,何時放我們回平安道?我們配合大明出兵的任務已完成,如今朝鮮計程車兵已人困馬乏,要是不能再攻城略地,還請讓我計程車兵回去,如此也好對我們的國主有個交代。”

李克均最近幾天有點“上竄下跳”。

作為這路人馬的主帥,李克均是生生被剝奪了主帥的許可權,但樸元宗也不敢殺李克均和他隨軍的嫡系。

就算樸元宗不為自己的命著想,他也要為自己身在朝鮮的妻兒和家族中人著想。

李克均再怎麼說,那也是燕山君李的嫡系。

唐寅道:“大明陛下沒有旨意,萊國公和遼東巡撫也沒有派人來傳話,先等著吧。倒是你們朝鮮增援的一萬五千人馬,幾時能到?”

李克均驚訝道:“如此時候,還用我們朝鮮出兵增援?”

“為何不用?”唐寅態度也顯得很強橫,“如果不來,那就是朝鮮未完成大明陛下的旨意。就是抗旨。”

本來李克均態度還很蠻橫,聞言也只能退回去。

當天晚上,一封由張周寫來的書函,送到了多壁城內。

唐寅看完之後,連晚飯都沒吃,徐經過來給他送飯時,見到唐寅坐在那悵然若失的。

“伯虎,出事了嗎?”徐經看出唐寅一臉灰土之色。

唐寅道:“去把樸元宗叫來。”

“他……”

徐經想了想,點頭道,“好。”

隨著樸元宗被叫到唐寅的臥房內,唐寅讓門口的扈從把門關好,他認真問道:“樸將軍,我問你一句,如果你們的君主不適合……我是說假如,他不適合再當這個君主,你認為……朝鮮是否應當由你和那些正義之士,來完成一次撥亂反正?”

“什麼?”

樸元宗一聽就明白過來,忽地站起身來,瞪著唐寅。

“唐……唐上差……你……你不會讓我回去造反吧?我……”樸元宗一對眼珠子都快瞪出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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