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皇宮內閣值房內。

李東陽還在挑燈草擬票擬,作為內閣值夜之人,又是新成立上聽處的一員,李東陽等於是同時肩挑兩份差事,他心裡也沒太把上聽處的差事當回事。

半夜之後,外面有腳步聲傳來,門口負責給端茶遞水的中書舍人過來敲門。

“閣部,司禮監蕭公公來訪。”

李東陽這才起身,先往火盆裡加了兩塊炭,再過去把門開啟。

蕭敬一臉恭敬立在門口,卻沒有進門。

“蕭公公?”李東陽沒有刻意去施禮,大晚上蕭敬不可能隨便來訪,既來了必然是有事。

蕭敬道:“有重要的軍情,涉及到遼東行軍之事,請李閣老前去面聖。”

“陛下……還未安寢嗎?”李東陽都不想問遼東發生什麼事,因為從之前零星的訊息看來,陸完正在草原上急速行軍,訊息延遲六七日才傳到京城,訊息的傳遞速度比寧夏西路的戰報傳遞還慢。

“請吧。”蕭敬沒多說什麼。

叫你去面聖,也就不必計較皇帝是不是睡了,你去了定能見到便是。

……

……

乾清宮內。

燈火通明,朱佑樘晚上看東西並不清楚,平時他為了節儉,都是把燭火放到眼前來照亮,而當晚則是用十幾盞燭火把整個宮殿都給照亮。

戴義和韋彬並不在,但陳寬卻在旁侍立。

“陛下,李閣老請到。”蕭敬走在李東陽前,二人直接進來也未提前通傳。

朱佑樘抬頭看了看。

李東陽急忙上前見禮。

朱佑樘道:“這麼晚的話,去讓秉寬入宮,會不會太打擾他?”

李東陽心想,當皇帝的有重要的事找臣子商議,還用擔心是不是太晚?

“陛下,可是有重要的軍情?”李東陽問詢。

通政使司和內閣都沒看到,那軍情應該是直接傳到皇帝這裡來的,李東陽現在也見怪不怪。

朱佑樘嘆息道:“剛傳來的訊息,是七天之前的,草原上下雪了,遼東巡撫陸完、壽寧侯,正帶兵追擊朵顏三衛,已確定走在潢水北岸的,是泰寧大部,以及朵顏小部,至於福餘和朵顏大部,則行於潢水以北四五十里的另外一條西進之路。”

說話之間,朱佑樘讓一旁立著的陳寬,把陸完的上奏,轉交到李東陽手上。

李東陽拿過來看過,眉頭緊鎖。

朱佑樘道:“克什旦周邊,本是察哈爾部的活動範圍,韃靼小王子跟朵顏三衛爭鋒所在,這一戰或就發生在這裡,按陸完的預測,一切順利的話,將會在兩三日後從潢水北岸追上朵顏三衛南路西撤的人馬。”

李東陽快速掃完奏疏上的內容,問道:“陛下,遼東巡撫所言之大明的伏兵,臣不解其意。”

“這有什麼不明白的嗎?”朱佑樘道,“薊州派出騎兵四千,由王憲和彭泉領兵,已早早抵達潢水,這是秉寬推測了朵顏三衛可能西進的路線,沿途設伏。以薊州帶去草原上的火炮,阻隔朵顏三衛西進之路。”

李東陽聞言眉頭上的橫皺都快要跳出面板。

他道:“陛下,此舉甚為冒險。”

朱佑樘道:“戰事已近,此時說這個也徒勞。朕今夜也睡不著,若是一切都順利的話……”

皇帝也好像陷入到一種“癲狂”的狀態。

李東陽看了看低著頭的蕭敬和陳寬,這才道:“一旦此戰情況有變,只怕大明薊遼將士計程車氣,只怕是三五年內都緩不過來。”

朱佑樘點頭道:“朕自然也知曉此戰有失的後果,但戰場上哪有百戰不殆的?”

李東陽聽了心中五味雜陳。

看起來皇帝還是理智的。

既希望得勝,又知道不可能一直勝。

“李卿家,你不覺得,如今大明再想以火炮和天火藥取勝,已經很難了嗎?”朱佑樘先挑起話題。

“是。”李東陽拱手。

明擺著的事情,大明有了新火器,一次兩次可以打蒙古部族一個措手不及。

但長久下來,人家有了防備,就不會給機會了。

朱佑樘道:“偏關一戰,勝得看似險,但其實不過是王越想彰顯自己的功勞,有意製造險地,又以奇兵反撲,殺了火篩一個措手不及。”

“此戰連同後來的遼東寧遠一戰,都是以逸待勞,靠秉寬的讖言,等韃靼主動來攻,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

“但到了威寧海一戰,就不得不利用草原的形勢,長途跋涉繞道於韃靼之後,完成奇襲。也是在威寧海之戰後,韃靼無論是哪個部族,都已不可能再給大明正面交戰的機會,尤其是大明火炮和兵馬齊全的情況下。”

李東陽一臉無奈道:“可是陛下,即便如此,也沒有必要,讓大明將士深入草原之地,如此也等於是給了韃靼人反撲的機會。”

朱佑樘微笑道:“朕也不想冒險,但若不冒險的話,只怕以後連取勝的機會都沒了。”

李東陽想說,不取勝不是關鍵,敗了才要命呢。

鋌而走險……一次兩次,打個威寧海之戰就已經夠了,現在陛下和那張秉寬還上癮了?

朱佑樘道:“目前看來,過程還是順利的,朵顏三衛剩餘的部族人馬,幾路加下來,或也就三四萬人,這還加上了他們部族的男女老幼。巴圖蒙克的人馬似乎也並不在東草原,那此戰獲勝的機會很大。”

李東陽道:“可是陛下,如今草原已經下雪了,如此苦寒的天氣,勿說是作戰,只怕將士行軍也會有極大的折損,很可能有去無回。”

朱佑樘笑道:“李閣老非要如此危言聳聽嗎?”

李東陽低下頭,帶著幾分惱恨道:“臣不過是把最壞的情況,做出一番分析。”

“呵呵。”朱佑樘繼續在笑著,好像跟李東陽聊一番,他的心境也跟著舒展了很多,“草原部族,在草原上生活了也有一兩千年,再惡劣的環境,也未讓他們徹底覆滅,到如今仍舊是大明的隱患。朕知道惡劣的天氣,會阻礙大明的行軍,但還不至於因為天氣,而導致太惡劣的結果。”

李東陽不再反駁了。

“李閣老,有關秉寬對此戰的規劃,就由你明日告知於朝野中人,今日朕有些疲累,明日的朝議,就不過去了。”

朱佑樘算是為自己不上朝找理由。

李東陽沒說什麼,只是拱拱手,大概的意思是自己知道了。

朱佑樘起身,卻又好像站不穩,扶著桌子,語調顯得很緩慢:“朕最近也總覺的心緒不寧,用秉寬以來,一切都太順了。上天對朕也太眷顧,連朕以往都不敢想的用兵之事,都能順到這般程度……就怕上天會把所賜的,再拿回去一些。”

“陛下……”李東陽想說什麼,被朱佑樘伸手打斷。

朱佑樘道:“這是今年最後一戰,到來年開春,除非韃靼來犯,否則朕也不會再主動用兵了。如今再想把兵馬召回,時間也來不及,無論是陸完,還是王憲,都是秉寬所推崇之人,朕對他們還有些信心。李閣老請回吧。”

……

……

李東陽等朱佑樘往交泰殿方向走了之後,才在蕭敬引路下出了乾清宮的殿門。

蕭敬道:“明日一早,陛下不上朝,李閣老還有何要問的嗎?”

李東陽抬頭打量著蕭敬,疑惑道:“張周以兩路人馬出兵,蕭公公應該早就知曉了吧?”

“時間不長……李閣老莫要誤會,是陛下不讓說的……”蕭敬趕緊為自己洗白。

蕭敬還是想跟內閣站在一道的,在他看來,在自己正式升任司禮監掌印之後,搞好跟內閣的關係,比搞好跟張周的關係更好。

司禮監掌印這職位,跟張周就有了直接的利益衝突,內閣跟司禮監掌印之間其實是能形成呼應的。

各取所需。

所以他不想跟李東陽等閣臣交惡,也不想讓他們認為,自己就是站在張週一邊的。

李東陽走在前,蕭敬很識相跟隨在後,李東陽道:“陛下明知此戰或有失,卻仍舊執意聽張周治軍之道,若每次都是要靠險棋才能取勝,大明邊軍的將士則也會以為,日後非要有險才有功,鋌而走險的事情也會愈發增多。以後大明的邊關,到底是以固守為主,還是以輕兵冒進為主?”

蕭敬道:“閣老多慮了,這些事……咱家不敢說,也沒資格說。”

什麼為主?

蕭敬想說。

以張周的心情為主,他說固守就固守,說冒進就冒進。

如果讓張週一直打勝仗,皇帝就算心中再有疑慮,也不會逆著張周的意思辦事,這就是現實。

蕭敬用促狹的目光望著走在前面的李東陽,心說,難道你李某就不清楚這點?

李東陽道:“我也怕,以後草原用兵的規模會與日俱增,無論是偏關、寧遠以及威寧海,也都是以巧取勝,如今深入草原科爾沁,用兵四萬餘,這一戰若有個波瀾,先前再多的得,也不及這一戰的失。”

蕭敬試探著問道:“閣老認為,此戰是會得,還是會失?”

“大概……還是會得吧。”李東陽無奈道了一句。

蕭敬一聽,突然覺得不太適應。

你李東陽不應該唱反調嗎?先前你在皇帝面前,連皇帝都覺得你挺會危言聳聽的,怎麼到我面前……你反而傾向相信張周了呢?

李東陽或也覺得,自己這麼說不妥,他道:“秦皇漢武,用兵得之再多,百姓可有過福祉?文景之治,百姓安居,靠的也不是對外的兵鋒,全在於君王的仁孝治國。”

蕭敬道:“閣老,這仁孝是能治國,但治不了陛下的心啊。”

“嗯?”

李東陽本也不過是在蕭敬面前做一番感慨,算是對未來的司禮監掌印太監,表達一下內閣的治國中心思想。

誰知道蕭敬這邊可不是像戴義那樣的面瓜。

蕭敬也只是看起來和善,其實也是很腹黑的,而蕭敬更是能看清楚如今的門道。

皇帝用張周是為了治國?別開玩笑了。

“陛下用萊國公,因私大於因公。”蕭敬也等於是讓內閣知曉他的立場和見識,也算是為自己先立威,“治軍之事,若窮兵黷武,則於民生福祉無益,但從年初到現在,大明今年的帑幣,耗費就真的比往常年更多嗎?”

李東陽一時沉默。

文官最開始用張周的冒險主義去加以攻擊。

發現張週一直取勝之後,改為用張周不顧大明百姓的死活,窮兵黷武去攻擊。

但現在蕭敬也明確說了,張周在治軍方面,並沒有純粹以增加大明府庫的消耗,大搞軍事優先原則,大明的府庫開銷也未因此而加大。

如此一來……沒有影響到民生,卻還取得了戰場上的勝利,這就叫本事。

蕭敬道:“陛下固然想仁孝治萬民,奈何萬民之心,也需要這北方用兵之事,來治啊。如果屢屢大明犯境,而邊軍將士除了固守而無能為力,再給百姓宣講於仁孝,就有助於教化?陛下有時候其實也是別無選擇。”

“呵呵。”李東陽微笑道,“蕭公公,你對張秉寬倒還是挺推崇的。”

蕭敬搖頭:“若總是如此,倒也還好。可惜啊……自古以來,哪個權臣不是從能臣走出來的?咱家也怕呀。”

怕什麼,不需要多說。

李東陽就明白了,若蕭敬是說要站在皇帝立場上,就必須要找一股力量來制衡張周,而不能讓張週一家獨大。

這是什麼意思,李東陽也就明白了。

蕭敬這是既要站在皇帝的立場上,力挺張周所做的事,也要防備張周擅權,影響到大明的安穩。

“嗯。”李東陽點頭。

這番交談,算是蕭敬正式接掌司禮監之前,內相跟外相之間,就目前大明最大的權臣張周,所做的一次開誠佈公的交談。

也不能稱之為結盟,更好像是……講明立場,合作共贏。

至於張周,已經在贏了,也不需要跟他們合作。

……

……

張週一直到第二天上午臨近中午時,才入宮去面見朱佑樘。

而當天一早,有關遼東用兵的細節,已經傳到朝野皆知,只是大臣恪守一個原則,那就是在有戰果之前不去隨便非議。

再或者說……當天朱佑樘請假沒有上朝,他們想非議也沒途徑,就算是寫奏疏去勸諫君王,也要個過程,皇帝是不可能隨時批覆這種奏疏的,留中都是客氣的,沒直接硃批罵人那叫對大臣的仁慈。

“陛下。”張周跟皇帝相見,卻是在宮後苑。

朱佑樘道:“朕今天心情忐忑,這兩天歇息得也不好,晚上睡不著,晝裡又昏昏沉沉,特地過來走走。”

張周道:“太醫未有給陛下開幾副安神的藥?”

“沒用。”朱佑樘道,“朕其實也知道,普通人大概便如此,除非能找一些寄託,但朕除了這治國之事,還有何能作為寄託呢?”

這問題……

張周覺得,這位皇帝理解得很深刻啊。

當皇帝的,除了治國之外,當然還可以縱情於聲色,或者跟你未來的侄子朱厚熜一樣,去寄情道教,追求長生……

“北方用兵的事,秉寬你也該知曉了,朕現在倒也不太擔心此戰是否能獲勝,但又想到一個問題,這一戰是薊州和遼鎮兩部的人馬協同作戰,一旦軍功劃分方面,有了爭執,你可有想過如何化解?”朱佑樘身為君王,境界上,張周也覺得挺高的。

戰事還沒等發生,不去想輸贏,先想怎麼分功。

張周笑道:“有爭執,不是好事嗎?”

朱佑樘微笑道:“則還叫好事?”

張周感慨道:“有競爭,才有活力,如果派誰去誰就能拿功勞,那功勞在調遣而不在交兵,這也是臣一直都不想讓陛下過分褒獎於臣的原因。”

“你……這還自謙起來了。”朱佑樘白了張週一眼。

“薊州和遼東兩方出兵,是形勢之下不得已的,無論哪邊功勞大一些,在事後有了爭執,也都給了朝中大臣偏幫和斡旋的機會。”張周道。

“怎麼講?”朱佑樘提起興趣。

張周道:“一年來用兵,臣認為,所用的都是臣所保舉之人,朝中大臣對此頗有微辭,認為臣任人唯親。”

“嗯。”朱佑樘點頭。

其實張周說的,不但是大臣所擔心的,連皇帝也不會說對此完全一點想法都沒有。

張周用誰誰就能牛逼,以後這些人到底是聽張周的,還是聽皇帝的?

張周道:“其實臣也希望,有大臣在戰場上建立功業,是朝中臣僚所舉薦的。現在用人是臣所用,但論功時……就能分出親疏,到時臣僚也會從王憲和陸完二人中做出抉擇,收攬偏幫於誰。”

“你這……”朱佑樘皺眉道,“秉寬啊,你說話要不要這麼直接?都是你舉薦出來的人,你卻往朝中大臣那邊推?”

“沒辦法啊陛下,每次臣一想用兵,臣僚就認為有問題,想推辭,那為何不以後由臣來暗地裡為陛下謀劃,由大臣們推薦用兵的方式和用兵人選,到時皆大歡喜呢?”

張周其實也就明確說了。

他就是故意製造薊州跟遼東之間對於功勞劃分的爭端,以此來讓軍中將帥產生一些糾紛,讓傳統文官選擇一邊對付另外一邊。

聽起來是為自己挖坑。

但朱佑樘何等身份?他怎能不知道朝中的平衡之道?他用張周,也正是想利用張周來平衡朝中文強武弱的現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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