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時分。

潢水兩岸的戰事仍舊未徹底平息,遍地是紅白色相間夾雜著血的冰雪。

陸完的中軍抵達時,大明將士對於朵顏和泰寧兩衛的族人近乎是一場屠殺,連同這些部族的牛羊牲口也一概不留。

張鶴齡繃著臉,臉上被冰雪覆蓋,只有兩個鼻孔還冒出些許的熱氣,他走出去幾步路,腳下突然陷進水裡,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其實是站在潢水的冰面上。

“壽寧侯,您沒事吧?”

旁邊的將領趕緊扶住他。

“陸巡撫呢?他人在何處?”先前一場交戰,隊伍很散亂。

即便是張鶴齡這樣沒正經上過戰場的,也覺得昨夜的殺戮根本是毫無章法。

部將道:“陸大人已帶兵往北去,要伏擊另外一路的兵馬,河岸只留下一萬多人馬收拾殘局,俘虜本有三千多人,但逃了一批、殺了一批……現在連六百人都不到。”

“咋還逃了?”張鶴齡皺眉。看書溂

此時張永也穿過冰面來到了潢水的南岸,他見到張鶴齡,沒有那麼慌亂去找陸完,他跟張鶴齡一樣,看起來是領兵的,但其實關鍵時候都不會衝殺在前。

“壽寧侯,咱要趕緊撤走了!從這裡往東,就有察哈爾部的人馬,逃走的兀良哈的人往各方向去,這路也難走根本無從去追。”

張永就是來催促張鶴齡,準備帶兵東撤。

張鶴齡道:“那位陸巡撫不是還帶兵北上了嗎?不等了?”

“差事不同!他們是去阻擊韃子東撤,跟咱有何關係?咱就收拾好殘局,趕緊退走,從這裡回瀋陽中衛估計沒個十天八天的回不去,咱已深入到草原腹地了!”張永感慨著。

張鶴齡渾身一個激靈,問道:“老張,咱這裡距大明的地界遠,還是威寧海距離大明的地界遠?”

張永道:“當然是這裡遠。少說有四百里,威寧海距離大同也不過才二百里……”

“我了個老孃啊,說你們坑老子,你們還真會坑,老子這一路都沒見到韃子,還以為還在大明的疆土上逛遊呢,感情讓老子到韃子後方來送死呢?快走快走!”

張鶴齡一聽就慫了。

最開始行軍時,因為也沒下雪,路上也不是很趕,張鶴齡有馬匹換乘,他還感覺不錯。

這兩天忙著追擊,人在身體極限中煎熬,他也沒顧上這跑了到底有多遠,現在才知道……原來我這次深入草原,比王守仁和馬儀他們深入得更厲害,距離大明有駐防的關口更遠……我簡直是被騙上了賊船!

張永一看張鶴齡那慫樣,突然就明白陸完和王憲他們帶兵去跟朵顏三衛另外一路人馬交兵,為何不帶上他了。

大概張鶴齡這樣的,就算是當總兵,也只適合收拾一下殘局。

“壽寧侯也不必驚惶,大明兩路兵馬,有四五萬,昨夜交戰,就算是逃走的韃子也沒法判斷咱三軍的兵馬數量,除非是韃靼小王子親臨,否則一般的部族咱是不用怵的。收拾之後,三軍整頓便先回撤,走五十里之外再行駐紮休整。這裡的河道窄水流急,河還未完全上凍,不適合駐軍。”

“走走走!”

張鶴齡不由分說,他現在只想趕緊回大明。

哪怕現在他也很疲憊了,但想到自己身在險地,他寧可在馬背上打個盹,也不想多留一刻多一分危險。

……

……

第一場伏擊戰,交叉於潢水南北兩岸,一場戰事打得近乎毫無破綻。

但在第一戰結束之後,再想北上去將福餘、朵顏等另外分路而行的人馬進行包夾時,卻也只能追了個尾巴。

“陸中丞,沒法再追了。”

王憲作為另外一路人馬的主帥,見到了剛奔波而來的陸完。

從昨夜到現在,陸完這批人馬是最累的,但所得到的戰功卻並不多,大的功勞基本都被王憲這一路伏擊的人馬給佔了。

王憲指著遠處沿途狼藉的景象,道:“韃子撤走時,把能丟棄的都丟了,就是為避免全軍覆沒,如果再追下去,很容易遇到韃靼的主力!”

陸完道:“難道就差了幾十裡?”

王憲嘆道:“前面再無設伏的人馬,再往前走,路上的變化更多,韃子的部族人馬也更多。若這是好天,一路推過去也可,但咱的人馬和火炮數量不允許。”

“報……”

有傳令兵帶來訊息。

“講!”陸完好似一點都不累。

相比而言王憲所率的人馬更顯疲累。

“擒獲韃靼俘虜六十二人,牛羊三千餘。”

“帶走!”

陸完現在也不得不低頭。

他們從南線殺過來時,福餘和朵顏兩部已過去大概六七十里,追了一段也沒有追到的跡象,一路上都是被遺棄的牛羊和財貨等,朵顏三衛為了逃命,可真是把家底都快丟乾淨了。

陸完滿面遺憾道:“此番出兵,未能將朵顏三衛一次覆滅,實乃我心中之大憾。”

王憲道:“很好了。”

陸完回過頭瞪王憲一眼,雖然戰術是雙方一起包夾完成的,但主要的殺敵功勞都在伏擊那一路,而辛苦長途跋涉的卻是他陸完帶來的四萬兵馬,折騰也最多。

而王憲那一路都是騎兵,陸完這邊可是拖著各種三四百斤開外的子母炮一路而來。

彭泉騎馬過來,顯得很緊張道:“兩位大人,已經派出探子查過,韃子往西走了近百里,按現在進兵的速度,只要要兩三天之後才能追上。”

王憲道:“撤走吧。”

彭泉問道:“是往大寧方向撤走,還是往瀋陽?”

這就涉及到一個問題。

王憲和彭泉這一路,是從薊州,也就是從南線而來的。

陸完則是從東線,也就是遼東瀋陽中衛那邊來的。

還沒等王憲回答,這邊的陸完態度便堅決道:“若南下過大寧,路雖近了很多,但或會遇韃靼主力,東走雖路途長了百里,但兩方人馬互相照應,韃靼不敢直襲而來。”

在撤兵的問題上,陸完還是有足夠發言權的。

看起來王憲跟他各帶了一路人馬。

但王憲不過是臨時的軍將,如同當時領兵進威寧海的王守仁一樣,有帶兵的權力卻沒有很高的官職。

陸完則是遼東巡撫,在大明中期不設經略的情況下,陸完可說是遼東軍政最高長官。

而且陸完也是從實際情況出發,分析出南下和東去的優劣。

彭泉則只是打量著王憲,他是跟王憲來的,在將士心中,誰帶兵誰負責統調,還是涇渭分明的,聽令也要聽自己的直屬長官。

王憲道:“陸中丞所言極是,若南下,容易為韃靼沿途設伏攔截,即便路近,也容易為韃靼主力包抄。東走雖路遠,但韃靼繞後包抄的難度極大,且雙方直線行進,韃子追上來的機會不大。”

路近,但對於韃靼人追擊來說,路也近。

而且還可以從南邊包夾。

往東走,那是曾經朵顏三衛的地盤,韃靼人要追也之從西邊來。

本來是大明的人馬在追朵顏三衛,如果是達延汗的主力前來,就成了他們追大明的軍隊,直線走自然也是最穩妥的。

“傳令三軍,東走!入夜之後再行休整!”

陸完也知道目前軍中的將士已到了體力的極限,但到現在卻還不能休息。

也必須要等過了戰場區域,到了地勢相對容易抵擋韃靼來犯的區域,再行休整。

……

……

大明的軍隊,進草原是兩路,出草原匯兵成一路。

過中午之後,將士們也實在是走不動了,尤其是那些靠兩條腿走路的步兵,即便此時風雪都已經停了,但路面上的積雪很多,連來路都分辨不清,天空的灰暗連線在白茫茫的草原上,只能是根據一個方向往前走,前路是什麼,只有前邊負責開路的人馬知曉,後面都是根據前面開路的車轍和腳印在走。

陸完眼看將士們已經無法行進,只能下令讓三軍駐紮,在這種天氣之下,連生火造飯都很困難,不過好在軍中也帶了柴炭等,勉強生火之後,終於可以吃一口熱湯和熱飯。

中軍大帳內。

陸完把身上近乎被冰水凍起來的官服脫了下來,作為隨軍的文官,他這一路是不會穿甲冑的。

外面有大氅,但因為昨夜的風雪太大,加上這一路的折騰,脫下衣服時,發現裡面的官服都覆蓋了一層冰。

“水都凍上了!”

王憲帶著馬永成進到帳篷裡來,馬永成想喝口水,卻發現皮袋中的水早就已經結冰。

王憲道:“外面計程車兵都已經開始嚼雪水了,再這麼走,到天黑的時候還不知道要倒下多少。”

“報……張總兵所部人馬已在南邊五里,先鋒人馬已進營地內會合……”

張鶴齡和張永所率的收拾殘局的人馬,跟主力匯合。

在等了半天之後,張鶴齡和張永,也出現在了中軍大帳內,此時兩路人馬除了彭泉還在負責帶騎兵巡防之外,剩下的幾位大佬都匯聚於一個帳篷內。

馬永成一臉激動問剛進來的張永道:“首級和俘虜有多少?”

張鶴齡罵罵咧咧道:“還好意思問?河岸上到處是沒有腦袋的半邊身體,血肉模糊的,你們也是貪啊,連個首級都不肯留?”

馬永成面色尷尬。

在大明,首功的規則仍舊沒根本改善,昨夜戰事結束之後,王憲和彭泉那路伏擊的人馬怕陸完追擊的人馬搶功,都先掃了一圈戰場,把能切的腦袋都給切了,捆在自己的馬背上,然後才去追擊。

這讓收拾戰場的張鶴齡等人,也只能把之前的俘虜給接收,想找個首級混點功勞都難。

王憲道:“帶走的首級,大概有一千六百多,炸碎的不算,但也有完好的耳朵給切下來的。不算是左右耳,而是雙耳的。”

張鶴齡坐下來,一把抓起剛燒好的水,想喝卻發現很燙人,嘴上仍舊在罵著:“那些耳朵還不都一樣?非要湊一對?滿地找耳朵呢?大明可沒這樣的規矩。”

最鬱悶的,要數張鶴齡。

但其實最輕快的也是他。

作為總兵官,領兵者,上戰場衝鋒陷陣沒他什麼事,收拾戰場還那麼多怨言,但一場戰事下來,張鶴齡內心的成長也是最小的,因為別人都很明確是為軍功而來……張鶴齡到現在都不在回到自己在幹嘛。

感覺就是在被人折騰,打仗沒我事,收拾戰場發現腦袋都被人給切走了,抓了一堆俘虜還跑了不少。

折騰這麼多天,到底有何意義?

張鶴齡都快要懷疑人生了。

陸完道:“這邊匯總,首功大概有三百多。合起來是否到兩千,還要再算。至於俘虜,之前抓了不少……有的被直接格殺,有老弱不方便帶走的,估計也要殺……湊上去,俘虜大概還有四五百……”

馬永成欣然道:“挺好的了,又是兩千多的戰功。”

陸完面色冷峻道:“只是相比之前大明幾場戰事的耗損,這一戰,遼東折騰這麼大,所獲得的功勞卻令人失望。”

就差說,出兵的主要任務是我們遼東的,而你們薊州這一路人馬不過是設伏,腦袋都被你們坎走了,俘虜也算是你們抓的,感情是損耗的事我們上,卻是你們吃肉我們喝湯?

戰場上本來雙方就沒怎麼精誠合作,現在戰事結束之後,怨懟更深。

王憲道:“陸中丞這是說哪裡話?此戰乃是我們兩邊一同所取得的,不分彼此。”

張鶴齡一聽就惱了,罵道:“那你們還把能砍的腦袋都砍走?連殘碎腦袋上的耳朵都不放過?奏功的時候怎麼奏?”

馬永成問道:“功勞奏上去了嗎?”

陸完搖頭嘆息道:“從這裡往南,到大寧尚且要二百里開外,從大寧舊址回大明關塞,也有四百里以上,戰功還是先等回大明關塞之內再說吧。”

“二百加四百……”張鶴齡突然想到什麼,問道,“咱現在進草原到底多少裡了?”

之前張永跟他說,出草原大概有四百里以上,讓他覺得自己被人坑了,但現在這群人的交談,讓他意識到並不止那四百里。

王憲道:“此處距離瀋陽中衛大概有七八百里吧……”

“多少?”

張鶴齡呼一聲站起來。

王憲皺眉道:“壽寧侯,你們出塞之後走了這麼多天,近乎是日夜兼程,難道連走了多遠,你都不知悉嗎?”

張鶴齡一臉惱火道:“出了關口之後,到處都是那麼荒涼,除了草就是山,我上哪知道走了多遠?”

陸完懶得跟張鶴齡一般計較,之前為了不讓張鶴齡給他找麻煩,他們一天能行進百里以上,也跟張鶴齡說只走了五六十里……反正張鶴齡也沒什麼距離上的概念,他對於張鶴齡的要求,僅僅是別給自己生事。

“眼下當務之急,是要全身而退。”陸完道,“諸位,上表功勞的時候,也希望諸位能手下留情了。”

王憲臉上的肌肉動了動。

現在陸完等於是在給他施壓了。

雖然王憲跟陸完一樣,以前也沒什麼實際帶兵經驗,這次一次就取得了別人難以企及的功勞,說就這麼讓出去……誰服?

無論是陸完,還是王憲,都不是那種好相與的人,二人後來都能做到兵部尚書的位置,在治軍上必然有其獨到的一面,而維護自己所部的利益,也是身為將帥者應有的風範。

……

……

“王大人,您剛才聽到陸大人的話了,他到底是何意?”

出了中軍帳篷,王憲帶著馬永成往自己所部的營地走。

王憲道:“馬公公,你這都聽不明白?遼東那邊,是嫌棄他們的功勞太小了,而他們又覺得,出力不比我們少。甚至比我們還多。”

馬永成皺眉道:“他們人多有什麼用?戰場上廝殺的事情,可是我們完成的,不看看咱這邊折損了多少人馬?他們就是跟著撿便宜呢。”

“話也不能這麼說。”王憲其實也很頭疼。

來的時候可以分兵,互相看不見,沒那麼多勾兌的事。

但現在撤兵的時候麻煩就來了,大麻煩就在於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誰讓陸完那邊是兵強馬壯,人家有三萬七千人馬,而自己這邊只有四千不到的騎兵呢?

撤走的方向,還不是往薊州,而是往東邊的遼東腹地。

這過去之後,為了點功勞,再內部打起來……

“馬公公,無論陸中丞那邊如何上報,咱自己的奏報也不能少,回頭見了遼東的監察御史也不必跟他們客氣,總歸咱奏咱的……口說無憑,還是要看首級在何處。”

王憲名義上是對陸完服軟了,但暗地裡卻不能讓功。

馬永成問道:“要是他們跟咱搶呢?”

“草原上還不至於,但要是進到關塞之內,就要有說法了!咱也不能等著遼東的將士回去報信,提前派人,以刺探軍情為說法,多派人馬先回京師……目前也只能這樣。”

王憲看著南邊灰濛濛的天空,面色多有感慨。

“眼下最重要的,還是要全身而退。而且以我想來,朝中那位無所不能的張侍郎,定能算出我們所經歷之事,也能給我們鋪好路。軍功的事,現在擔憂徒勞無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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