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舊事泛起

長青先生翻身坐起,滿臉煩躁,同處一室的程三五四仰八叉躺在對面床榻上,發出震天動地的鼻鼾聲,整間客房隱隱震顫,讓長青先生睡不下哪怕一刻鐘。

“你是豬嗎?!”

長青先生忍無可忍,上前踢了一腳,程三五身子如磐石不動,甚至沒有醒過來,砸吧著嘴發出幾聲模糊夢囈:

“……嗯,燒雞、好吃……”

長青先生抓狂不已,他反倒因此變得精神亢奮,乾脆衝出客房,到戶外大口喘息。

時近初秋,夜晚已生出幾分涼意,抬頭望見月華高懸,反倒讓長青先生心神平靜下來。

長青先生隨心漫步,這座驛館位於原州的蕭關故城,此地是出入塞外、往返關中的必經之途,無數外任官吏、商旅行人都會在此停歇,即便這座驛館幾經擴建,仍是常年客滿。

若非阿芙仗著內侍省身份和直通關牒,命令驛館打理出兩間客房,只怕他們一行人今晚就露宿街頭了。

阿芙一人獨佔一間客房,自不必多說,另外三個大男人則是要擠在剩餘那間。

長青先生獨處慣了,原本覺得將就一夜並無不妥,結果程三五那震天動地的鼾聲彷彿山傾洪流、雷霆過境,即便長青先生運起內視守神的功夫,依舊感覺滾滾雷聲逼入識海,讓人無法清靜下來。

離開屈支城後,都護府一路派兵護送,直至將他們四人送出隴右諸州。

來到關中道後,阿芙拿出朝廷頒發的直通關憑,沿途所經關隘城池,無人膽敢攔阻,就連驛館也拿出酒菜好生款待。

沿著一條小溪行走,長青先生此時才發現,這座驛館從外界引水而入,小溪兩側立起竹架、栽種藤蘿,白天之時上有藤蘿廕庇、下有曲水清波,好比私家園林一般,想來是用於招待途徑此地的達官貴人。

轉過一彎,來到一處空曠庭院,可見遠處一點燈火,照出涼亭輪廓。

亭中有一人手捧書卷,默自翻閱。

長青先生凝眸望去,居然是蘇望廷。

“蘇掌事好興致,是被程三五吵得睡不著麼?”長青先生上前詢問道。

“我如今可不是寶昌坊管事了,先生喚我輔之便可.”

蘇望廷放下書卷,報出自己表字,迎長青先生在對面落座。

“看來令尊對輔之兄寄望甚厚啊.”

長青先生淡淡一笑,聽出蘇望廷的名字含義。

“家父早年曾任州縣官,不料上計考核時查出賦稅數額有誤,於是被貶為平民.”

蘇望廷見長青先生似有疑惑,苦笑道:“家父愚直,不擅官場上的人情交際,或許是受到同儕陷害,因此後半生鬱鬱寡歡,便將所有期待放在我身上。

可惜啊,我還是讓他失望了.”

“輔之兄謙虛了,以你的才能,任一上州刺史,也是綽綽有餘.”

長青先生直言不諱:“西域民情複雜,即便是大都護府,也不得不將大半事務放由民間自理。

寶昌社過往許多作為,幾乎等同代理民事。

沒有你們寶昌社,只怕都護府連稅也收不利索.”

“先生此言著實過譽.”

蘇望廷並未居功自傲。

“輔之兄回到長安後,是打算謀個一官半職麼?”長青先生問。

蘇望廷搖頭:“如今我哪裡還敢動此等妄念?我離開西域,幾乎等同被放逐,在陸相眼中實乃事敗之人,不被問罪追究已算萬幸。

我還在想,若能保全性命,是否要回家鄉老實耕讀.”

長青先生雖然覺得蘇望廷志向短淺,但他並未苛求對方,於是又問:“那程三五呢?也要帶回你的家鄉安頓麼?”

蘇望廷嘆氣說:“我這段日子正為此事煩惱,老程他……並無家室親朋,可謂孑然一身。

若是就此江湖再見,我還真是不放心.”

長青先生不留情面地笑道:“程三五愚魯無智,全憑性情行事,如果沒有輔之兄這等人物勸導,只怕就是一頭四處亂撞的野豬,最終招惹一堆仇家,不知身死何處.”

蘇望廷又何嘗不知?這些年與程三五並肩同行,蘇望廷已經將他視為自己的手足兄弟,哪裡願意讓他陷入危難絕境呢?

“所以此去長安,我是希望憑著多年效勞積累,求請陸相爺,為老程討一份赦書,順便為他謀個好前程.”

蘇望廷說。

“赦書?”長青先生問道:“程三五是犯罪之人?”

蘇望廷微微點頭,其實他寶昌社中收容的中原罪犯何止一個?亡命西域之輩已經不算良人,算是拋棄過往所有,各憑本事謀生罷了。

而現在程三五重履中原,蘇望廷不得不為他考慮將來。

“他犯了什麼罪?”長青先生忽然心生好奇。

“他……殺了人.”

蘇望廷答道。

“這有什麼奇怪的?”長青先生看出蘇望廷表情略顯凝重:“難不成殺了什麼要緊人物?”

“銀青光祿大夫、河陽縣開國伯,曾任右武衛將軍的孫紹仁.”

蘇望廷報出這一串名頭後,亭中一時靜默無聲,唯有一點燈火輕搖,映出長青先生那嘴巴微張的怔愕臉龐。

“……以及孫家上下一百二十七口人.”

蘇望廷隨後又補了一句。

長青先生連連眨眼,然後朝著驛館客房方向望去,那如同雷霆的鼻鼾聲猶在耳邊隆隆作響。

“河陽縣開國伯,我聽說過.”

長青先生震驚不已,喃喃道:“本朝太祖曾於河洛一帶鏖戰,得知河北有強敵來犯,正欲經河陽西行,直搗關中。

太祖聞訊,亦從孟津北渡,堵截敵軍,雙方於河陽爆發大戰,血戰數晝夜。

“那一戰太祖親自帶兵衝陣,九箭透甲、血染重裳,胯下良駒戰死三匹。

恰逢天降暴雨,兩軍同陷泥濘,纏戰不休。

太祖一度面對敵方三員猛將圍攻,危急關頭是校尉孫雲虎拼死來救。

戰後論功,這名孫校尉也因此獲封河陽縣開國伯.”

“看來先生對本朝開國故事瞭如指掌啊.”

蘇望廷稱讚道。

“我只是……當初跟著師父遊歷山川形勝,經過河陽時瞭解到此戰前後經過罷了.”

長青先生依舊不敢置信:“一位開國勳貴的襲爵後人,滿門被殺,這……這是一紙赦書能夠赦免的?”

儘管長青先生覺得如今朝廷法度多有弊病,但威嚴仍在,滅人滿門這種極惡罪行,斷然不能輕易赦免。

“其實外界大多不知具體行兇之人是誰.”

蘇望廷淡淡一笑:“陸相爺是極少數查明實情之人,而當初追殺老程的兵馬,也在陸相爺運作下被調往別處,讓老程得以脫身.”

“等等,這麼說來,陸相是故意放任程三五潛逃西域?”長青先生立刻想通其中關竅。

“我沒有問,但想來大概就是如此.”

蘇望廷說:“因此老程重返中原,或許能瞞過別人,唯獨瞞不過陸相。

我要的不是朝廷大赦,而是陸相親發的赦書,這樣才能保全老程.”

縱然長青先生自詡才高,這下也是懵了:“可十年前,朝中還算不上是陸相專權,並非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

就沒有其他人要求追查到底麼?”

“查是查了,可結果卻是不了了之.”

蘇望廷言道:“我常年在西域,對詳細案情知道不多,後來派人打聽,據說是那孫紹仁放縱子弟凌虐百姓、侵佔田產,後來案情也被定為鄉民作亂.”

“程三五這算是……路見不平、拔刀任俠?”長青先生大感荒誕、難以理解,江湖豪俠殺傷人命、恃武犯禁這些事他並非沒見過,可是一口氣殺了上百人的滅門慘案,哪怕是綠林黑道那些兇惡大寇,也極少會這麼做的。

儘管程三五這個人愚昧蠢笨、性情莽撞、沉迷酒色、貪食無禮,但長青先生起碼不覺得他是什麼大凶大惡之人。

即便吳茂才的死與他有關,可那屬於雙方正面廝殺,長青先生是修道之人,心念通透,不會因此糾結。

而且先前夜裡兩人一同潛入都護府,這等隱秘之事他甚至沒有告知最為親近的蘇望廷,長青先生在不知不覺間,已將程三五當作可以信賴之人,難以想象他竟有此等過往。

“你難道沒有問過程三五麼?”長青先生察覺蘇望廷對具體案情所知不多。

“他偶爾會跟我提及此事,但我通常不會問得太深.”

蘇望廷注視著長青先生:“我將這些往事告知先生,是希望你能夠體諒老程,未來他若有難處,還請先生不吝照拂一二.”

長青先生眉頭一動,轉念細思片刻,這才明白過來,程三五犯下如此重罪,蘇望廷極力掩蓋尚且來不及,怎麼會對自己坦白?他向自己述說程三五的過往隱秘,定然另有用意。

“你……就不怕我出賣程三五,拿他邀功領賞麼?”長青先生反問道。

“先生品性高潔,想來不屑做這等事.”

蘇望廷緩緩言道:“而且我要是沒猜錯,先生……俗家姓唐?”

長青先生臉色一變,放在膝退上的雙手立時攥緊。

蘇望廷接著說:“早年間,我在陸相爺門下辦事,曾協助在南陽置辦一處產業,用於安頓一對母子。

後來聽同僚提及,那位母親早早病逝,其子被一位嵩嶽道人接走.”

聽到這話,長青先生猛然站起,彷彿陳年傷疤被人以精巧手法一點點揭開,痛苦直錐心頭。

“先生隨母姓唐,父姓陸,對否?”蘇望廷表情平靜,讓人看不透其內在心緒,說出的話語在長青先生耳中卻堪比炸雷。

長青先生表情扭曲,幾乎咬碎了牙,好似受傷落單的雛獸低咆不止:“你這是在威脅我?”

“威脅?這話從何說起?”蘇望廷搖頭:“先生的身世能夠用來威脅麼?我只是覺得,既然我將老程的過去告知先生,那就理應彼此開誠佈公,我只是順便幫先生把話說透了.”

長青先生恨火中燒,卻又不敢發作,唯恐露怯,沉聲言道:“是我看走眼了,區區州刺史哪裡配得上你?像你這等深沉心機,就應該到朝堂上,跟那陰狠毒辣的陸衍彼此撕咬!”

蘇望廷不以為然,繼續問:“先生當初協助茂才社,想來正是看中吳茂才庶出身份,不為父兄所喜,因而有同病相憐之感?”

“我跟吳茂才不同,我從來不打算討好那些陰毒小人!”長青先生拂袖喝道。

“那先生後來又為何協助我們對付安屈提?”蘇望廷又問。

“安屈提禍亂一方,我自己深受其害,豈能置身事外?”長青先生駁斥道:“程三五並無職責,尚且會挺身而出,我難道還會不如他?”

“我正是看中先生這一點,所以希望你來日能多多照拂老程.”

蘇望廷表情認真:“老程易受他人利用,若無才智高明之人指引,只怕又會做出錯事。

先生既然說陸相陰險毒辣,那你是否想過,老程在他手下,會成為何等可怕的兇器?”

長青先生一愣,緩緩坐下,他飽含警惕看向蘇望廷:“這種事你就放心交給我?哪怕你日後無法出仕,照樣可以帶著程三五歸隱鄉里.”

“老程那個性子,你覺得他能夠閒下來麼?”蘇望廷笑了:“而且我料定回到長安,陸相爺對老程必然另有安排。

連那等滅門大案都能包庇下來,陸相爺斷然不會對老程置之不理.”

長青先生沒有接話,蘇望廷的心機盤算讓他不得不佩服,如果自己真的想要報復那個無情之人,那麼讓他的謀劃落空,或許遠比正面復仇來得容易。

那段與母親相依為命、備受冷眼、艱難求活的記憶,此刻如同沉渣泛起,幾乎要讓長青先生窒息。

將那股恨意壓到心底最深處,長青先生稍覺舒緩,對蘇望廷言道:“可以,我答應你.”

“多謝長青先生.”

蘇望廷隨後又問:“明日將至崆峒山中黃觀,不知是否容許我等進門參拜?”

“前山本就容許俗客往來參拜,至於後山……我也要到了才知曉.”

長青先生說完再度起身,蘇望廷拱手相送:“先生早去歇息,我稍後……”

這話剛說完,兩人對視一眼,想到客房中那鼾聲如雷的程三五,輕笑搖頭,誰也不曾挪步。

而在兩人無所察覺的涼亭之上,阿芙身形隱沒在黑暗中,默默注視著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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