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袒露著血絲的眼球緊盯著她。

陡然尖銳起來的背景音樂在她說出剛才的話後就神秘消失了,他倆雙眼瞪單眼,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

緊接著,他還真的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嗽起來。

“沒錯,”他幽幽道,“我嗓子壞掉了,但是去買藥的時候他們都無視我.”

那是別人都看不見你吧。

“去搶劫也沒人理我.”

喂。

“不過放心吧,小姐你這麼善解人意,我是不會這樣對你的.”

他接過藥盒,真誠又殷切地看著她,“多少錢,我都可以掏.”

要不是她原定死於今天,差一點就信了呢。

“……不用,”虞檸木然道,“學校教育我們要多做好人好事。

親,既然你需要的話,這瓶急支糖漿就直接送你了.”

“謝謝你啊,”殺人狂預備役感激地說,“你人還怪好嘞.”

虞檸:“……”

救命啊!!!

話音還沒落,她就見對方一把擰開蓋子,嘴巴對著瓶口噸噸噸地往下灌——灌得她面目扭曲,感同身受,忍不住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彷彿也要被那齁甜粘稠的糖漿堵住嗓子眼。

她甚至開始猶豫要不要把包裡的礦泉水也分給對方了,結果剛起這念頭就見他放下見底的藥瓶,神清氣爽地撥出一口帶著甜味的氣體,“呼.”

虞檸:“………………”

人與人……鬼的體質當真不能一概而論。

“好多了好多了,”他的嗓音還真清朗了不少,“我懂了,下次有事還找你.”

別找了!

虞檸忽然靈機一動,覺得自己或許可以利用一下這峰迴路轉。

“那什麼,”她壯著膽子,硬著頭皮,非常十分以及特別友好地主動握起了對方的雙手,“禮尚往來的話,我能先拜託你一件事嗎?”

……等等,你臉紅什麼??

她驚悚地看著眼前這殺人狂裹在臉上的繃帶表面居然都慢慢沁出一點……紅暈般的血色,開始懷疑這傢伙懵懂的鬼生裡是否從未被女孩子拉過小手。

然而現在當場甩開未免也太不給面子,她只好硬著頭皮連珠炮一般的一口氣說了下去:

“你、你看時間這麼晚了,城裡治安還行但是我有點怕怕的,所以就是說,你可以走一趟送我回家嗎,小區門口就行!”

“沒問題.”

殺人狂小哥拍拍胸脯,答應得相當爽快。

“包在我身上了!”

好耶,計劃通。

虞檸知道自己這個主意很冒險,不過與其賭路上會不會再殺出其他程咬金,她還是更願意賭對方不會突然翻臉——就目前來說,前者的可能性比後者大多了。

幸好實行的時候也是如此。

此地不宜久留,她當機立斷地離開這破診所,回到了依然有零星幾個行人經過的街道上。

虞檸偶爾回頭,就能看到履行著約定而不遠不近地跟在身後的殺人狂,逐漸鬆了口氣。

她同時也在注意聽著耳邊的動靜,那詭異的樂曲之後再也沒有響起,似乎預示著危機就到此為止了。

周圍的景色越來越熟悉,住宅區的一棟棟房屋終於映入眼簾,虞檸多留了個心眼,還不等走到自家附近就停下腳步,轉身向活像個跟蹤狂似的藏在電線杆後的繃帶小哥揮揮手,示意對方可以回去了。

……雖然離被記下住址也差不了多少,但總之聊勝於無吧。

急支糖漿殺人狂居然當真乖乖聽了這指示,非但如此,他還友好地跟她揮了手以示回應。

虞檸心情複雜地看著他插兜走遠,側首望向十幾米外的自家房頂。

四葉草城的規劃籌建還不到三十年,末日降臨的另一面就是人口銳減經濟急劇衰退——只是衰退沒有玩完已經很給面子了。

平房僅僅需要一層就可以起脊,樓房利用面積不大又造價高昂,那麼在資金不足的情況下,會優先選擇哪一種就是顯而易見的事了。

當然,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

……比起門挨門戶挨戶有個啥事鄰里互助的樓房,這才是恐怖片情節標配的溫床啊!!

雖說“你家鬧鬼敲開鄰居家門結果發現上下左右的鄰居也全都是鬼”也算一種風味吧。

反正,目前在外面遇到麻煩的風險性已經降到了最低,她可以考慮一下回家了。

——嗯,“在外面”。

虞檸站在原地做了兩三次心理建設,這才終於抬腳向那棟孤零零的房子走去。

包裡的鑰匙碰撞得叮噹作響,她穩住將它插進鎖孔的手,然後,從房門緩緩轉開的縫隙裡望向屋內。

“媽媽,”她努力露出了個笑容,“我回來了.”

等在客廳的女人聞聲轉過頭來,僵硬地回答了她:

“歡——迎——回——來.”

……很好,沒有bg

本應多年前就死去的女人坐在沙發上,穿著和居家二字完全不搭調的白色連衣裙,裙襬蓋到膝蓋,再往下的小腿上全是大塊大塊青紫色的屍斑。

她慘白的臉龐上,塗抹成鮮紅色的嘴唇以一種不正常的角度咧開,就像那個微笑是被誰硬生生刻在上頭似的。

她歪著的腦袋幾乎貼住了肩膀,兩隻接近全白的眼珠直直盯著虞檸,然後像是才意識到自己的姿勢不對勁,抬起胳膊一點點地將自己的頭掰正回來。

寂靜無聲的客廳裡,一時間響起了可怕的骨頭嘎啦嘎啦牽拉的聲音。

在這個過程中,她嘴角的弧度也一直沒有變過。

虞檸卻早已經習慣了這令人脊背發涼頭皮發麻的一幕,她動作自然地將外套和書包掛在衣帽架上,彼岸學園——也不知道誰起的這麼不吉利的名字——一般不佈置通常意義上的作業,畢竟現在生存才是第一要務,文化課成績只是側面參考的標準之一,學生們放學後真正需要完成的功課是定期以小組為單位進行的鬼怪調查報告,大傢俬下里都管那叫五年陰影三年演習。

她過來的時機很巧,考試前剛好是一期五三結束,這個禮拜可以容她摸摸魚。

虞檸穿越當天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態結束了慘絕人寰的考試,況且大限還早,她決定回家先不管三七二十一躺平個幾小時犒勞一下自己。

到時候再想辦法也不遲嘛!

這種情緒怎麼還能求生,乾脆先玩吧.jpg

但當她將手放在門把上時,一股油然而生的強烈不安感制止住了她的下一個動作。

就像是突然開啟了某個奇怪的開關,在指腹貼上金屬的一瞬間,虞檸只感覺有股由衷的涼氣爬進袖口。

那涼意如蛇鱗般溼滑,冥冥中帶來一股被誰盯上的錯覺。

可她身後唯一騎著腳踏車經過的路人頭也不抬,哼著耳機裡的歌就踩著踏板蹬向了遠方,除此之外,周遭靜得連草坪上風吹草動的沙沙聲都無比清晰。

她愣了幾秒,終於意識到那讓人汗毛炸立的違和來源於何處。

她以為是揹包客斷斷續續哼唱的調子其實從未遠去,仔細聽起來,那分明就是個女人在幽幽地輕聲吟哦,與其說空靈——壓根就是空洞。

女聲趕也趕不走地徘徊在她耳邊,不知所起,也不知所終。

難道……

她精神分裂了?

虞檸嚇了一跳,她早就聽說幻聽是精神分裂的前兆,沒想到穿越一遭還把自己整成病患了。

她連忙單手夾著書包提著買菜的塑膠袋,另一隻手摸出手機開始即刻搜尋當地知名的精神科醫生看看人家這幾天有沒有可以掛的號。

鑰匙之前就插進去了,她雙手都佔著,直接用胳膊肘去壓門把,齊活。

咔噠一聲,深諳如何讓自己以區區兩隻手活得像八隻手的堂堂寫手成功開門。

——誰懂啊!誰懂她那一刻的心理陰影啊!

虞檸人都傻了。

在她視線正前方,大開的窗戶旁邊是隨風飄揚的窗簾。

突兀站在客廳中央的高個子女人古怪地微笑著,臉頰旁邊是枯黃分叉的髮絲,長過膝蓋的雙手耷拉在身側,沾了點點汙濁血跡的裙襬下是兩條青白的小腿。

她的脖子向左側彎折得幾乎快要折斷了,覆蓋著一層厚厚白翳的眼仁微微轉動,虞檸甚至懷疑,對方根本不需要眨眼。

原主的記憶裡……明明是一個人住的,一直到早上出門都是如此。

但另一方面,那女人的五官又隱隱透出幾分讓人心驚的熟悉。

耳邊的輕聲吟唱仍在繼續,虞檸吞嚥了下口水,直直走向對方。

然後——目不斜視地和女人擦身而過。

緊張,害怕。

哪怕能感覺到女人的眼珠正在跟隨自己的位置轉動,虞檸也硬著頭皮假裝視若無物,她腿腳都有點發軟,可還是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一直到客廳的另一端,她撲通一聲坐在那張與女人長相如出一轍的遺像前,“哇”地潸然淚下。

“嗚嗚嗚,媽媽我好想你啊,”虞檸邊抹眼淚邊自言自語,“你和爸爸看到我現在這樣肯定會很失望吧嗚啊啊啊啊!”

不全是演技。

……真哭了,嚇哭那種。

只不過她偷偷塞了點私貨,順著情緒就即興發揮起來,“我、我今天數學考試肯定不及格了,你們會因為這個就不原諒我嗎?我對不起你們,嗚哇哇哇我不活了——”

她還沉浸在表演裡,忽然覺得脖子一涼,再一看,那雙長得嚇人的胳膊從後面抱住自己的肩膀,搖搖晃晃地垂在了身前。

虞檸:“……”

沃日。

緊接著,她聽到那道陰冷的女聲貼著她的耳根開了口。

“沒——關——系.”

“爸爸媽媽——不——會因為一次——考不好就怪你的.”

女鬼斷斷續續地以一種慈母的口吻說,“既然——你這麼痛苦,如果——下次再——發生這樣的情況,媽——媽——就、帶你解脫.”

虞檸頓時哭得更傷心了。

……不要啊啊啊!

她至今不知道那天的“親媽”埋伏在客廳究竟是要幹什麼,但可以肯定自己如果不那樣做肯定不會有好下場——畢竟原身一次也沒有見過這景象,對方八成就是在她穿越後才出現在這裡的。

奇怪的是,她本來以為會是那種暴露自身能看到鬼怪後就要遭到這些傢伙攻擊的橋段。

而當時她到底沒有繃住,她的表現無疑是能看到也能聽到對方的,女鬼卻輕飄飄地鬆開她,甚至進廚房給她準備了晚飯。

是的,做了一碗蛋炒飯。

還是一碗很好吃的蛋炒飯。

天知道她在將勺子送進嘴裡的時候鼓起了多大的勇氣,結果有多害怕就有多驚喜,香味瀰漫開的那一瞬間,虞檸覺得整個世界都明亮了。

啊,這柔軟富有彈性又顆顆分明的米飯;啊,這均勻包裹住每一顆飯粒的蛋液;啊,這提味提得恰到好處的蔥花——如果要讓她給這份蛋炒飯一個評級,她願意是金色傳說。

那麼代價是什麼?

吃完飯去洗碗的虞檸目瞪口呆地看著猶如狂風過境般的廚房,為了不被房東揪去派出所,肉疼地刷掉了卡上最後一筆餘額。

這……也沒法解釋啊,難道她要說她媽還魂的時候把廚房給炸了嗎?

這樣下去肯定不行,廚房經過了幾天的修繕,直到今天才剛剛完工,她這幾天都是靠便利店的即食食品度日,而進出家裡的工人顯然看不見站在客廳一角注視著他們的女鬼。

某種意義上,虞檸有點羨慕他們。

她同樣想不通當時對方那個做法的原因,也可能……是受到了她的影響?

接下來的幾天裡,事情的發展果然證明了她的一部分猜想。

當時聽到的音樂怎麼也不能說是幻聽了,它反反覆覆地在她耳邊大肆播放。

賴床遲到,戰歌起。

不按時吃飯,戰歌起。

熬夜偷偷玩手機,戰歌起。

總之,只要她做出一些不符合母親期望中好女兒該有的行徑,就會迅速得到相應的反饋——

她媽唱歌了,她媽又唱歌了,她媽又雙叒叕唱歌了。

每當這種時候,虞檸都能感覺到徹骨的寒氣——女人重新表現出初見時六親不認的模樣,陰惻惻地就差真要對她下手。

而她只要搶在這之前服個軟打個岔,對方就跟忘了那碼事似的,又能像正常母親一樣跟她好好相處,從恐怖片變成了青春期大戰……死後期的親子家庭劇。

幾次實驗下來,虞檸確定了問題是出在自己身上。

首先,那吟唱更像是恐怖片的“配樂”,似乎是一種昭示著危機來臨的預警,有且只有她一個人能聽到。

其次,她可以干擾目標鬼怪的想法或行為……甚至是記憶。

更籠統地來說,如果對方本來拿的是襲擊她的恐怖片劇本,如果她在那個節點做了超出劇本預料之外的舉動,那麼之後的發展也會因此改寫。

急支糖漿殺人狂算是除媽媽以外的第一個實驗物件,虞檸也沒想到會這麼順利。

就是她隱隱約約地……總覺得好像忘了點什麼。

虞檸:“……”

她一巴掌拍在了自己臉上。

——她的小火鍋!

廚房好不容易修好了,她本來是想回去路上順帶買點菜和底料的,結果繃帶男一打岔,她直接把這事拋到了九霄雲外,白加班了!

虞檸有些難過。

有的人有的事,一旦錯過就不再,明天的小火鍋就不是今天的小火鍋了!

她還沒惆悵完,剛剛還在沙發上的女鬼飄然起身,竟然是再次要去廚房。

這嚇得虞檸瞬間清醒了,她可沒錢再修一次了,正猶豫著是要出聲還是怎樣——

耳邊響起了熟悉的女聲吟唱。

虞檸動作倏地一頓。

奇怪。

按照常理來說,她應該沒做任何不符合“好女兒”標準的事啊。

不過不管怎樣,這麼放任下去就又危字當頭了!

“媽——媽媽!媽媽!”

虞檸連忙慌慌張張地去攔對方,“我們學校今天野外生存課剛教了一道新菜!這樣吧,要不我來露一手,你——要嚐嚐嗎?”

其實她是想問“你能吃嗎”,但眼下這關頭也不敢有任何刺激性的措辭,結果,始終掛著那僵硬笑容的女人真的點了點頭。

……行吧。

虞檸臨出客廳前都還在四下尋找著引起異變的端倪,她的視線掃過屋內的一切陳設——包括角落那處在女鬼還魂後才悄然出現的神龕,蒙在上頭的紅布被映出微微紅光,瞧著是有幾分瘮人。

她不敢再磨蹭下去了,三步並作兩步地衝進廚房,巴望著能借此稍微帶來點變化。

然而——

那空洞的哼唱聲仍在繼續。

女人帶著她不變的笑容,定定地凝視著房子裡唯一一個活人離開的方向,視線彷彿能在牆體上憑空穿出個洞似的。

許久以後,她轉向神龕,竟然俯首拜了一拜。

她的神情絲毫未改,動作卻看得出專注又虔誠。

被紅布蓋住的神像只能依稀凸顯出有點接近人形的形狀,布料邊角無風自動,帶出一絲說不出的詭異。

一聲又一聲的哼鳴被拉得悠長縹緲,也聽得虞檸越發緊張,她深吸一口氣,推開了廚房與客廳連通的那扇門。

女人坐在餐桌前。

然後在她再次看向虞檸——準確來說,看向她手中端著的那個盤子的同時。

——那純人聲的音樂一下子停了。

“這——是——什——麼.”

“啊?”

虞檸不解道,“炭烤竹筍啊.”

女鬼:“?”

盤裡那些炭棒斷面顏色清醇,烏黑髮亮,看得出來,品質非常優良。

“好——炭.”

她問,“竹筍、呢?”

虞檸撓撓頭,“就是這個啊.”

“看,還有五花肉呢.”

她用筷子扒拉了一下大小不一的、烏漆墨黑的那些炭塊,“只剩一點了,正好用來當配菜.”

這麼說著,她已經張羅著擺開碗筷,還很殷切地給女人的碗裡先夾了好幾塊竹筍和肉片——不過它們看著其實沒什麼分別。

女鬼:“………………”

“媽媽.”

虞檸格外孝順又真誠地招呼道:“你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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