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石就好像躍動的火苗,只是恰好靜止在了某一瞬間,而太虛山就是靜止下來,並塗上了厚重的灰、綠二色塗料的一整團火焰——腦海中躍出這樣的想法時,奧托已佇立於太虛山的頂端。

向身後望去,陡峭又狹窄的小徑猶如一條細蛇不斷蜿蜒,直到視線盡頭的林海,再不可尋。

忽地一陣風吹過,視線也變得模湖起來,原來是稀薄的雲層如浪潮一般湧來,將眼前的一切都籠罩在似夢非夢的幻想之中。

“咕嚕——”

四周寂靜無聲,只有風推動著雲海一點一滴向前的嗚咽,也正因如此,奧托用力吞嚥口水的聲音才如此明顯,並且很快傳染到了周圍——

“咕嚕——”

卡蓮跟著嚥了口唾沫。

“咕嚕——”

卡蓮右手牽著的白髮紫童女孩兒同樣如此。

一路走來,從欽察草原到太虛山,行程何止九萬九千九百里,中間見過了多少平日無法見過的奇觀奇景,但在面對太虛山蒼茫的雲海時,卻自覺一切的語言都被暫時剝奪了。

沒有任何言語能用來描述眼前的景色,以及心中不斷湧現的思緒,千百年的歲月如白駒過隙般在眼前閃過,就好像一個極為飄渺、悠遠的聲音在心底不斷地呢喃著,但想要瞪大眼睛看清楚歲月的每一幕、想要側耳傾聽心底的每一聲呢喃時,卻又什麼也尋不到、什麼也聽不見。

“謹守本心,未免庸人叨擾,仙人在太虛山設下了重重幻境,若來者並無惡意且有些資質,便會落入仙人的‘問心’觀中,便如你們方才那樣。”

出聲的女子站在赤鳶仙人身旁,她看上去與仙人差不多年紀,但對於見識過“真正”的赤鳶的卡蓮與奧托,卻反而覺得面前的女子年長許多。

雖說揣測他人的年齡並不是什麼好習慣,但人天生便會在畏懼未知的同時想要了解未知,這便是好奇的本能。

只不過,直接發問實在沒有禮貌,或許也會讓那女子變得難堪,於是奧托只能在心裡做出些無傷大雅的推測:

眼前的女子約莫二十來歲的樣子,考慮到聖痕覺醒者更為長壽,她的實際年齡應該更大,或許已經三十來歲了——赤鳶仙人的徒弟,大都也應該是聖痕持有者吧?

“這是我的首徒,朝雨,自今日起,爾等在山上的衣食住宿,便都交予朝雨費心了。”

聽到赤鳶親口吐出的“首徒”二字,林朝雨的雙眼沒來由睜大了幾分,像是在歡欣,但很快又有一種更為複雜的情緒湧了上來,她稍稍低下頭,目光凝視著腳下光滑的磚石,就好像是在點頭一般——如果奧托沒有察覺到她迅速變換的神情,應當會如此做想。

這不禁讓他露出一抹笑容——不管歐羅巴還是神州,不論是天命還是太虛,人類都是不變的人類,會有各種情感,正面的、負面的、光明的、陰暗的、可以坦誠相對的、必須深埋於心的……

所以,赤鳶仙人究竟多少歲了呢?

奧托的記憶力極好,先前在欽察草原時,赤鳶與那兩人的對話,他記得分毫不差。他們的交談幾乎毫不避諱他,因為他們使用的並非神州語、日耳曼語或者拉丁語,而是一種更古老的通用語。卡蓮、埃莉諾或許不會,但奧托曾在阿波卡利斯家族的古籍裡見到過,學習過,理解他們的意思,並不困難。

也正因如此,憑藉著那隻言片語,奧托在心中做了無數的推算,再加上虛空萬藏曾經洩露過的資訊,他早已得到了自以為是的真相。

可惜,他無法向任何人求證,他第一反應自然是去問虛空萬藏,但是從那一日起,虛空萬藏便陷入了徹底的沉默,無論奧托說什麼,它所發出的,都只有悠長的呼吸而已。

至於赤鳶本人,奧托也不是沒有嘗試問過,但後者還未等奧托開口,便似乎看穿了一切,提前一步回答道:

“不必問了,那不是你們這個時代應該揹負的東西。”

是的,赤鳶雖然無情地拒絕了他知曉更多的請求,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如此,她的話又從側面印證了奧托某些猜測的準確性。

“看來,先前那兩個男子,還有赤鳶仙人,都是來自更古老的時代的人啊……那位凱文,和卡斯蘭娜家族的開創者亞當又是什麼關係呢?還有虛空萬藏所說的,我的祖先?是阿波卡利斯的祖先,還是……沙尼亞特?不過這樣看來,虛空萬藏貌似也是赤鳶仙人那個時代的遺物呢……等等,這該不會就是……”

奧托勐地抬起頭,正好對上了赤鳶那不帶什麼感情的目光。

“那個……赤鳶仙人,我還是很想知道,您為何一定要帶我們來神州?如果按您所說的,將我們視為質子,也應當把我們交給明國皇帝才對。”

幾個月來,卡蓮的神州語進步神速,如今已經能用神州語無障礙交流了。

也不知道是該說心有靈犀還是什麼,她問的這個問題,正好也是奧托方才內心所想的。

但赤鳶沒有給予任何回應,她甚至也沒再看奧托,只是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向著更深處的庭院走去。

林朝雨對著二人、不,準確來說是三人,因為還有卡蓮執意要帶上的薇拉——奧托·薇拉。

她對著三人歉然一笑:

“不好意思,仙人太上忘情,又不通世俗,如此也是常態。所以,才需要我陪伴在她身邊查漏補缺。”

說到這裡,林朝雨的笑容有向著更加燦爛的方向發展的徵兆,可不知為何,她又在第一時間將其生生抑制住,而後一股肉眼可見地悲哀忽地湧了上來。

“唉……”

她莫名其妙地哀嘆了一聲。

“朝雨……女士,您……怎麼了?”

卡蓮歪了歪腦袋,有些疑惑地發問。

但林朝雨迅速搖了搖頭,眯起了眼睛,讓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我只是,想到了一些悲傷的事……”

她再睜大眼,目光從卡蓮與奧托面上一掃而過,白髮少女顯然聽信了她的說辭,但這個金髮羅剎人……

林朝雨的心湖上泛起一串串漣漪,她知道自己犯了個極大的錯誤,她不該在外人面前流露出這般情緒的。

師傅會帶人回來完全出乎他們的預料,這三個羅剎人已經成為了巨大的變數……

但正因如此,她才更不應該在他們面前流露出過多情緒才對……

可是、可是……

心湖上都已滿是圓圓圈圈的波紋了,那心湖下究竟湧動著怎樣的暗流,還用說麼?

“不過……也無所謂了。”

林朝雨暗自搖了搖頭。

“不過是些許變數而已,雖然這超出了預料,但對於她而言,想要做出針對性的計劃,也並不困難吧?”

林朝雨擠出一個有些生硬的笑容,說道:

“那麼,請三位跟我來吧。太虛山雖小,但也有幾間客房,不知道該怎麼安排三位?”

仙人從不理會庶務,整個太虛山與世俗的交流幾乎全是身為大師姐的林朝雨一人操持,如此情形已經維持了十幾年。所以,她雖不敢說自己有二師妹蘇湄那樣的城府,但與人打交道、與暗潮洶湧的江湖打交道、與若即若離的朝廷打交道,如此多年下來,她也磨練得了不少手段。

就比如現在,她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就轉移了那個或許是察覺了什麼的金髮羅剎人的注意。

他看似面色如常,一如既往地平澹且優雅,但卻不著痕跡地將臉向左偏了偏。他的金色長髮束起後搭在了左肩上,所以林朝雨可以很清晰地看見他右耳耳垂的顏色逐漸變紅,與異常白皙的面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而那個羅剎少女卻反而沒有那麼激動了,她的臉色雖然也有些紅潤,但只是緊咬著嘴唇低下頭,什麼也不說,這反倒讓林朝雨感到意外了。

一路上山的過程中,她也與二人簡單聊了兩句,知道他們是青梅竹馬,也知道他們早已訂婚,可是,就以二人如今的表現,似乎……

“他們之間,貌似也有什麼隔閡呢……”

林朝雨並不覺得自己擅長揣測人心,但畢竟見得人多了,總有一些心得,她看著兩人肩膀之間刻意空出的兩拳間距,再回想起兩人之間看似親密,但又很少有什麼言語交流的態度,她只覺得有一堵無形的牆壁將二人隔開了。他們的身體或許可以繼續接近,直到肩膀貼著肩膀,這並不困難,但是心或許……總之就是這樣。

一想到這一點,林朝雨心裡剛剛升起的,那因為手腕得逞而本能出現的小得意與慶幸又在眨眼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是啊……青梅竹馬又如何?長久以來日月相處又如何?

除非剖開,拿出來,擺在一起,不然人與人的心絕不可能緊緊相貼,所謂的心意相通,都只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

她兀自笑了笑,用低到恰好能為外人捕捉的聲音說道:

“我明白了,我會為三位準備兩間客房的。”

而後,她又彎下腰,伸手在薇拉的小腦袋上揉了揉,客氣道:

“這個小妹妹的資質也很不錯呢,如果想要習武的話,可以和我們一起練習啊,彥卿、素衣還有凌霜,也大不了她幾歲。”

“欸?可以嗎?”

卡蓮的雙眼亮了起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攥住了衣服下襬,大聲答道:

“那就麻煩朝雨女士了!”

林朝雨的嘴角飛快抽搐了兩下,她這才想起來,眼前這些是來自遙遠西方的羅剎人,可能是真的不懂何為“客氣”……

她連忙轉頭看向奧托,快速眨了兩下眼,但這個頗為心細精明的男子也只是歪了歪腦袋,挑了挑眉毛以示疑惑……

好吧,羅剎人就是羅剎人……

就在她思索著應該以什麼樣的態度來婉拒卡蓮時,就聽後者繼續開口道:

“那個……那個……既然這孩子很有資質,能不能麻煩仙人收她做徒弟呢?”

這下子,就連奧托也感到不好意思了,他趕緊扯了扯卡蓮的衣袖,委婉地勸道:

“呃呵呵,那個……卡蓮,你都已經是天命最強的女武神了,薇拉如果要習武的話,你也完全可以指導薇拉的……是吧?是吧是吧?”

卡蓮轉過頭看向奧托,臉上各種情緒交匯,居然一下子變得比方才的林朝雨更加複雜。

但數個月來,奧托也已經習慣了卡蓮這樣的目光,有些事,也到了該坦白的時候了吧……

只不過,還差了一些,至少不是現在,至少不是此時此刻。

但……有些事……有些交流,真的只能用語言來完成麼?看著奧托碧色的眸子,卡蓮確定了什麼。

她的下唇向上努了努,而後用力別過腦袋,魚骨辮從奧托的臉頰上劃過,她輕咬了一下牙,閉上眼,讓氣息重新變得悠長,而後平穩地說道:

“所謂的天命最強女武神,在赤鳶仙人面前不過是連一招都撐不下去的小丑罷了。”

兩人的這番神情變化全都在林朝雨的意料之中,她搖了搖頭,她嘴角向上翹了翹,露出一個說不出是諷刺還是自嘲的笑容。

奧托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那裡還殘留著卡蓮髮梢的氣味。

他的目光投在卡蓮的後腦勺上,過了一會兒,再轉向不明所以的薇拉,她的年紀還小,雖然奧托一路走來教了她不少神州語,她的學習能力相較於同齡人來說確實也極為優秀,但孩子畢竟是孩子,她或許聽得懂方才幾人的隻言片語,但具體每一句話是什麼意思,後面又有什麼彎彎繞,就完全不明白了。

奧托對薇拉擺出一個溫柔的笑容,繼續勸卡蓮道:

“再說,朝雨女士說的也是,如果薇拉想要習武,對吧?說不定薇拉不喜歡打打殺殺……呢?”

卡蓮也不含湖,當即就用林朝雨聽不懂的語言對薇拉說了什麼。

薇拉眨了眨眼,而後用力點了點頭。

這下子,奧托是真的沒話說了。

林朝雨雖然聽不懂,但看樣子也知道大概發生了什麼。她隱隱有種感覺,這個叫卡蓮的羅剎少女……她的性格或許確實很梗直,但絕不是什麼都不懂。如果說最開始她是真的把自己的客氣當成了邀請,那麼在奧托的兩次提醒下,她不應該不明白才對。

說白了,她只是藉著這個由頭,宣洩一下她終於確認那道不可見的隔閡存在後無法抑制地湧起的悲哀罷了。

林朝雨笑了,這次她的笑容中不再有苦澀,也不再有諷刺,那是純粹的笑,臉頰上的肌肉向上收縮,而後她極為自然抬起手指撩了撩額前漂盪的髮絲,卻不小心手一抖,撫到了自己眼角因為笑容而擠出的魚尾紋……

“……”

原來,她已經三十六歲了啊。

她已經跟在仙人……跟在師傅身邊三十個春秋了嗎……

她笑著笑著,視線漸漸變得模湖起來。

其實,再讓師傅收個徒弟倒也不錯。

無論是這個叫薇拉的女孩,甚至是這個叫卡蓮的少女,無論是她們的資質還是她們的心性都算得上萬裡挑一,若是早幾年出現,就算師傅不想再收徒,她或許也會主動幫她們說話。

但可惜……可惜、可惜……

可惜!可惜!可惜!可惜!可惜!

“收徒之事不必再言。”

林朝雨緩慢又堅定地搖了搖頭。

“師傅若有收徒之意,方才便會直接告知爾等,她不言,便是不願。”

“這樣嗎……”

卡蓮並無多少可惜地搖了搖頭。

但林朝雨又莞爾一笑:

“不過,先前說的話還算數呢。師傅雖然不願收徒,我等弟子也沒有收徒的資格,不過武學一道最忌閉門造車,爾等若願意,也可以與我們切磋交流。”

言罷,林朝雨緊緊抿住了自己的嘴。

她意識到自己又犯了一個錯誤,方才那些話……本不該擅作主張地多此一舉。

算了……算了……

這三個羅剎人帶來的變數,就交給二師妹去頭疼吧。

林朝雨的眼中閃過一絲寒光,臉上的笑容不變,她緩緩轉身,寬大的衣裙隨著她的動作在稀薄的雲海中劃出一個澹澹的弧形軌跡。

“死生有命,富貴在天。”

她的心中閃過一絲不忍。

然後是更多的……三十個春秋以來的點點滴滴。

寬大的衣袖下,她的拳頭緊緊攥起。

罷了……

罷了……

將這幾個羅剎人安頓好之後……

就去做最後一次努力……

也或許是最後一次,以徒弟的身份服侍師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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