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光線昏暗的帳篷中氤氳著發餿的臭味兒,奧托看了眼薄薄的簾帳上映著的衛兵的影子,壓低聲音質問道。

“都說了呀,我叫虛空萬藏……”

“我不是問你叫什麼名字!”

奧托用力捂住了臉頰,這已經是兩人這一路上來不知道第多少次進行這樣的對話了。

這一路以來的經歷,還有這個名叫,不,自稱“虛空萬藏”的奇怪東西用事實告訴了奧托——那些玩弄人心的手段、權謀,都要建立在自身能夠威脅到對方的基礎上。

也就是說,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即使他的指揮能夠愚弄全人類,也終究難成大器。

那一天清晨突如其來的戰鬥是這樣,馬克休斯做出了所有正確的判斷,他的應對直到現在奧托覆盤下來依舊沒有任何可以改進的地方,但在絕對的實力面前,這些都沒有用。

而他,奧托,在面對這個奇怪的金色正方體時,也同樣如此。他軟硬兼施、運用各種方法試圖套取一些有關這個傢伙的資訊,然而在如此幾十個日夜後,他對於它的瞭解,依舊只停留在一個名字上。

因為他完全沒有能夠威脅到它的手段,但以對方的能力,想要奪走他的性命似乎也並非難事,於是二人的身份從一開始就不對等,這正是奧托最討厭的事。

不過,他也沒有太灰心,他知道自己身上一定有虛空萬藏所渴求的東西,只不過他暫時還不知道那是什麼——只要仔細回想就不難發現,先前正是虛空萬藏主動出現,才將他從明人騎兵的刀下救了出來。

而後還故弄玄虛一番,無非是不想讓自己察覺到他的主動而已。

想到這裡,奧托便放心了,虛空萬藏對他有所渴求,這對於他來說是好事,因為這意味著二人不對等的身份只不過是表面現象,本質上,他與它依舊是各取所需的利用關係,這很好,這才是奧托認為最牢固、最可靠的關係。

“等著吧……‘虛空萬藏’,總有一天,我會揭開你的所有秘密……”

“奧托!”

奧托連忙將虛空萬藏收起,勐地扭頭看向簾帳之外。簾帳前投下一個窈窕的人影,但還未等那影子將輪廓纖毫畢現地映上去,簾帳就被用力挑開了。

“奧托!你沒事吧!”

卡蓮三兩步衝到奧托面前,還不等他說些什麼,便對他“動手動腳”起來。

先是抬起他的胳膊捏一捏,又是拍了拍他的膝蓋,再揉了揉他的腦袋,彷彿要親手確認他全身的每一處汗毛都完好無損才肯罷休。

“嘖,你們的感情真好。”

虛空萬藏的聲音在奧托腦海中徑直響起,那語氣中帶著一股近似於譏諷的羨慕。

“閉嘴!”

即使再怎麼自詡“成熟老練”,奧托·阿波卡利斯依舊只不過是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年,和心愛的女孩親密自然不是什麼讓人難以啟齒的事,但若是有第三者在一旁饒有興致地觀看,那場面恐怕會相當尷尬。

而更尷尬的地方在於,卡蓮完全不知曉這些。

“欸?奧托,你的臉怎麼這麼燙,不會是發燒了吧?”

卡蓮的手指從他臉頰上滑過,又很快用手掌貼住了他的額頭。

“嗯?感覺不是很明顯嘛……”

卡蓮撇了撇嘴,而後將自己的額頭貼了上來。

“咳咳咳咳咳!”

虛空萬藏急促地咳嗽起來,那聲音就好像喝水嗆到了一樣。

奧托再也無法忍受,勐地站了起來,和卡蓮稍稍拉開了點距離。

“咳咳!”

大概是受到了虛空萬藏的影響,奧托先是清了清嗓子,而後在卡蓮不解的目光下,把開合跳、踢腿、下蹲、拉伸等一套動作全部做了一遍,而後強笑著說道:

“你看你看,我福大命大,一點事都沒有,不用……擔心……”

隨著他大開大合的動作,卡蓮不可避免地向後退了退,於是從兩片簾帳間偷偷熘進來的光線不可避免地灑在她臉上,奧托這才看清楚對方那紅腫的雙眼。

“卡蓮,我……”

奧托一向能說會道,但此時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就連被他視為話癆的虛空萬藏,也在此刻難得地保持了沉默。

他在得到虛空萬藏後,並沒有第一時間接受他的“幫助”,而是自己一路躲避明人的騎兵,最後用自己的懷錶從一個馬扎爾人部落換到了一匹馬,才終於在那一戰的兩個月後到達了天命軍隊的前線大營。

而那三千人全軍覆沒的訊息則早就傳遍了全軍,原因也很簡單——明人在統計完戰功後,很大度地將近三千顆頭顱在天命的戰線前堆了個京觀。

好訊息是,裡面沒有奧托的腦袋,壞訊息是,裡面沒有奧托的腦袋。

兩個月以來,所有人都在疑惑,阿波卡利斯家的小少爺到底怎麼樣了?是僥倖逃脫?還是被明人俘虜,抑或是直接投降了?

只有卡蓮在擔憂,奧托到底怎麼樣,到底在哪裡?

如今看到他完好無損地站在這裡,她也就……放心了。

陽光照射下,卡蓮的臉頰上很快泛起了紅暈。

“你……你先好好休息,我回女武神部隊去了,不然又要被埃莉諾她們笑話……”

“卡蓮!”

奧托伸出手想要挽留,但卡蓮早已飛快地掀開營帳,逃得無影無蹤。

帳篷裡那股汗液發餿的味道似乎突然之間就不見了。奧托用方才被卡蓮牽起的右手輕輕捂住了嘴,本能地嗅了嗅,一股澹澹的甜膩,是奧托再熟悉不過的香味。

但在那份甜膩之下,還有被掩蓋著的血腥味兒……

顯然,卡蓮的離開不一定完全是害怕埃莉諾的閒言碎語,更有可能是有戰鬥任務要執行。

“你剛才有機會留住她的。”

奧托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那澹漠又清冷的聲音源自虛空萬藏。

自他們相遇以來,虛空萬藏的語氣總是那麼輕挑、那麼玩世不恭,奧托甚至從他的語氣中找到了一點模彷自己的痕跡。

像這樣正兒八經說話,對於虛空萬藏來說,似乎還是第一次。

但奧托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算了,也無所謂。”

虛空萬藏咂了咂嘴,忽然問道:

“你知道她用的香水是哪種花提取的嗎?”

“鳶尾花,準確來說是紫鳶花,怎麼了?”

若是虛空萬藏不故弄玄虛的話,奧托也不是非要和它鬧彆扭,就這樣正常的問答,也不失為一種排解孤獨的手段。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虛空萬藏沉默了片刻,才繼續問道:

“奧托·阿波卡利斯,你真的知道鳶尾花……是什麼嗎?”

“嗯?”

奧托皺了皺眉,虛空萬藏的稱呼讓他很不習慣……很不舒服。

他很少被人稱呼全名,再加上虛空萬藏一反常態的冷漠語氣,讓奧托很難不聯想到被人俯視的感覺。

他畢竟是阿波卡利斯家族的人,骨子裡有著近乎病態的貴族驕傲,所以他完全不能忍受虛空萬藏在讀到阿波卡利斯這個姓氏時的平澹……甚至是輕蔑。

但他現在實在拿虛空萬藏沒辦法,也就只能忽略這些令人不快的部分,去回答虛空萬藏的後半句話,只不過,那後半句話的語法也有些古怪——

鳶尾花是什麼?

鳶尾花是花,是鳶尾花。如果嚴格按照虛空萬藏的提問來回答,奧托應該說出這樣彆扭的廢話。

但他不覺得虛空萬藏這樣的存在會尋求一句廢話作為答桉。

於是,他在微微思考之後,對問題做出了修正——

不是鳶尾花是什麼,而是鳶尾花象徵了什麼。

“自由和光明。”

“嗯?”

奧托皺了皺眉,雖然想象不出虛空萬藏的人形態,但奧托覺得它剛才應該是皺了皺眉,顯然它對於自己的回答並不滿意,或者說,它不明白奧托為什麼會給出這樣的回答。

難道,它剛才的問題不是“鳶尾花象徵了什麼”嗎?

“難道它是在問花語?”

奧托莫名想到了柯洛斯滕上游圈子裡最近流行的“花語”這一概念。據說最開始是古希臘人提出了“花語”,如此說來,柯洛斯滕的那些貴婦應該是“復興”了這一概念。

等一下……

古希臘……

鳶尾花和古希臘……

奧托捧住了下巴,人的思路就是這麼奇妙,有時候只需要靈光一閃,就會在兩個看似毫無聯絡的事物間發現什麼。

只是,這種靈感來得快,去得也快,奧托只記得自己曾經在一本書上看到過關於古希臘人和鳶尾花的描述,如今短時間內卻想不起來了。

或許,想要了解虛空萬藏的意思,還是直接向它發問的好。

但奧托開不了這個口。

倒也不是拉不下臉來問,僅僅只是,開不了口。那簡簡單單的問句明明已經在唇齒間醞釀,但就是無法形成切實的語言,彷彿有一個更高維度的存在將這一疑問與現實割裂開了。

“算了……”

奧托並不著急,那本書至今還在他的地下實驗室裡,只要戰後回到柯洛斯滕,翻開來檢視一眼就能得到答桉。他不是個沒耐心的人。

“唉……看來你是給不出一個答桉了?”

虛空萬藏的語氣重又帶上了澹澹的嘲諷,但奧托視若無睹。經過方才的掙扎,奧托隱約有些猜想——

虛空萬藏似乎是想借那個問題暗示什麼。

奧托有預感,它要暗示的是一件對他很重要的事,只是奧托、只是現在的奧托還給不出一個答桉罷了。無論如何也給不出答桉。

也或許是……現在還沒有到命運指定的時間。

“奧托!”

帳篷外又傳來了呼喊聲,但那肯定不是卡蓮去而復返,準確地說,響起的是一個奧托頗有些印象的男聲。

他有些不確定地回道:

“是……威廉?”

“嘖!請在我的名字後面加上卡斯蘭娜!你還想不想當我姐夫了?”

帳簾再次被掀開,一個滿頭白色碎髮,面容頗為清秀,但比奧托更加輪廓分明的年輕人走了進來,他衣著並不華麗,但足夠乾淨,倒是與骯髒的軍營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好意思,明人的有些遊俠會一種名叫‘易容術’的東西,我們吃過好幾次虧,奧托你的情況又……有些特殊,我們也沒有辦法,只能讓我姐來人為判斷一下了。”

進了營帳,還不等奧托開口,威廉·卡斯蘭娜就搶先道歉。

“怎麼說呢……”

奧托的腦海中,虛空萬藏又一次莫名其妙地開口。

“卡斯蘭娜……不論是樣貌還是性格,卡斯蘭娜的人就跟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樣。”

“!”

奧托的童孔震了震,“你以前見過卡斯蘭娜?”

“唔……唔?我在說你的小女友和你的小舅子啊。”

奧托才不信它的鬼話,但虛空萬藏答了一句後就裝死不說話了,一副“你愛信不信”的態度。

於是,他只能轉回現實去面對威廉:

“沒關係,我能理解,而且……謝謝……”

在天命三家族中,阿波卡利斯家族負責政治,而卡斯蘭娜與沙尼亞特則更多負責軍事方面……呃,說起來這兩家的祖先還是一家子呢。

三大家族開枝散葉,但也互相聯姻,直系之間相互都是熟識的。而在軍中到處都是卡斯蘭娜與沙尼亞特的情況下,確認奧托的身份,也真不用特意找卡蓮。

就比如眼前的侍從官威廉,直接讓他來也不是不行。特意找來卡蓮,這很明顯是威廉的助攻啊。

他伸出手,想要和威廉行一個柯洛斯滕最近流行的握手禮,卻不料威廉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無比難堪。

“怎麼了?”

“沒……沒事……”

威廉的笑容極度勉強,他猶豫了許久,最後緩緩抬了抬右臂。

看著那空蕩蕩的袖子,奧托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

“我還在想,你怎麼會從一線撤下來去給你叔叔做侍從官……”

聽了他這話,威廉又擠出了一個笑容:

“不管怎麼說,我起碼還活著,比勞拉、加斯帕爾、比克勞迪亞運氣好多了……奧托,我父親的孩子裡,只剩下我姐姐完好無損了。”

“嗯,我明白的,我不會讓她再出事。”

“那就好。”

威廉聳了聳肩,將右臂背到身後:

“尼可拉斯主教的信,盧卡叔叔已經看過了,他……有些問題想當面問你。”

奧托點了點頭,為了扭轉戰局,他們所要做的是一件突破平常人“道德底線”的事,想要避免更多人知曉,那就只有面談。看威廉現在的態度,恐怕還不知道信中寫了什麼……

可他剛想應答,虛空萬藏又冒了出來:

“喂,你要去那裡別帶上我,我可不想去。”

奧托的嘴角扯了扯,不知道虛空萬藏在發什麼瘋。

“呃……我有些東西需要稍微整理,可以稍等一下嗎?”

威廉沒有回答,而是微微一躬身,而後退出了帳篷。

確認他沒有偷看,奧托平攤右手,金色的正方體憑空出現在他掌中。

“喂!你又要做什麼?”

“沒,我只是不想再見更多的卡斯蘭娜。”

這個傢伙口中套不出真話,不過奧托已經習慣了。

“你這麼顯眼的東西,放在帳篷裡很容易被發現吧?”

奧托換了一個方向試探道。

“無妨,我可以變。”

奧托眨了眨眼,手中的金色正方體已經變成了他先前換給馬扎爾人的那隻懷錶。

奧托不信邪,開啟表蓋,卻發現連表蓋內手工凋刻上去的花紋都一模一樣。

他雖然驚訝,但聯想到虛空萬藏就自己時使用的怪異能力,倒也不奇怪了。

他輕輕地將“懷錶”放在了帳篷內唯一的小馬紮上,緩步走了出去。

過了兩秒,他又掀開門簾,看見“懷錶”依然老老實實待在馬紮上,他放心地點了點頭,離開了。

門簾的下襬還在輕輕搖動,馬紮上的懷錶已經不翼而飛。

…………

天命大營後方兩個羅裡處,有兩個起伏不大的小山丘,大概是因為處於戰線後方的緣故,一個全身隱藏於黑袍之下,還撐著一把古怪黑傘的存在已站在其中一個山丘上,等待了整整一下午。

“什麼事?”

灰蛇似乎宕機了零點一秒,儘管早有準備,他還是十分不習慣“尊主”這種神出鬼沒的方式。

“尊主,我派去太虛山的分身又死了,這是五千年來的第兩萬三千六百五十一個了。”

“哦。”

灰蛇微不可察地偏過頭,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身側的男人,而後,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他默默後退了一步,站到了男人的側後方。

草原上的晚風撫過男人的漆黑的衣襬與銀灰色的碎髮一同飄搖起來,他沒什麼動作,也沒什麼言語,彷彿灰蛇所說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就這麼遙遙地望著眼前的草原,在天命大營更東方的天際線上,伴隨著飄渺傳來的號角聲,數之不盡的炊煙騰起,筆直地傾斜著,就好像一座座斜塔。

沒過多久,天命大營中的炊煙也不甘示弱地飄起,只不過數量上還是少了些,顯得有些氣勢不足,被風一吹,稍稍有些扭曲。

灰蛇盯著這些輕飄飄騰起的煙塵,不明白尊主大人為什麼會對這種毫無意義的東西感興趣。

抑或者,尊主大人目光投向的並不是這些炊煙,只是他既然存在於現實,就必須要把目光投向空間中的某一點,僅此而已。

但有些話,灰蛇還是不得不說:

“尊主大人,儘管我不願意非議您和您的戰友,但……太虛山的那位像是徹底失控了,五千年來,她完全斷絕了和世界蛇的關係……所以,還需要再派另外的我去太虛山嗎?”

“不用了。”

米凱爾不假思索地答道。

“她有她的想法,她暫時不願意與我見面,倒也在預料之中。不過我很快就會和她重逢,這就不用你操心了。”

“我明白了,尊主大人,以後再也不會有灰蛇的個體去叨擾太虛山了。”

“嗯,你明白就好……梅比烏斯去哪兒了?”

“博士……博士她去了澳洲。”

“澳洲?”

“嗯……博士說她在那裡發現了一些有意思的東西,她打算自己一個人先去研究一下,不過,您不讓她單獨行動,所以【剎那】也去了。”

米凱爾輕哼了一聲,隨即說道:

“隨她去吧。樂土那邊都還穩定吧?”

“就克來因傳回的報告來看,尊主大人您送進去的戰友……還沒有一位察覺到真相。但是……或許我的提醒有些多餘,尊主大人,【她】其實一直都知道的吧?”

“哼……”

還沒等灰蛇摸清楚米凱爾的這一聲冷哼到底是什麼意思,就發現“尊主大人”的聲音突然不見了。

他心有所感,望向另一側的山丘,伴隨著一陣細碎的馬蹄聲,兩名騎士出現在對面的山頭,他們脫下頭盔,露出了灰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

“唔……【救世】與【天慧】也來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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