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昌佑邀請章衡與狄青去酒樓吃飯,章衡拒絕了:“不用了,就去跟士兵一起吃就好了。”

“啊,這……”

陳昌佑一臉吃驚,看向狄青。

狄青點點頭道:“既然章相公想多瞭解一些,也是無妨,你安排就好了。”

章衡笑道:“有什麼好安排的,直接一起去就好了。”

陳昌佑面帶苦笑:“大頭兵的飲食,相公哪裡能夠吃得習慣啊,還是去酒樓吃吧,要不,末將讓伙房那邊準備小灶吧。”

章衡笑道:“本官也是出身貧苦,哪有什麼不能吃的,別廢話了,趕緊帶我們過去吧。”

陳昌佑無奈,只能帶著大家一起前去士兵吃飯的地方,其實說是吃飯的地方,還不說是一塊偌大的空地,然後空地周邊蓋著大棚子,那是預防著下雨時候吃飯的地方,也倒是能夠遮住炎熱的陽光,不過依然還是炎熱不堪。

陳昌佑帶著章衡等人進去,士卒們見到將領帶著大官過來,也是紛紛詫異,趕緊給讓開了,章衡跟著拿了一個大碗就上去打飯,掌勺的伙伕不知所措看著章衡幾人,尤其是向著陳昌佑投來求助的眼神。

陳昌佑趕緊呵斥道:“還不趕緊給章相公盛飯!”

伙伕聞言趕緊大勺子在桶裡面挖了一勺,倒進章衡的大碗裡面。

章衡往裡看了看,是一碗不太稠的菜粥。

他也不嫌棄,直接對著嘴巴喝了一口,感覺味道不錯,有米的味道,帶著鹹味,裡面還有蔬菜的味道,甚至能夠聞到一股肉的味道。

只是喝起來香,但仔細一嚼,穀子十分生硬,章衡吐出來一看,原來是粗糧。

而遍尋一下碗中菜粥,找了半天也瞧不見一點肉末。

章衡搶過伙伕的勺子,在桶裡面撈了一會,撈出來一根大骨頭,原來這便是肉味的來源。

章衡走到正在吃飯計程車卒面前,湊過去看他們碗裡面粥的分量,倒是滿滿的一碗,但上面皆是粥湯,穀物蔬菜只是稀稀拉拉的。

章衡嘆了一口氣,這就怪不得這些士兵一個個看起來面黃肌瘦的了,天天吃這玩意,能身體健壯才是見鬼了呢。

每天攝入這麼少的熱量,想要操練起來,那真的是要死人的!

陳昌佑看著有些不安,章衡卻是沒有當眾質問,而是將粥仔細的喝完,狄青見狀,也是跟著要了一碗粥,唏哩呼嚕的吃了個精光。

吃完了飯,章衡笑著道:“好了,吃了飯,就按照作息來吧,先回去睡個午覺,下午繼續操練。”

說完章衡便率先走了。

陳昌佑落在了後頭,然後低聲問狄青道:“狄帥,咱們這位章相公今天是什麼情況,怎麼跑來跟大頭兵搶吃的?”

狄青瞪了陳昌佑一眼道:“什麼話,章相公以相公之尊,願意前來與士兵同甘共苦,這叫什麼搶吃的!”

陳昌佑苦笑道:“這些大官們哪裡會與咱們武人同甘共苦,他這是來找我們毛病的才是吧,狄帥,您也是從軍中出身的,您應該也知道咱們軍中就這條件,末將可沒有剋扣他們的口糧,您得跟章相公多講講啊!”

狄青呵呵一笑:“沒有剋扣?”

陳昌佑神色一苦:“是扣了那麼一點,可這也是軍中慣例,您也是軍中出身,我這種應該也是比較手下留情的了不是?”

狄青點點頭:“情況是這麼個情況,但畢竟不對,若章相公要挑毛病,你也是跑不了的。”

陳昌佑臉都垮了,口中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文官哪有什麼好東西,這白面書生下手最狠毒,裁軍就裁軍,官家說要裁,我難道還能攔著不成,直接說就是了,何必挑我的毛病……”

“閉嘴!”

狄青見陳昌佑越說越不像話,呵斥了一聲。

狄青道:“裁軍自然是誰也攔不住的,聖命都下來了,一個堂堂宰執親自跑過來主持此事,難道還怕你們不讓裁軍,這不是笑話麼!

章相公既然屈尊前來,自然是有更大的想法來的,但不會是衝著你們這些將領來,你們這些將領,身上有什麼問題,難道大家不知道嗎,若真是要查,你們誰乾淨得了!”

狄青這頓呵斥,反而是讓陳昌佑有些安心下來了:“不查我們?”

狄青冷哼一聲道:“要查的話,那就上名冊賬本了,還會在這裡和你廢話?”

陳昌佑笑顏逐開:“那就好那就好……”

他眼睛一轉道:“……那章相公這番作為是作甚,末將聽說昨天章相公便到處探訪,找許多士卒談話,談到天黑才回去的……”

狄青臉色一沉:“你派人監控章相公?你這膽子也太大了吧!”

陳昌佑趕緊解釋道:“那可不敢,是剛好有指揮使看到了章相公的所為,有些奇怪,便過來與末將說了,末將可不敢幹這等犯忌諱的事情!”

狄青臉色緩和了下來:“你知道這是忌諱,便別拿腦袋去試,事情鬧大了,你上頭也吃罪不起!”

陳昌佑趕緊連連點頭:“是是,末將不敢。”

“好了,下午之後,大約便會有定論了,等著吧。”

狄青抬腳就走。

章衡睡了大約三刻鐘的時間,起來感覺精神飽滿,只是外面日頭實在是勐烈,便躲在屋中寫寫算算。

到了下午申時,也就是大約三點鐘的時候,外面的陽光稍微有些西斜,然後聽到了軍號聲,章衡才踱出去校場。

果然,就算是他慢悠悠的過去,校場仍然只是稀稀拉拉的一些人,又等了將近兩刻鐘的時間,人才算是到齊了。

在陳昌佑的一聲令下,然後各個指揮使開始指揮進行操練刀操槍操之類的,聲音倒是喊得震天響,但連基本的整齊有力都做不到,一片亂哄哄的,讓人看得心煩,倒是回頭看狄青的時候,狄青神色如常。

章衡低聲問狄青道:“狄帥,您帶的軍隊是這樣的嗎?”

狄青笑道:“各軍好壞參差,也有比較好的,也有更差的,末將作戰,也是接過來什麼兵,便打什麼仗,這也由不得我們這些將領挑挑揀揀的。”

章衡嘆息道:“這樣計程車兵怎麼打得了仗?”

狄青道:“末將一般接手軍隊,都會先行整飭軍紀,士兵的素質是無法在短時間精進的,但卻是可以控制軍中大大小小的將領。

控制了這些人,以嚴厲的軍紀震懾他們,以功勞引誘他們。

那麼,即便是無法做到如臂指使,但至少在作戰的時候沒有人敢逃跑,也沒有人敢搶功冒進。

這麼一來,大約也是能夠取得較好的戰果的。”

短短一番話,體現出來狄青出色的水平,但也展現出來宋軍素質低下的事實。

章衡有些無語道:“當年你就是靠這樣的軍隊在保安打敗李元昊的?”

章衡所說的保安之戰是爆發在寶元初年,當時李元昊發動叛亂,狄青被任命為延州指揮使進行平叛。

狄青到達延州後,根據以往經驗,並不急於貿然出擊,而是先運籌了一系列措施。

先是訓練士卒,招納當地弓箭手,增強戰鬥力。

後是檢視地形,偵探軍情,瞭解士兵心理,同時總結別的將帥失敗教訓,密切監視李元昊。元昊稍有騷擾,便受到狄青的勐烈回擊。

寶元初年十一月,李元昊入侵保安。狄青率兵前往,在保安大敗李元昊,史稱“保安大捷”。

這是北宋和元昊戰爭以來第一次大勝仗,也扭轉了整個西北戰局,當然,也成為狄青真正崛起的成名戰。

之後為防西夏軍以後侵襲,狄青又率萬餘人建築堡塞,扼守要害,使西夏不敢妄動。

狄青笑了笑:“西夏人也沒有多強,李元昊倒是有精銳,但大多數還是普通人,也沒有強到哪裡去,只要取得有利的地形,將帥合力,上下同心,打敗他們也是可能的。

不過末將當年率領的軍隊肯定不是保捷軍這樣的,其中還是有不少訓練有素的禁軍,但那些禁軍也只能作為箭頭軍隊,其餘的軍隊還是要做輔助的。”

章衡嘆了口氣道:“像你這樣的將領,大宋又有多少,而且,就算是有,也只能防守而不能進攻,保一時之平安罷了,河套拿不回來,大宋軍隊缺馬的現狀便無法改變,沒有馬,如何能夠擊敗遼國。”

狄青一時間沉默了下來,軍隊存在的問題他自然是心知肚明,他也曾想改變這種現狀,但在大宋軍制面前,他也是束手無措。

章衡身為文官,大約還敢說一說大宋軍制之缺陷,若是他這個武人來說大宋軍制不行,那麼便是取死之道罷了。

也無須有人用心設局,便說是有人彈劾他想改變軍制以實現擁兵自重,就這條罪名,便足以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畢竟,大宋朝的軍制之改變目的是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鉗制武人,而一個武人卻想解開這個枷鎖,這不明著告訴大家,我想造反了?

狄青不敢說話了,章衡眯著眼睛看著操場上亂糟糟的一片如同鬧劇一般的操練,冷哼一聲道:“就這模樣,防守也是十分吃力,若不是西夏立弱,遼國喪失了進取心,大宋想要和平也是艱難。

至於說什麼拿回燕雲十六州,取回河套養馬地,也不過是奢想罷了。”

狄青低聲道:“宋夏戰爭結束之後,朝堂諸公談戰色變,誰敢在此時說要對西夏征戰,誰便會成為眾失之的!

此次之裁軍,龐相公大約是提出要裁軍以節省開支,才有朝堂大臣支援的吧?”

章衡似笑非笑:“狄帥看來也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啊,還得我將你套進來,你才順勢答應幫我的不是?”

狄青苦笑了一下道:“末將實在不知道您的想法,怎麼敢貿然提出請求,若您也如同其他文官一般……”

狄青嘆息一聲道:“……東華門外以狀元之名唱出者才是好男兒。”

章衡聞言一愣,這才想起狄青與韓琦之間的齟齬。

章衡低聲道:“狄帥,當年你與韓琦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狄青頓時有些色變,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許久,但此時提起來,依然令他氣息紊亂。

章衡見狀道:“狄帥,你不想說就不說,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狄青卻是直接將事情給說了出來:“宋夏戰爭之時,韓琦官居陝西經略安撫副使,主持涇原路軍務,那時候末將是為涇原路副都總管,是他的直屬部下。

其實一開始韓相公對末將還是持之以禮的,有一次做東舉辦酒會,邀請了涇原路許多有頭有臉的文人士大夫,甚至還邀請了末將。

當時末將受寵若驚,您知道的,這對一個武人來說可是個天大的面子,能混跡在上層文人圈子中,這在過去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為了不失禮儀,末將在出席酒會前做足了功夫,生怕鬧笑話被其他人看不起。

然而……”

狄青臉上有痛苦之色。

“……酒會開始後,頭一次出席這麼高規格酒宴的末將算是長了見識,桌上的好酒好菜自不必說,韓相公還請來了一群花枝招展的歌舞伎來給大家陪酒助興。

席間一位叫白牡丹的名妓挨桌勸酒,當她來到末將身邊的時候,看到末將臉上的刺青先是一愣,然後用不屑的聲音說道:也敬斑兒一盞。

“斑兒”,便是對被黥面的賊配軍的侮辱稱呼。

章相公,大庭廣眾之下,末將身為涇原路副都總管卻受到一個妓女的當眾嘲諷,這是何等的奇恥大辱!

當時末將手腳冰涼,內心卻是氣得快要炸裂開來了!

然而更令末將萬分難堪的是,白牡丹這個妓女的這一輕佻言語卻引來了其他賓客的一陣鬨笑。

章相公,末將身為涇原路副都總管,雖然奈何不了其他的賓客,但還奈何不了一個妓女麼,於是末將將白牡丹綁了來,然後抽打了她一頓,也算是息了內心的怒火。

然而……”

狄青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幾天後,末將有個叫焦用的老部將來到營中探望末將,然而我們兩人還沒聊上幾句,一群韓琦身邊的親兵便闖末將軍營中,當著末將的面,將焦用五花大綁捆起來帶走。

末將也是一頭霧水啊,趕緊託人詢問是怎麼回事。

對方告知說焦用犯了事,現在要被處斬。

聽到這個訊息後,末將整個人都傻了。

說實話,焦用所犯之罪在軍營中很常見,屬於是可以處罰,也可以不處罰的事情,但韓相公卻以亂世用重典為由下令處以極刑,這顯然有點太過了。

末將當然不能看著老部下就這麼送了命,只好跑到韓相公那邊求情。

當時末將卑躬屈膝地對韓相公求情道:焦用是個好男兒,請大人從輕發落。

韓相公卻冷冷一笑說道:東華門外以狀元之名唱出者才是好男兒,區區一介武夫也配稱好男兒?”

說到這裡,狄青微微低著腦袋,眼睛裡有水波盪漾。

這位在戰場上取敵人首級如探囊取物的勐將此時卻連抬起腦袋的力氣都沒有了。

“焦用死了!一個在戰場上殺敵無數的勐將,就因為韓相公覺得末將打了他邀請來的妓女一頓,便認為被末將給侮辱了,便將一個在戰場上殺死很多西夏人的勐將給砍了腦袋!……”

狄青很激動,以至於聲音大了起來,陳昌佑等人回頭看向他。

狄青神色一整,然後所有的脆弱都被收了起來。

陳昌佑等人趕緊回頭看向操場。

狄青指了一下操場上訓練計程車卒道:“章相公,您看,這些士卒要為朝廷賣命,但他們何曾得多一絲一毫的讚賞,不僅沒有,他們還被隨意地被派去送死,被當成了買賣的工具,被視若豬狗一般,您說,他們憑什麼賣命!

還有陳昌佑這些人,他們不撈錢還能夠幹什麼,他們一旦努力了,又會被人彈劾有野心,您看末將自從回了三衙擔任一個副步帥,便有人在說閒話了,說我狄青狼子野心什麼的!

難啊,章相公,這個朝廷對武人來說太難了,我們不敢表現出來一點意氣風發,一個個只能夾著尾巴,如同豬狗一般被文官們呼來喝去,我們又如何敢有別的想法!”

狄青說了這些話,立即便感覺到後悔了,雖然章衡這些日子與他頗為看重,但他畢竟是文官出身,韓琦當時對自己不也是很有禮貌麼,當真到了涉及文武之爭的時候,那心腸可黑著呢。

章衡卻是笑了笑,拍了拍狄青的肩膀道:“狄帥,總有一天,武人也能高昂著頭顱的。”

歷史小說相關閱讀More+

冷兵時代,苟在亂世建堡壘

陳惟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