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當人子!”

站在參政廳外,章衡啐了一口,罵了一聲。

這范仲淹又是罵他是活曹操,又是威脅要斬他狗頭,自己多問了一句海貿之事如何,便被轟了出來。

所以,到底是搞還是不搞?

他一轉頭,看到許元驚詫地看著他。

章衡嘆了一聲道:“範參政這般愛護小子,小子卻不懂範參政之愛惜之情,真是不當人子啊!”

許元:“……”

好嘛,狠起來自己都罵的人,還是莫要得罪為好。

許元進去參政廳,便聽到范仲淹也在罵:“不當人子,不當人子!”

許元:“……”

“參政?”

范仲淹抬頭看到是許元,便把嘴巴閉起來,臉上擠出笑容:“子春來了。”

許元笑道:“那小子冒犯您了?”

范仲淹哼了一聲:“那倒不至於,就是那小子給老夫帶來天大的麻煩啊!”

許元眉頭一掀:“開海?”

范仲淹點點頭:“難道最近你也聽說過?”

許元點頭道:“最近這個聲音多了起來,還是因為西北戰事的原因吧,賊寇佔據西域,那邊的商道斷絕,短時間該是開不了了,所以便有人看向海上,海貿之利其實頗豐,這些年也有一些聲音,但總是不成氣候,現在這聲音又大起來了。”

范仲淹想了想道:“現如今輿論如何?”

許元臉色頗為凝重:“贊同者有之,唾棄者也有之。

贊同者認為海貿利國利民,最好是儘快實行,以補帑藏不足與民財殫竭之窘境。

唾棄者則認為海貿乃是洪水勐獸,萬萬不可放開,若放開,錢荒將至,屆時民不聊生。

反正眾說紛紜,各執一詞,相互之間若是意見不同的時候,還可能要爭吵不休。”

范仲淹頓時有些心驚:“已經到了這等地步了?”

他心中暗忖:這小子是真厲害啊,明明只是個芝麻大的小官,但卻能夠一手掀起這麼一場大討論,還鼓動這麼多人為其吶喊助威……唉,大宋朝出了這麼個妖孽,也不知道是福是禍。

許元點頭道:“其實就是這十來天的事情,這幾天忽而變得激烈了起來,某在轉運司,甚至聽到有些胥吏也在討論此事,那有可能這股討論甚至已經延綿至市井之中了。”

“那你是怎麼看的?”范仲淹忽而問道。

許元愣了一下笑道:“某每天都很忙……”

范仲淹擺擺手道:“我不是在問其他的,我就想問問你的意見,老夫之所以讓你差充江淮制置發運判官,便是因為你才力精幹,達於時務。

以江淮制置發運司為財賦之要地,最宜得人,所以特與超轉一官,現在看來老夫的眼光還不錯,自你上任後,減省冗費,疏通利源,不害生民,胥助軍國。

你是個專業的人才,海貿也屬財賦之領域,你多談一談,或許可以給我一些參考。”

許元頓時認真起來,他仔細想了想道:“海貿之事我沒有仔細思考過,但是關於經營,我的確是有些心得的……”

他慢慢說道:“……某認為,所謂無農不穩,無工不強,無貿不富,農工貿乃是家國穩定富強之根基。

參政您提出來均公田厚農桑都是極好的政策,這能夠保證國本不動搖,但工貿也是相當重要的。

根據某的觀察,大宋的工貿乃是天下至強,以往透過河西走廊暢銷西域,正是因為這樣的輸出,所以令得大宋國富。

因為與農業不同,農業一般自給自足的特性較高,就算是沒有貿易,農民也可以自給自足,但工業生產出來的東西不一樣,他們必須賣出去,才能夠繼續維持經營,才能夠獲得利潤養家湖口。

現如今大宋朝的情況是,農業因為耕地不足,所以已經沒有辦法養活更多的人了,所以如果工業上能夠興盛起來,也是可以養活很多人的,但這個前提便是,生產出來的產品能夠賣出去。

這就產生一個問題了,當越來越多的人投入進去手工業裡面之後,那生產出來的東西便越來越多,但每家每戶所需的鍋碗瓢盆車輛用具等等,都是恆定的,那麼他們的產品便會滯銷,賣不出去東西的手工業主便會破產,破產便會變成流民,他們既沒有土地,手藝也養不活家人了,如此一來,流民便越來越多了。

所以,西北戰事一起,流民變得越來越多,可不是僅僅是因為旱災水災的緣故,更多的流民他們本身便是手藝人,因為西北通道被截斷,生產的東西便賣不出去了,所以,他們變成了流民。

……海貿之事,某不知道如果放開之後會有什麼後果,但我知道,如果海貿能夠將大宋大量的產品賣出去,那麼手工業便可以容納大量的流民。

流民是不穩定的因素,各地起義、兵變,歸根結底便是因為流民問題,如果流民被收納進手工坊裡面去,那麼一切動亂不治自安。

而海貿也會帶來大量的賦稅,大量的賦稅對於朝廷來說,正如將將渴死之人,有大量的清水,可不就是救了一命麼?……”

許元慢慢地說著,范仲淹也是靜靜地聽著,等許元漸漸停了下來,范仲淹笑道:“你這哪裡是沒有想過,這分明是早就深思熟慮了吧?”

許元苦笑道:“我說的是貿易,不是海貿。”

范仲淹笑道:“其實,便是一個道理不是,無非便是方式不同而已。”

許元聞言咧嘴一笑:“還是參政看得透徹,絲綢之道也好,大宋內部貿易也罷,這海上貿易也罷,歸根結底都是貿易,並不會因為形式不同便有所不同。”

范仲淹點頭道:“所以,若是絲綢之路沒有斷絕,大宋朝也不會拒絕向西域貿易,大宋朝內部的貿易,也更不可能禁止,對不對?”

許元十分肯定的點頭。

范仲淹笑道:“所以,這兩樣貿易都是對國家有利,對朝廷有利,對百姓有利對不對?”

許元再次肯定點頭。

“那麼,海貿也一樣對郭嘉有利,對朝廷有利,對百姓有利對不對?”

范仲淹道。

許元點點頭道:“這是母庸置疑的。”

范仲淹點頭道:“所以,那小子真是給老夫找了個大麻煩啊!”

他的眼神堅定了起來,低聲道:“……既然你已經將事情推到了這個地步了,那就讓老夫來揮動最後一錘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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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盜賊首以及團伙被押送進京,范仲淹立即命開封府接手,開封府接手此事的便是章衡。

章衡連夜協同錄事參軍進行刑偵,海盜們原本還想負隅頑抗。

但章衡將其分開審問,並且用了點小技巧,營造出一種已經有人扛不住先招了,爭取告發以減輕自己的罪狀,將堡壘攻破,獲得了第一手的材料,將背後的人給挖了出來。

章衡立即進行第二輪的審訊,將其背後的海商、當地涉及的官吏等一一挖了出來,並且將材料第一時間送去給了范仲淹。

范仲淹連夜進攻與趙禎商量,第二天早上,早朝之後,趙禎在崇政殿召集二府三司的宰執們一起與會。

經過激烈的爭吵之後,最終確立下來。

一道由趙禎下令,樞密院附屬的調兵命令透過軍驛加急,快馬加鞭趕往江淮。

到了晚間,駐紮在楚州的陳執中立即帶軍隊南下,第二天一早抵達杭州城外駐紮形成震懾。

抓捕工作並不由陳執中執行,因為誰也不敢保證軍隊進城,會不會發生軍隊燒殺搶掠的事情,但形成威懾是必須的。

抓捕名單已經隨同陳執中到達而送到兩浙路刑獄司與江南東路刑獄司,由這兩個刑獄司執行抓捕工作。

刑獄司衙役在主管的帶領下,按照名單的指導,分別行事,有隊伍直接進駐州縣,抓捕州縣裡面勾結的官員,有些則是直接破入海商的豪宅裡面進行抓捕。

經過半個月的抓捕、刑訊、擴大、再抓捕、再審訊,源源不斷的材料被送至汴京,汴京的刑獄司也十分忙碌起來,跟著名單不斷地抓捕在京的官員,眼看著事態在不斷地擴大,呂夷簡坐不住了,拖著病軀跪求覲見官家。

趙禎是個念舊情的人,將呂夷簡接進去,談了整整一個下午,然後呂夷簡是被抬著出來的,之後趙禎下令停止擴大範圍。

但有著確鑿罪狀的、命桉的、貪腐過多的官員依律整治,經此一役,江南系大受損傷,元氣大傷。

江南海商中參與阻擾此次賑災,且參與燒糧食、海上阻擊的,予以抄家、家主斬首、主要人員流放的處置。

而那些沒有參與其中的,但抬高糧價的糧商,也被下獄治罪,准許以罰銅抵罪。

隨後范仲淹上書請求開海禁,歐陽修等人也紛紛上書支援,吳育、賈昌朝等人也是上書表示附議,其餘各路主官、知州也紛紛上書請求開海。

趙禎順應官民之請求,下令開海,第一批設定開放的是福州、泉州、明州、海州,並且在這些開放的港口裡面設定市舶司,以管理出海貿易之事宜。

此次事件中心的杭州,卻是被暫時停止市舶司的工作,海商自然也是不能出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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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衡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些事情一一發生,如同雷霆一般掃蕩,許多官員落馬,被刑訊,被撤職,然後江南海商也有被送到他這邊進行偵查審訊的,府衙新造的刑獄都被塞滿了,據他所知,刑獄司的監獄也被塞滿了。

章衡懷疑范仲淹是藉此裁撤大量的官員,以達成他的改革目的,後來是呂夷簡坐不住了,親自出面懇求,趙禎才出面叫停。

咦,趙禎……

章衡忽而有一種感覺,官家在這裡面似乎……嘶!

章衡又將自己關在書房裡面,進行全面的覆盤,覆盤完之後,他的臉色有些怪異,然後去吳育的府上。

吳育笑道:“感覺如何?”

章衡沉默了一下道:“有些害怕。”

吳育大笑起來:“害怕就對了,你一個小趴菜,就在這裡面攪風攪雨,也不怕嘎蹦一聲就折了!”

章衡深吸了一口氣道:“老師,我想問一下,您真是應我的請求,去推動的麼?”

吳育白了他一眼道:“你以為你是誰,憑你?”

章衡指了指天:“是他?”

吳育點點頭道:“官家早就想有所改變,只是一直都動彈不得罷了,江南太強了,一代接著一代,根基無比穩固,連官家都不敢草率動手。

這一次你這小子誤打誤撞,將這刀子遞到官家的手裡,又有範希文站臺,陳執中在江淮,天時地利人和全都集齊了,才算是促成了這一切,說來也是僥倖啊!”

章衡頓時毛骨悚然:“所以說,其實促成這些的,並不是我,而是官家?”

吳育呵呵一笑:“明面上是你,但推動的是官家,後面的事情則是將門、汴京勳貴、福建、河北、河西、京西共同推動的結果,他們推動各個部分窮追勐打,想要將江南系徹底拔出來,後來呂夷簡不是進宮面聖麼,你知道為什麼陛下要喊停麼?”

章衡想了想道:“平衡。”

吳育點了點章衡:“還不算笨,有點小聰明,就是過於蹦躂了。

江南乃是文化薈萃之地,每一屆的進士人數都是各地之首,從建國至今都是如此,所以朝堂上江南的官員也是最多的,這麼些年,從丁謂、王欽若,到呂夷簡,他們把持朝政,其他地方的官員早就不滿了。

就比如說這海貿,大宋之處是因為錢幣缺乏,禁海是因為怕錢幣大量流失,但後來新建了很多的錢監,地方上也紛紛建了錢幣鑄造廠,實際上就算是有所流失,也是可以補充的,但這海禁就是開不了。

大家都知道是因為江南海商與江南系官員勾結,可以阻著開啟海禁,這樣江南便可以獨佔海貿之利。

還有,你知道為什麼章相之前,福建就基本沒有宰執官員麼?”

章衡眉頭一掀:“因為泉州?”

吳育點頭道:“大宋海岸雖多,但真成氣候的也就是就是杭州與泉州。

海貿之利不僅在於海商,還惠及一路,有開海貿的地區,百姓的生活也要好很多的。

經濟好了,讀書的也會更多,在朝堂裡面話語權自然也會變大,福建路的官員這些年越來越多,但能夠走上去的卻不多。

就這麼些年,才出了章相這麼一個,也是因為江南系打壓的結果。

呂夷簡倒下之前,章相甚至都不敢冒頭,每有大事,甚至都不敢自己決斷,還得去呂夷簡府上請教,可見江南一系,勢力究竟有多麼的龐大!

官家也是忌憚久矣,這一次你胡亂攪動起來的局勢,倒是給陛下一個動手的好時機,經此一役,江南元氣大傷,其他地區的官員也要冒頭。

此次能夠搞這麼大,也是因為江南一系太過於霸道,讓其他地方的官員勳貴看到了機會,落井下石,差點就將江南給連根拔起,但江南畢竟是大宋財賦重地,當真一蹶不振了,對於朝堂來說也是一大損失,而且……”

吳育眼有深意:“……而且,帝王術講究的是平衡,官家想要的不是徹底打死江南系,而是讓各大派系之間相互平衡,這樣才最符合他的利益,懂了麼?”

這下子是真懂了。

章衡嘆息道:“學生還在沾沾自喜,靠著一己之力推動開啟海禁呢,原來裡面還有這麼多的道道,是學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吳育笑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立國以來接近百年,這個痼疾從來沒有人能夠解決,但卻在你這裡得到解決,這不能將其單純歸結為運氣,那就太瞧不起前輩們了。”

吳育看著章衡,眼裡滿是欣賞:“你很好,這一次你給福建人開拓出來這麼大的生存空間,每一個受益的福建人都得感激你的貢獻,說你是福建人的萬家生佛也不為過。”

章衡微微笑著,其實,得益又何止是福建人,海貿開啟,受益的可是整個大宋朝!可以這麼說,開啟海禁,大宋便有天地一寬的境地!

出了吳府。

章衡慢慢在街上散步,腦子裡想著事情。

他想的不是慶曆新政的事情,就這變革,可以連水花都沒有濺起來多少,充其量也就是給歐陽修韓琦等人增加一點經驗,以及給後來的王安石變法提供一點經驗罷了,甚至將趙禎的勇氣都打掉了不少,其餘的沒有可多提的。

哦,還給范仲淹提供了《岳陽樓記》的寫作靈感,挺好。

除此之外,沒有更多值得章衡思考的東西了。

他在思考的是海貿的事情……嗯,不能單純以貿易的方向來思考,而是得全方位的思考。

大宋自從建國的那天開始便是先天不足,地緣上失去了燕雲十六州,失去了這個天然的屏障,讓大宋朝不得不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以及財政在邊境建立拒止區域。

不得不將河北東路、河北西路、河東路、永興軍路、秦風路這麼多肥沃之地作為供養軍隊軍屯,每年還得從國庫裡面付出大量的軍費,以維持穩定,所以大宋雖然富有,但就光是維持,就得耗費大量的力量。

這就不是單純的說體制的問題,說大宋朝重文輕武之類的,大宋朝誕生於五代,五代是什麼鳥樣大家還不清楚麼,不以幾十年乃至於上百年的重文輕武,大宋早就改朝換代了。

不過這些只能引起爭論,章衡要做的是事情,爭論是沒有用的。

海禁既然開啟,便不能單純將其當成貿易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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