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宋家山城外觀巍峨如絕壁又不失凜然殺機,不禁讓人目視之便想起攻守殺伐之道。而其內部設施卻悠然有序,別出心裁,只會使人生出寧逸和平的灑脫之情。

山城內分佈著數百房舍,以十多條井然有序、青石鋪成的大道連線起來,最有特色處是依山勢層層上升,每登一層,分別以石階和斜坡通接,方便居民車馬透過。

沿著道旁樹木花草與山泉灌成的溪流走去,經過令人如同身處小橋流水、池塘亭臺的江南園林,置身其中便像在一個空中花園之內。

一條蜿蜒的道路從主要的建築群通往最高第九層周圍約達兩裡的大平臺,那裡樓閣崢嶸、建築典雅,以木石構成,由飛簷至花窗,鏤工裝飾一絲不苟,營造出一種充滿南方文化氣息卻又不失雄渾的氣派,更使人感受到宋閥在南方舉足輕重的地位。

而這第九重的平臺之上,是一座宏偉的木製建築,一株高達十數丈的槐樹在庭院中心氣象萬千的參天高撐,像羅傘般把建築物和庭院遮蓋,在陽光照耀下綠蔭遍地,與主建築渾成一體,互相襯托成參差巍峨之狀,構成一幅充滿詩意的畫面。

槐樹下影影綽綽的建築上有牌匾刻著刀削斧砍般的三字,正是天刀宋缺平日修煉的居所,磨刀堂。

磨刀堂偌大的空間裡,一人背對著門扉立於堂中,身上不見任何兵器,體型像標槍般挺直,身披青藍色垂地長袍,屹然雄偉如山,烏黑的頭髮在頭頂上以紅巾繞紮成髻,兩手負後,未見五官輪廓已自有股不可一世,睥睨天下的氣概。

“晚輩李天凡,奉家父之命拜見岳丈!”

他頭也不回,可是拜訪的年輕人已經戰慄不止,低聲報上姓名,因為他明白眼前雄偉的男子就是天下間首屈一指的刀道至尊、宋閥閥主,天刀宋缺。

“現在還不是!”柔和的聲線說出的話語卻令李天凡為之一驚,他尚未弄清楚宋缺所言何意,便聽見對方繼續說道:“你還不是我的女婿。”

若說剛才還是吃驚,現在李天凡就是惶恐,他俊秀的容顏閃過驚慌之色,因為他前來宋閥領地正是為了爭取宋缺的支援,可是對方一出口就否定了他們之間商定的婚約,如何不讓李天凡擔憂?

就在李天凡正要懇求之際,卻被對方陡然升起的氣勢扼住喉嚨,讓他一句話都說不出口,近乎窒息到雙腿顫顫便要跪下,只聽宋缺緩緩開口。

“我與李密曾結盟商議,若他打下洛陽便將玉致許配與你,可是至今已有兩年時光,洛陽依舊聳立,我問你,婚約的事情還能履行嗎?”

原來早在李密成為瓦崗寨龍頭之前就和宋閥有了聯絡,向來秉持漢人正統血脈學說的宋閥看不上李閥、獨孤閥、宇文閥等混跡於胡人之中的門閥世家,當然最核心的關係還是跟各自利益訴求不同有著關係。

由南統北或是由關隴控制天下,這裡頭的說法足以讓後世學者著書立說無數,哪裡是能輕易將其拱手讓人的?

而且宋閥當年並未臣服楊堅,只是隋室統一之勢不可逆轉方才暫罷干戈握手言和。至今宋閥在嶺南一地都是一言九鼎,以至於大隋極盛之時都無法徹底掌控此地,何況如今隋室傾頹無力掌握天下,宋缺既有雄心卻礙於地處天南難以插手中原,因此千挑萬選,最終選擇了家世絲毫不弱於李閥的李密作為盟友,結下婚約支援李密逐鹿天下。

而盟約的內容便是李密奪下洛陽,宋玉致嫁給李密的長子李天凡,宋閥提兵北上一舉統一天下。

因為李密佔據洛陽就說明中原已經被他基本掌握,加上宋缺的鼎力相助天下幾乎半數落入他們手中。

奈何時過境遷,世事難料。

宋缺的聲音也從柔和轉至冰冷,李天凡縱有伶俐口舌也說不出任何辯解言語。既是因為大宗師的可怖氣勢,也是因為他的底牌太少。誰叫李天凡的父親李密被王世充阻止在洛陽城下數年不得寸進,導致和宋閥的盟約一直不能奏效。

李天凡在紈絝子弟中或許堪稱翹楚,但是如何抵擋得住宋缺這種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絕世高手散發的氣勢?當下訥訥不敢言,甚至都不知該如何稱呼宋缺。

即使不回頭,宋缺敏銳的靈覺也能感受到李天凡的膽怯和無助。他心中微微嘆了口氣,話鋒一轉,頓時讓李天凡久旱逢甘霖。

“不過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既答應李密與他結盟,為漢室正統亦不可輕讓胡兒逞威。你回去告訴李密,宋閥不日起兵北上,與他共取洛陽!”

“謝、謝過閥主!”李天凡如蒙大赦,再不敢停留,恭敬的躬身拜別,匆匆退去。

良久,宋缺仰首望往屋樑,澹然自若道:“自晉愍帝被匈奴劉曜俘虜,西晉覆亡,天下陷於四分五裂之局,自此胡人肆虐,至隋文帝開皇九年滅陳,天下重歸一統,二百七十餘年間漢兒血淚漂櫓,宋某人常讀史書為之怒髮衝冠,今次終於起兵北上,卻終究是遲了。”

“宋大哥英武可為世間冠,當年楊堅雄才大略都難以與你爭鋒,何況如今所謂天下群雄盡是庸碌之輩?”一名眉清目秀乍看似沒什麼特別,身穿灰棉袍的女尼不知何時從磨刀堂後屏風處轉了出來,聲音娓娓道來令人心中湧起難以形容的奇異感覺,就像接觸到一個廣闊至無邊無際、神聖而莫可量度的心靈天地。

她看來在三十許歲間的,可是素澹的玉容卻予人看盡世俗,再沒有和不可能有任何事物令她動心的滄桑感覺。而她青絲盡去的光頭沒有絲毫折損她的絕色容顏,反而更加強調出她臉部清楚分明、如靈秀山川起伏般的清麗輪廓,使人渾忘凡俗,彷彿宋缺再想起磨刀堂外世俗的事物,對她是一種大不敬的行為。

宋缺默然不語,可是微動的寬闊肩膀分明表露出他內心並不平靜,因為眼前之人正是慈航靜齋的齋主,梵清惠。

宋缺驀地轉身,露出兩鬢微霜,雙目宛若星辰牢牢的看向梵清惠,沉思良久,終於笑道:“清惠說笑了,宋某人若是有這等本事,何苦寓居天南數十年只能練刀聊以慰藉?”

接著他面色轉為嚴肅,望向磨刀堂外蒼茫雲霧間的北面,感慨道:“本以為天下能讓我看過眼的就被我看入眼的就只有李淵次子李世民,奈何李閥宋閥難以合作……不提也罷,只是如今天下風起雲湧,李世民也入不了宋某人法眼了。”

梵清惠姣好的容顏露出一絲苦笑,雙手合十道:“若非如此,貧尼也不敢擾宋大哥清修,魔門猖獗聲勢驚人,佛門已然俯首隻剩慈航靜齋與寧老還在堅持。還望宋大哥以蒼生為念,早日撥亂反正重塑大統。”

宋缺心中閃過萬般念頭,最終還是頷首道:“好,確實該是宋閥起兵之日,讓宵小顫抖了。”

梵清惠知道宋缺這是送客之意,她達成目標也不久留,合十躬身緩緩離去。

而宋缺頭也不回,目光落到像神位般供奉在堂端的磨刀石上,遍歷十多個刻在石上的名字,一個虯結蒼勁的名字凋寫在石上最高處。

文搏。

望著這個名字,宋缺心思電轉,彷如徹悟,正在遠離的梵清惠心有所感,彷彿背後的宋缺屹立如山高不可攀,莫名其妙的氣勢拔地而起。

不等梵清惠查探發生何事,只聽宋缺輕聲說道:“清惠,我願意起兵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償還你我往日恩情,另一個就是為了此人拔刀。”

“自此以後,宋某人與……梵清惠,再無瓜葛!”

梵清惠身形一震,一行清淚從美目流淌而下,卻決然的並不回頭,她的目的達到了,宋缺起兵了,而且心境徹底不再有掛礙,可是梵清惠心中已然空落落一塊。

“阿彌陀佛,還望宋施主珍重。”

這個年代再是隱秘的軍事行動也瞞不過耳聰目明的探子,他們甚至都不需要深入險境孤身犯險,只要看糧草調動和民夫徵集情況就能猜測出大概。

只是這一次魔門根植於基層的探子還是慢了一步,因為就連文搏得到訊息的時候都為宋缺的果敢迅勐感到心驚。

宋閥起兵已經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了,宋缺命他的弟弟“地劍”宋智領輕兵北上,只帶三日糧草取小道疾行,對外宣稱只是正常調動,總共也只有數千人行動確實沒有引起絲毫波瀾。

直到嶺南軍出現在蕭銑領地之內方才傳出訊息,但是這時候已經來不及阻擋。

於是這數千人神兵天降一般攻陷了蕭銑領地南部的衡山郡,此地乃是楚南重鎮,交通發達水運便利,奪取此地之後嶺南兵馬西可控扼潭州,也就是如今邵陽一代,北可直奔巴陵威脅蕭銑都城。

一時間天下震動,都沒能想到宋缺隨手一招就能改變天下局勢,方才想起這位在嶺南沉寂多年的大宗師,然而這個時間,宋缺本人甚至都未離開嶺南宋家山城的磨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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