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天,各家藥房的估價單送來了,價錢倒是福佑便宜,他並不馬上決定,去找內行人核價。他找的這個內行人朱延北請過他的客,所以他說:憑估價單看,是福佑貨價便宜,買福佑的划算;只是福佑復業不久,品種可能不全,希望張科長抓緊一點催他們配貨。張科長自己哩,想到受了他們非常熱情的招待,穿了他們的衣服和皮鞋,現款也存在他們那裡,不買福佑的藥品既說不出理由,也有點不好意思。至於催配貨,那是每家一樣的,他決定買福佑藥房的。

福佑藥房辦貨的手續並不慢,決定之後的第二天下午就裝了一批出去。本來張科長是希望一次配齊,夏福說分批快,反正都得配齊。張科長同意他的做法,眼見第一批貨上了火車,張科長稍為放心一點了。他不知道頭一批貨是福佑現成的便宜貨,不值錢,自然裝的快。第二批貨就拖了一個禮拜,最後裝出去時,那裡面還暗暗搭配了一些冷背貨,張科長卻給矇在鼓裡。第三批,應該是最後一批了。催了一個禮拜,遲遲沒有裝,每次催夏福,夏福總是說“就裝就裝”,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張科長愁的難於打發這日子,等的有點不耐煩了。

在張科長焦急的等待中,夏福笑嘻嘻地走進了他的房間。他不再和夏福寒暄,劈口便問:

“你們以後究竟還想不想和我做生意?”

“你這是說啥閒話,張科長,一回生,二回熟,當然想做,當然想做!”

“為啥還不配齊貨?”

“就要配齊,就要配齊。”

“老是說就要配齊就要配齊,等了半個多月了,還是沒配齊!”

“張科長,這次真的就要配齊了。”

“還有幾天?”

這一句問住了夏福,天曉得還有幾天。他看張科長那股急勁兒,不說個具體的日期,一定會跳起來的。他具體的日期又說不出,便含含糊糊地說:

“這個禮拜大概一定可以了。”

“你說的,這次可要算話,這個禮拜一定要配齊。”張科長給拖得沒有辦法,只好答應了他,可是還不放心,又加了一句,“沒有貨,那可別怪我了。”

“我一定催朱經理,”夏福見他態度緩和了,馬上就把責任推到朱經理身上,到辰光沒貨他好有話講。他說,“你放心好了,張科長。”

張科長嘆息了一聲:

“整天呆在旅館裡等貨,真悶的慌。”

“我陪張科長出去散散心,……”夏福說到這裡便停下來,觀察張科長的表情。

張科長毫不考慮地堅決地說:

“我不要散心。”

“反正閒著沒事,到大世界去逛逛吧……”夏福不再說下去,在聽他的口氣。

“不,”張科長說了一個“不”字,立刻想起了大世界。他在家鄉就早聽說過上海。上海有個大世界,裡面啥都有,可以說要啥有啥。這次到上海辦貨以前,也曾有個念頭,到大世界這些地方去白相,一方面因為自己頭一回到上海,人生路不熟;另一方面由於福佑的貨始終沒配齊,任務沒完成,把到大世界白相這些念頭忘在一邊了。經夏福一提,又勾起了消逝得了無影蹤的念頭,接著他思念地說,“大世界?”

“唔,大世界,”夏福看他有些心動,便乘機緊接上去說,“這地方可好白相哩,到了上海的人沒有不到大世界去的。

有人說,不到大世界,等於沒到上海。”

“啊!”

張科長聽夏福一說,驚訝一聲,態度沒有剛才那樣堅決了。

“去白相白相,反正閒著。”

夏福不由分說,拉著張科長就走。張科長心裡想去一趟也好。轉一轉馬上就回來。

夏福買了門票,首先把張科長帶到進門右邊的那一排鏡子面前,指著鏡子,嘻著嘴,對張科長說:

“你看!”

張科長站在鏡子面前,大吃了一驚,那裡面出現了一個奇矮的胖子:胳臂短而粗肥,腿也短而粗肥,看上去膝蓋就要接近腳面,身子,不消說,也是短而粗肥,頭彷彿突然給壓扁了似的,眉毛、眼睛和嘴變得既細且長。整個人比無錫惠泉山的泥制胖娃娃還要矮還要胖。這種人他從來沒見過。他仔細一看;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他幾乎不相信鏡子裡的人就是自己;看看自己,又看看鏡子裡那人的容貌,又確實是自己。接著,他好奇地又走到另一面鏡子前面,上身非常之長,幾乎佔去整個人的長度六分之五,兩條腿出奇地短,成了一個很可怕的怪人。他退後幾步仔細一看,鏡子裡那個怪人突然發生了變化,變成兩個人,下面一個人十分矮小,頭上頂著一個倒立的人,細而長,長得只見半個身子多一點,腳都看不見了。這一長一矮的人都是自己。張科長在各種鏡子面前,變成各式各樣的畸形的人物,到最初一面鏡子面前,才又恢復了他的本來面目。

張科長十分好奇地又重新在每一面鏡子面前望了望,然後才不舍地離開。

“這是哈哈鏡。”夏福對他說,“因為在鏡子裡看到各種怪樣子,沒有一個人不哈哈大笑的,就叫做哈哈鏡。”“唔,”他把畸形的身體所引起的喜悅隱藏在心底深處,隨便地“唔”了一聲,跟夏福走去。他心裡對大世界發生了濃厚的興趣。

夏福把他從一個遊樂場帶到另一個遊樂場,有時坐下來看一陣,有時站在那裡停一會。這裡有京劇,有越劇,有滬劇,有甬劇,還有淮揚劇;這兒有魔術,有雜技,有電影,還有木偶戲;另外還有吃的喝的地方。他站在三層樓上,只見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像流水般的湧來擠去。耳邊聽不盡的音響:京劇鏗鏘的鑼鼓,越劇哀怨的曲調,雜技的動人心魄的洋鼓洋號……吸引每一個遊客的注意。

他心裡想;確確實實是個大世界,啥玩藝都應有盡有。這個地方不來一趟,真的是等於沒有到上海。他回到惠中旅館三○二號房間還在想每一個遊樂場的情景:夜裡躺到床上,在他眼前不斷出現的也還是遊樂場的情景和照在哈哈鏡裡的畸形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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