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回到故鄉，在矮矮的，小小的羔羊山上走了三天。四川的南部，多山多盆地，千里沃野，萬里綠森。天，藍似矢車菊；地，黃如梔子花的果實，雲，卻是罕見的白鳥。羔羊山矮矮的山峰上，經常飄雲牽霧。一來矮，中國詩詞裡“蕩胸生層雲”或是“商略黃昏雨”的意趣，彷彿描繪的便是這情形。儘管去了很多漂亮的地方，但若要領略“白雲回望合，青露入看無”的境界，仍須回來這裡。南方溼度很高，最饒雲氣氤氳雨意迷離的情調。
那山曾是我幼時最喜歡的地方，爬上爬下，都有樂趣。爬上去可以看到遠方的城市，爬下來可以躺在山下的雜草裡面，雖有蚊蟲，但卻不厭煩，那草，那花，那泥土似乎為我而生。
母親自小教我識字，沒有好的目標。就帶我上山，指著地上那草叫“車前草”，那花叫“燈籠花”。若是找到了從未見過的花草，帶給母親，母親有時則會會心一笑，指著那草對著鄰居說:“看我么兒採的一支箭（一種可入藥的草，止咳化痰用），么兒，帶我去你採草的地方。”我便知道，今天我有獎勵了。有時是一輛拇指大小的車，有時是從未見過吃過的美食。
山上也常常有美味。春季，山上會有香椿，我雖不喜歡香椿的“香味”，卻喜歡香椿炒蛋。還有那漫山遍野的蕨菜和折耳根，涼拌自是美味。到了夏季，這些美味似乎就蕩然無存了，我們也不再山上山下的跑了，炎熱的天氣下，一切生物似乎都不喜歡動了。而到了秋季，一切都冷下來了，我也經常去那山上尋找屬於自已的寶藏。有時會尋找到在荒草叢裡面的野雞窩，鳥窩，裡面經常會有蛋，有時會讓我飽餐一頓。冬季似乎就有點嚴厲了。父母常常不在家，飯菜涼的特別快，早上起床吃飯，冰冷的飯令人難以下嚥，但幼時的我似乎比現在的我更聰明，用被子蓋著甑子（一種煮飯的器皿）。手放在外面寫字做作業。這樣作業寫完了，飯也溫溫的了，用醬油和菜籽油豬油混著吃，也算一種美味。
但這山，似乎越來越矮了。
從前翻山越嶺躲避一些事情，爬到山上往下望，不免感到一陣眩暈嘔吐，在那山裡面有一個洞穴，常常在山上玩耍時突下暴雨就墮入其中，其中長滿青苔，地上卻很乾燥，有時便在其中進入睡眠，直到父母親引開那“追殺者”後來找我時，我早已噴嚏不斷。
後來上了小學，要去讀書，就要每日翻越這山，卻發現這山是那麼矮。翻過這座山，還有一座更高的山，每日每夜的翻，卻也不感到厭煩。只感覺羔羊山怎麼那麼小啊。
後來，奶奶去世了，葬在山上。我第一次見識到死亡。我知道父母總有一天會去世，自已也會去世，但我想，死在這山上，也是一種美好。後來才知道，我常常熟睡的山洞，竟是從前那些為了不拖累自已家人的老人自我圓寂的地方。
因為一些特殊情況我們也被迫睡在山上。夜間總是很嚇人的，父母要出去工作，我一個人睡在茅草房裡面，總是有蛇蟲進來。常常嚇得魂不守舍，第二天上課沒有精神。飯也吃不下去，可能這就是我缺少酶，有胃病的原因。再加上終日在山上睡覺，兩天天一小病，三天一大病，可能正是這些經歷，導致我的肝病嚴重。
後來我出山了，在另一個地方生活。卻從來沒有爬過其他地方的山，只因為羔羊山，在那上面等他。從一切曆書以前，峻峻然，巍巍然，從五行和八卦以前，就在那上面等他了。樹，在那上面等他。從漢時雲秦時月從戰國的鼓聲以前，就在那上面，就在那上面等他了，虯虯蟠蟠，那原始林。太陽，在那上面等他。赫赫洪洪荒荒。太陽就在玉山背後。新鑄的古銅鑼。噹的一聲轟響，天下就亮了。
每隔一段時間，小學畢業去爬一次，初中畢業去爬一次，高中畢業去爬一次。這三年一次的約會是那麼難得。而在大學畢業後，那裡卻已經沒有山了，只有一片建築。
再大的山在炸彈面前都是脆弱的。人們說愛一個人的反面是忘記一個人。我不恨我小時候經歷的一切，但我確實是遺忘的差不多了。
And up and down the people go,
Gazing where the lilies bl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