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辰再一次聽到了，那遙遠，悠揚的聲音。
這一次，聽得更加真切。
甚至隱隱覺得，這個聲音，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
他機械地緩慢轉身，向身後望去。
背後，已經是一片無盡的黑暗。
只有偶爾反射回來的一點細微的波鱗微光，陰森而且冰冷。
但遠處，剛才那掛滿人頭的石頭，卻忽然像一塊燒紅了的鐵，在洪水當中，怪異地肆意燃燒。
凌辰忽然打了個寒顫。
“哦……好像，有點冷……”凌辰聳聳肩，輕聲嘆道。
他隨即轉身，義無反顧地走進了城門。
城門之後，卻是另外一堵高牆。
哦，似乎不是牆，是屏風。
繞過像屏風一樣的石牆，一束亮光，豁然照進凌辰的瞳孔。
這，是一條街道。
有點昏暗，但卻讓人莫名感覺有點溫暖的街道。
街道兩邊，是兩排綿延開去的店鋪，中間，便是凌辰腳下，這敦厚的，青石板路。
有些商鋪已經關門，但有些依舊透著亮光。
在透著亮光的那些鋪子前，零散地分佈著一些桌椅，還有冒著熱氣的推車。
燈光之下，三三兩兩有人圍著桌子，眼前的杯碗裡，不斷冒著熱氣。
“咦，沒雨了？……”看到這忽然有點不真實的安靜和祥和，凌辰的腦子，忽然轉動了一下。
他抬頭看向天空，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但，也沒有雨。
而腳下，是一片片踩得鋥亮的青石板。
乾的青石板，絲毫未見大雨之後的痕跡，只有他褲管上順著滴下來的水珠，不斷彙集擴大。
還有，他手裡提著的，頭髮上，順流而下，經過脖子，流淌而下的水滴。
“這……”
“有點奇怪啊……”凌辰腦子動了一下之後，似乎又運轉不起來了。
也許，是他根本不想去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亦或是，沒有必要。
右手邊，一個招牌的燈光，賣力地閃爍著。
凌辰順著彩色的燈光望去。
許是晚上光線太暗，顏色有點暗淡的招牌，看不清材質。招牌上，發光小燈珠連成了幾個並不標準甚至字型有點幼稚的名字：“棲息小築”。
“哦?……”凌辰的眼皮， 忽然跳動了一下。
他腦子又抽動了一下。
忽然想起，曾經那巷子裡，牆上貼滿的海報，門前擺著藍白紅色條紋，永不知疲倦地轉動的轉筒。
“這麼中二的名字……”
“這，估計是我20年前才會用的名字……”
凌辰情不自禁地咧了咧嘴。
他轉過身去，走上兩級臺階，推開了玻璃門。
一股熱浪，撲面而來。
還沒等門關上，凌辰猛地感覺，從頭到腳，似乎都被漫天的溫暖包裹。
“哦，好熱……”不知道是剛才過於寒冷，還是自已沒了知覺，當體表溫度一起來，凌辰似乎就感覺到一陣燥熱。
他站在門口，微微抬頭，緩慢掃視了一遍。
正對門10點左右方向，是個吧檯，吧檯後面，立著一擺滿了瓶子的酒櫃。一個穿著白色襯衣黑色馬甲的年輕人，正在擺弄著櫃檯上的器皿。
看來，是個酒吧。
面積不大的空間裡，零散擺放著十來張木質圓桌。整個酒吧的裝修風格，也以深棕色的木頭為主。圓弧的線條，厚重的尺寸，有點老舊但依舊看得到浮雕的鐵藝吊頂燈，透著一股歐式的華麗與陳舊。
左邊，三五個人正圍在一張桌子前，小聲交談。
右邊的卡座有七八個位置，但只有兩個人各自坐在自已的桌前。
還有一個年輕的女服務員，正穿梭在桌臺之間。
儘管人不少，但似乎整個酒吧裡，格外地安靜。
除了那聲音非常小，但卻能聽的清楚的，背景爵士樂。
酒吧內的人，看見房門開啟，不約而同地都朝凌辰望了一眼。
但隨即，又各自轉過頭去，繼續剛才的節奏。
凌辰見眾人對他的到來，似乎並沒有任何反應，心裡覺得非常舒坦。
是的，本就不該有什麼反應。
大家都是人，有什麼好稀奇的。
不過就是身上溼透了，手裡，提著個頭。
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凌辰嘴角微微動了一下，開始挪動腳步，走向右邊卡座。他找了個最靠牆的位置，用手撐著桌面，緩緩地坐了下來。
他習慣了坐靠牆的位置，雖然他自已也不知道為什麼。
嗯，把握。也許是。
他環視了一下卡座，然後頭轉向角落，把手裡的頭，放在長凳靠牆的角落一端，隨後在身上擦了擦手，如釋重負地，長吐了一口氣。
氣還沒順，送完酒的女服務員，就已經輕飄飄地到了身旁。
“先生，喝點什麼？”一個溫柔，音調恰到好處，且不卑不亢的女聲隨即傳來。
“嗯……”
“什麼？……你，叫我，什麼？……”凌辰微微抬頭，側望著她。
“先生。”服務員一隻手捏著選單貼在胸前，一隻手自然地貼在後腰，彬彬有禮地回答。
“為什麼叫我先生？……”凌辰一邊的嘴角微微上揚，淡淡地，似乎帶點不屑地問道。
“先生，是老師的意思，你，是我的學生的嗎？……”凌辰微微挪動了一下屁股，靠在牆上，一隻手伸直了放在桌上，中指輕輕地敲了敲桌面。
“不好意思，不是這個意思，先生。”
“先生，是指性別。”服務員耐心地解釋道。
“性別？……”
“嗯，性別……那，你能肯定我的性別嗎？……”
“你覺得，我的性別，是由你，或者說，你看到的，你觀察到的現象定義的嗎？……”凌辰繼續有節奏地敲擊著桌子，一字一句，緩慢地發問。
“這……”服務員似乎一時有點語噎。
“好的，那，您要喝點什麼？”服務員即刻回過神來，卻並不惱怒，依舊微笑著詢問。
“有些什麼酒？……”凌辰也不再發難，盯著她胸前的選單還是酒單。
“好的，可以看您的心情調製，JUNGLE BIRD，EL DIABLO，NEGRONI，DRY MARTINI…… ”溫柔的聲音再度響起，駕輕就熟。
“夠了……”沒等服務員介紹完，凌辰揚了揚桌上的手，隨即又落下，繼續有節奏地敲擊。
“你覺得，我像喝那種酒的嗎？……”凌辰頓了頓，問道。
“那，您要喝什麼樣的？”服務員胸前的手不自然地放下，然後又抬起，捋了捋額頭的劉海。
“你知道，有一種酒，叫白酒嗎？……”凌辰依舊面無表情，卻也沒有發怒。
“白酒，有的，先生。”服務員似乎鬆了一口氣，趕緊接話。
“好，上一瓶，二鍋頭。”凌辰頭也不抬，脫口而出。
“好的，請稍等。”服務員如釋重負，轉身離去。
“哈哈哈哈……”凌辰抬起來，仰頭靠在牆上，忽然失聲大笑。卡座臨近的那兩位，也隨著聲音抬起來頭，看了看他。
“好……”
“很好……”
“這個世界，終於，癲成了，我想要的樣子……”
“哈哈哈……”
凌辰的音調不高，但在安靜的酒吧裡，那聲音，卻像一個戲子，站在舞臺之上引吭高歌，鏗鏘擲地。
“可是……”
眾人的眼光還未移開，凌辰忽然間，又像洩了氣的皮球，頭像忽然失去了支撐，耷拉下來，差點砸在桌上。
他像是忽然記起了什麼，緩慢地轉向角落，看著凳子那頭的頭。
他的眼神逐漸變得模糊，嘴角開始抽搐，嘴裡，斷斷續續地嘟囔著：
“可是，我……”
“我是，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