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髮也沾上了日料店裡牛肉的味道,梁蟬耐心地洗完澡、洗頭、吹乾,抹上護髮的精油,從衛生間出來。

醉鬼陳小音還沒睡,躺在她的床上,手機抵在嘴邊,不知在跟誰發微信,嘴巴嘰裡咕嚕說個沒完。走近了,便能聽到她黏糊糊的嗓音,喚道:“親親男朋友。”

梁蟬就知道了,她在跟她男朋友發微信。

她彎腰從床尾撈起自己的手機,想問蔣祈樹到家了沒有,開啟就看到蔣祈樹的微信頭像上有個小紅點。

十分鐘前,他發來一條報平安的訊息:“順利到家了。【親親】”

梁蟬找到那個親親的小表情,給他回過去,然後放下手機,躺到床上,問那個看起來精神奕奕的醉鬼:“陳小音,你還不睡嗎?”

陳小音應景地打了個哈欠,手機滑到枕邊,她翻個身面朝梁蟬,胖嘟嘟的臉頰擠出一團肉,吃吃一笑,說話沒頭沒尾:“梁蟬,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是你高三轉來宜大附中的那天,瘦瘦弱弱的,又喪又頹。別人跟你說話,你才會回一句,其餘時候都很沉默。當時坐在我們後面的男生問了你一句什麼,你整個人都不對勁了……”

梁蟬順著她的話回憶過去,高三啊,距離她現在的生活也有點遙遠了,記憶褪了色,變得模糊不清,很多事情記不全。

“你真的喝醉了嗎?”梁蟬笑著打岔,“說那麼多話居然沒打磕巴。”

陳小音像是沒聽見她說了什麼,完全沉浸自我地說:“但是,現在的你不一樣啦,笑起來真的很好看,也有很多話。”

梁蟬不肯承認:“你的話比我多。”

陳小音在被子底下踢她:“喂!”

梁蟬不跟她鬧了,平躺在床上,窗簾拉上的房間裡光線微弱,她呼吸淺淺,等著陳小音繼續往下說。

等了許久,她卻沒再開口,梁蟬微微偏頭,陳小音像是沒電自動關機的手機,一秒進入了睡眠狀態,砸吧著嘴,鼻腔裡哼出奇怪又細小的鼾聲。

梁蟬拉好被子,在昏暗中無聲地彎起嘴角。

*

生物鐘準得可怕,前一天晚上喝了酒,鬧騰到幾近凌晨睡下,梁蟬在翌日清晨六點準時醒來。

陳小音還睡著,被子像手抓餅一樣卷在腰腹上,兩條腿擺出亂七八糟的姿勢,梁蟬正常下床洗漱也沒能吵醒她。

她下樓買了兩份早餐,自己吃了一份,另一份用罩子蓋上,把昨晚換下來的衣服丟進洗衣機。

梁蟬環視一圈,拉開了客廳的窗簾,夏日的太陽早早出來工作,不吝嗇地揮灑著熱烈的金黃色的光。

她今天一整天空閒,穿著寬鬆的居家服,盤踞在地毯上,展開墊布鋪在茶几上,搬出那塊據說是用來“考古”的石頭,戴上手套,握住洛陽鏟,開始鑿土。

時間滴滴答答轉動,墊布上堆滿了灰土,梁蟬拿小刷子掃掉石頭上殘餘的一抔土,終於露出“文物”的一角。

為什麼是深藍色的?

梁蟬挖土太專注,沒聽見房間的門開啟,陳小音赤著腳走出來,頭髮蓬亂,宿醉後水腫的臉上掛著茫然:“梁蟬,你在幹什麼?”

她突然出聲,梁蟬猝不及防被嚇一跳,洛陽鏟差點戳到手指上。

“開盲盒呀。”梁蟬急於知道里面是什麼文物,只抽空看她一眼,隨手指指餐桌,“你的早餐在那裡,可能涼了,自己熱一下。”

上午十點多,陳小音遊魂一樣飄到衛生間洗漱完,又飄去廚房熱早餐。她肚子太餓了,手握包子咬下一大口,嘴巴快包不住,她走到梁蟬旁邊,吐字模糊:“你還沒開出來?”

“快了。”

話音剛落地,梁蟬就敲掉了剩下的石塊,露出文物原原本本的樣貌,是一隻四方四正的小盒子。

梁蟬愕然,自言自語地嘀咕:“這是什麼啊,易碎品嗎?”所以需要在外面包裹一個盒子,以防開鑿的過程中損壞裡面的東西?

陳小音嚥下嘴裡的肉包子,驚奇地盯著她手裡的小盒子,跟自己以前見過的文物盲盒都不一樣。

“怎麼還有包裝盒?我看我男朋友開出來的彩琺琅花卉瓶子都沒包裝。”陳小音聳聳肩膀,“結果可想而知,由於他下手粗魯,瓶子碎了。”

梁蟬轉了一圈盒子,找到開口的方向開啟,呼吸一瞬間停滯。

與之相反的,陳小音則是倒抽了一口氣,差點被嚥下的食物嗆到。

哪是什麼文物盲盒,盒子裡是一枚鑽戒,不是多麼浮誇的款式,非常簡約精美,八爪形的戒託嵌著一粒純淨閃亮的鑽石。

盒子裡還有一張捲起來的小紙條,梁蟬心臟跳得飛快,指尖微顫拿出來,一行熟悉的字出自蔣祈樹之手。

【梁蟬,你願意嫁給我嗎?】

知道她不喜歡萬眾矚目的場合,斟酌再斟酌,蔣祈樹最終選擇用這樣一種隱秘的方式向她求婚。

由她親手拆開的盲盒,是他送給她的驚喜。

可就是這樣沒有圍觀群眾、沒有鮮花環繞和單膝下跪的求婚,讓現場唯一的見證人陳小音感動得一塌糊塗,她捂著嘴不停地低呼:“天哪,天哪……蔣祈樹真的太會了。”

她好奇去看梁蟬的反應,梁蟬已經傻掉了。

陳小音輕輕地問:“你要答應他嗎?”

梁蟬保持一個姿勢呆坐許久,像是下定決心,仰起頭看著陳小音,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還記得當初你帶我去的那家文身店嗎?”

她不記得路了,店名叫什麼也忘得一乾二淨。

陳小音摸了摸自己鎖骨處的小玫瑰文身,回憶了下,不太確定地說:“好像記得,你要幹什麼?”

“可不可以再帶我去一次。”梁蟬提出要求。

陳小音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但不妨礙她滿足她的要求。她火速解決完早餐,化了一個美美的妝,跟梁蟬一起出門。

她們坐在計程車上,梁蟬開啟微信,看到蔣祈樹給她發的訊息。

蔣祈樹:“給你的畢業禮物你拆了嗎?忘了跟你說,那塊石頭是要用裡面帶的工具砸開的,你當心一點,別傷到手了。慢慢來,不著急。”

梁蟬一個字一個字看完,抿著嘴角也擋不住笑,他說不著急,可字裡行間分明透著緊張的期待,恨不得她立刻看見那份禮物。

只要不是面對面,梁蟬撒謊就不會露出馬腳:“昨晚睡得太晚了,剛醒來,還沒來得及拆開。”

那邊的人沉默了一會兒,回了一個“好的”。

梁蟬低下頭,眉梢也染上笑意,應當不是她的錯覺,這個乾巴巴的“好的”充滿了某個人的無奈和焦灼。他今天一整天肯定無心做別的,直到她拆出禮物、給出答覆為止。

陳小音被她喜上眉梢的模樣吸引住目光,盯著看了幾秒,悠悠地開口:“你和蔣祈樹談了三年多還這麼膩歪也是少見。”

梁蟬收起手機和唇邊的笑容:“你怎麼不說你和你男朋友談的比我們久。”

“那不一樣。”陳小音雙手環胸,哼了一聲,“我們鬧過幾次分手,最久的一次三個月沒說過一句話,差點掰了。”

梁蟬默默地想,她和蔣祈樹其實也鬧過分手,只有那一次。因為他吃邵霖風的醋,以為她要離開他。

*

上午的陽光燦爛歸燦爛,沒有午後那麼暴烈,斜斜地照在巷子口。旁邊一位阿姨坐在遮陽傘下捧著手機刷影片,面前一臺白色的冰櫃,上方擱置一個籃筐,裝著各式各樣的飲料空瓶。

計程車就停在巷口,不再往裡開。巷子太窄,不方便掉頭。

梁蟬透過車窗看向外面,與記憶裡高考完那天傍晚的畫面重疊,就是這裡沒錯,她對這條巷子有印象。

文身店就開在巷子的盡頭。

梁蟬和陳小音走過粗糙的石板路,停在文身店前,裡頭很安靜,一絲聲響也無。她們手挽手拾級而上,挑開曬得發黃的透明塑膠片組成的門簾。

沙發上的年輕男人聽到響動,從平板上抬起頭,放下ApplePencil熱情地招呼:“來文身的嗎?”

梁蟬記得他,他就是當時給她畫圖刺青的那位文身師。

對方每天迎來送往,顯然不記得她了,像對待一般來客那樣例行詢問,你們倆哪位要文身,文什麼圖案,想文在哪個部位,一定要想清楚了再做決定,這玩意兒文了就是一輩子的事,後悔也沒用,洗掉很麻煩,還會留痕跡。

梁蟬定了定神,和文身師溝通完需求,對方當場拿來平板為她設計專屬圖案,經過她的確認,著手準備刺青。

當文身師看到梁蟬腹部下方的蟬和幾根線條,一臉恍然地說:“誒,你是不是我們這兒的老顧客啊?”

梁蟬平靜地“嗯”了一聲:“麻煩了,新增的圖案覆蓋掉原來的線條。”

“這個好辦,相信我的技術。”文身師戴好一次性手套,取下一枚新的針頭仔細消毒,看出她繃緊的肢體透出緊張,他笑著說,“放鬆,敷過麻藥不會痛的。”

痛不痛只有梁蟬自己知道,她閉上眼,咬緊牙關,能清晰感知到針頭刺入面板帶來的細密疼痛。

陳小音等得無聊,揹著手在店裡轉悠一圈,跑到後頭去,剛好瞧見完成後的圖案,梁蟬的T恤下襬掀起一截,露出來的雪白肌膚上,深深地拓印著一隻蟬和一棵小樹。

陳小音腳步猛地一頓,記憶迅速回溯,淌過一條湍急的河流,找到了源頭。

也是在高考結束那一天,她帶著梁蟬來文身,之後她們去參加班級聚會,在包廂裡她問梁蟬:“蟬是你的名字,很好理解,那幾根線條是什麼意思啊?”

梁蟬不肯言明,只說:“你猜。”

她那時候說:“我猜不出來。要我說,蟬就該待在樹上,你應該再文一棵小樹。”

請叫她預言家吧,居然說中了!

就好像冥冥之中註定會發生的事情,蟬會遇到屬於她的那棵樹,永遠庇護著她,必不會叫她死在那個夏天。

梁蟬額頭滲出一層細汗,拖著步子緩慢從裡間出來。

文身師撓了撓額角,帶著幾分愧疚說道:“你是不是麻藥不耐受啊?我看你整個過程都咬著牙忍痛……那個,要不我給你打個折吧。”

梁蟬微微勾起嘴角,說自己沒事,付過錢,跟陳小音離開文身店。

走在來時的青石板上,陳小音明知故問:“你文的那棵樹是蔣祈樹嗎?”

梁蟬這回沒有含糊其辭,直白地回:“嗯。”

她等不及當面跟蔣祈樹說出自己的答案,拿出手機撥出一通電話,那邊的人似乎等待已久,一秒接通了,先傳入耳中的是男生略微急促的喘息聲:“喂!”

梁蟬停下腳步,頭頂的豔陽曬到臉上,她微眯起眼,陽光照出薄薄的眼皮底下淡青色的血管,嘴唇是經歷一場疼痛過後的蒼白。

蔣祈樹似是預料到她要說什麼,屏住了呼吸。

電話兩端一片靜默。

梁蟬聽到了巷子口那棵老槐樹上傳來的蟬鳴,她在蟬鳴四起的盛夏裡,對她心愛的男生說:“蔣祈樹,我們結婚吧。”

蔣祈樹憋了太久的呼吸一朝釋放,喘氣聲就像比完一場百米賽跑,他迫不及待地問:“你在哪裡?我要去見你!”

“我在……我在你心裡呀。”

梁蟬滿眼的笑,頭頂的陰霾早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棵參天大樹為她遮出的陰涼,供她在燥熱的夏天棲息。

她的樹,她的蔣祈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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