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風雪未止,像是一場久別重逢的寒暄。

在聽到嘉年喊出自己的名字後,徐有慶的一張臉皺了起來,眼睛裡閃爍著淚光。

他快步上前,張開手臂緊緊擁抱住嘉年,聲音哽咽道:“太好了,你還活著,還活著!”

徐有慶滾燙的淚水大顆落下,胸中湧出的感情驅走了冬天的寒意。

嘉年抬起手,停頓了一下,才敢放上男人的後背。

他怕這是一場夢。

徐有慶,當年被嘉年視若兄長的人,八年前就離開了故鄉漁村,到外地闖蕩,整整八年,音訊全無。

有人說,他早已死了。

他的家裡人,也是這麼想的。

不然,他為什麼不回來,直到最後,也沒見到他。

男人嚎啕大哭,這哭聲中不知壓抑了多少感情。

嘉年鼻頭髮酸,拍著男人的背。

他心中又何嘗不為這相逢感到高興,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他已不知該說些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徐有慶放開嘉年,擦了擦眼淚,拉著他到一旁坐下。

他抬眼看看嘉年,又忍不住咧嘴笑了起來,眼睛裡滿是歡喜。

他帶著希望問道:“叔和嬸子,還有小妹,他們都怎麼樣了?”

嘉年垂下眼道:“沒了。”

“那我娘,還有弟妹們……”徐有慶顫抖著問。

嘉年道:“你離開的第三年,村裡就有人說你死了,大娘得了一場大病,走了。福哥跟小杏在逃難的途中都……”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低下了頭。

“娘啊!孩兒不孝啊!福兒,杏兒,哥對不起你們啊!”他忽地跪在地上,朝西北方向使勁磕頭,一邊磕頭,一邊痛哭。

砰砰響聲,讓嘉年不忍心再聽下去。

他把徐有慶扶起來,垂著眼說:“慶哥,他們聽不見的。”

徐有慶看了眼嘉年,低頭啜泣。

嘉年遞出酒壺給他,徐有慶接過來仰頭痛飲,像是要把所有悲傷一齊飲下去。

空中飄落的雪,像是灑在傷口上的鹽,折磨著他心裡的傷疤。

不論他如何飲酒,那股心靈的疼痛不僅沒有麻木,反而愈發清晰。

酒水嗆到喉嚨,他劇烈的咳嗽起來。

嘉年問道:“這麼多年,你去哪兒了。”

徐有慶抱著酒壺,落在手背上的雪花,如同針刺一樣,強迫他保持著清醒。

他回答道:“當年我離開家鄉,一路向南,本來只是想找個城鎮,做點小買賣,等買賣好了,就把家裡人都接過來。路上遇到戰亂,同我一起的人走散,我掉下山崖,差點死掉,是路過的商隊把我救了起來,後來我就跟著他們一起,一路到了昌平國,在一家綢緞莊裡當夥計。又過了兩年,我納了一筆錢財,成了祈涼山的外門弟子,這幾年來一直呆在那裡。”

嘉年抬眼問道:“這麼多年來,你就一直沒想到回家看看?”

徐有慶有些畏縮的躲避嘉年的目光,他艱澀說道:“祈涼山距離漁村何止千里萬里,路上又有豺狼野獸,妖魔鬼怪,我當初是跟著商隊,還有武師護衛。若獨自一人,身上又沒有足夠的錢糧,恐怕走不到半路我就死了。”

他抬臉說:“再說,我已經拜入祈涼山門下,如果能混出點名頭來,將來更有把握把家裡人接過去享福。”

說著說著,他又忍不住哭了起來。

“可我還是晚了,晚了!”

他仰頭大口喝酒。

“等我知道訊息的時候,那場禍事已經過去了五年!我曾回鄉看過,那裡什麼都沒了……”

徐有慶失魂落魄。

本該跟他一起享福的老母,有機會到學堂裡唸書,然後出人頭地的弟妹,全死在了那片土地上。

支援他在外八年摸爬滾打,幾次險死還生的支柱,就那麼沒了。

他抬頭問道:“小嘉,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嘉年道:“走運,爹孃妹妹死後,我被人帶到南贍部洲,半年前才返回的俱盧洲。”

徐有慶忽然想罵人,他八年來飢寒交迫貧辱盡嘗,好不容易熬到苦盡甘來,又忽聞噩耗,本以為家鄉的一切都沒了,黯然神傷了好長一段時間。

今日終於與一位本以為早就死了的故友見面,本應互訴肝腸,可他什麼都不說,就是一個勁的問。

提起家鄉禍事時表情都沒什麼變化。

當年那個一笑起來,就跟海里的大白鱘一樣充滿勃勃生機的親切少年,為何變得如此冷漠無情!

可當他看到嘉年削瘦發白的面龐,與眉宇間不屬於少年人的堅毅陰沉時,他湧到嘴邊想要斥責的話語,又全部嚥了回去。

他這時才想起來,與自己這個不孝子相比。

嘉年才是走過了那個活地獄的人,他親眼看著自己的親人,一個個死在自己前面,卻無能為力。

時至今日,暗地裡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徐有慶明白,真正的苦難,都是無法與人言說的。

他放下酒壺,看著嘉年誠摯道:“小嘉,你跟我回祈涼山吧。我如今是祈涼山大管家的左右手,能照顧好你。”

嘉年搖頭道:“好意心領,但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你還有什麼事?我能不能幫上忙。”

嘉年搖頭道:“你別問了,沒有你能幫上忙的。”

“是,是嗎。”徐有慶失落的低下頭。

嘉年望向船外雪,說道:“我還未曾回家看看。”

徐有慶抬頭說:“那等你辦完事回來,來祈涼山找我,咱們一起回去看看,我也想祭拜下叔叔和嬸子,還有小妹。”

嘉年臉色柔和,默默點頭。

徐有慶笑了起來,又喝了一口酒,打趣道:“小嘉不得了啊,還學會喝酒了,什麼時候的事?”

嘉年笑道:“認識了幾個酒品不錯的朋友,被他們練的。”

“那得好好記著,教你喝第一口酒的人,得記一輩子。”徐有慶笑道。

他神色有些落寞。

若沒有那些事,第一個教小嘉喝酒的人,應該是他或者嘉年的父親。

嘉年眼神也黯淡下來。

他能猜到徐有慶在想什麼。

徐有慶抬頭望雪,悲傷就像這天上下雪,細細涼涼,連綿不絕,最終覆蓋這片天地。

嘉年又咳嗽起來,徐有慶連忙詢問他是怎麼了,可是得了什麼病,他那兒有不少藥。

嘉年搖了搖手,示意自己無事,可能是偶感風寒。

他偷偷把手心裡的血蒸發掉,徐有慶讓嘉年到他的房間休息。

嘉年說自己有房間。

徐有慶不滿道:“跟我你還客氣什麼,覺得見外啊。”

嘉年無奈道:“沒有。”

徐有慶笑道:“沒有就行,跟我走。”

他生拉硬拽著嘉年,往一間上等房走去。

他走在前面,就像小時候一樣,拉著弟弟的手。

“就讓我幫你做點什麼吧。”

平淡的嗓音微不可聞,不注意聽可能就會一下子消失在風雪裡。

徐有慶沒有回頭,嘉年也沒有繼續拒絕。

路上有人跟徐有慶打招呼,張口閉口都是徐二管家,言語之中甚是諂媚。

當有人問起嘉年,徐有慶只說這是他在家鄉的一個弟弟。

然後他們就開始說什麼久仰久仰,誇嘉年一表人才。

嘉年微笑問好,眼神冷漠。

徐有慶把這些都看在眼裡。

等到了他的房間,敞開門,屋裡的面積比嘉年之前的房間大了四五倍,裝潢更是精緻。

徐有慶說道:“你就在這兒住著,等吃飯的時候我再來叫你,咱哥倆好好嘮嘮。”

“我知道了。”嘉年說。

徐有慶拍拍嘉年肩膀,說道:“哥不知道你這幾年是怎麼過的,可能吃了不少苦,但我很高興看到你還活著。”

嘉年按了下他手道:“我也很高興再見到慶哥。”

徐有慶笑了起來,放下手走出門,跟剛才那些人寒暄去了。

他這趟出門是替門裡做買賣,觥籌往來,都是生意。

嘉年揹著劍匣在屋子裡散步,他沒有休息,也沒有練功。

化外天魔問道:“你懷疑那個人?”

嘉年沒有回答。

化外天魔自問自答道:“也對,一個死了八年的人突然在你送劍的時候出現,就憑你的謹慎,肯定有所懷疑,這是不是某人的一步棋。”

嘉年皺眉道:“關你什麼事兒!”

“嘿嘿,我還可以告訴你,這就是某人的一步棋。”化外天魔笑著說:“怎麼樣,你要不要出手試探試探,或者乾脆點,打死他?”

“你閉嘴!”

嘉年心念一動,五百把長劍出現在他心湖之中,射向化外天魔。

天魔站在原地未動,任憑長劍將它捅穿,鮮血從它腳下漫延出來。

“一念起而劍氣至,有點意思。可惜啊,你道法不高啊。”

嘉年冷哼一聲,五百把長劍消失的無影無蹤。

天魔身上道道劍傷,也同時消失。

嘉年道:“再敢煩我,我就把太陽金焰放你頭頂!”

“好好好,不說了。”天魔笑笑,不再說話。

等到了晚上,徐有慶來找嘉年吃飯,他沒有帶嘉年去外面,而是讓人把一桌子菜送到了屋裡。

打發走了渡船送來的婢女,二人坐在桌邊喝酒聊天。

徐有慶沒怎麼吃,就是看著嘉年吃。

吃的越多,他越高興。

幾日後,渡船南下,到了藻渠國,徐有慶要在這裡下船。

他說道:“小嘉,房間我給你留著,管事那邊我已經打好招呼,不論你什麼時候離開,帳都算在我頭上。你別拒絕,這是哥哥的一點心意,你我久別重逢,至少讓我做點什麼。這裡有三袋神仙錢,雪靈錢三百,雨精錢五百,谷實錢一千,你拿著,拿著!我知道你現在是山上修道之人了,得用錢,哥哥我還算有點錢,這些給你,路上別虧待了自己。現在,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嘉年收起三袋神仙錢拱手道:“多謝慶哥。”

徐有慶不悅道:“你我之間何需如此客氣。”

他看著嘉年說道:“等你回來,一定要來祈涼山找我,咱們一起回家。”

嘉年點頭道:“一定。”

徐有慶笑道:“到時候,我有個人,介紹給你認識。”

嘉年猜測道:“是嫂子麼?”

徐有慶神色複雜道:“要是我努努力,她會成為你嫂子。”

嘉年道:“那我就提前預祝慶哥抱得美人歸了。”

徐有慶道:“借你吉言。”

船上船下,二人分別,徐有慶站在渡口一個勁的揮手。

直到看不到嘉年蹤影了,才收回目光。

轉過頭,他眼中流露出驚喜。

“師父,您怎麼來了?”

青年道士笑道:“正好路過,所以來看看你,什麼事兒這麼高興?”

徐有慶嘿嘿笑道:“遇到了一位故人。”

青年道士抬眼看了下遠去渡船,轉過身,徐有慶連忙跟上。

道士側過頭說:“等有空,你回家看看吧。”

徐有慶望向遠方道:“嗯,我跟兄弟說好了,我們一起去給爹孃上墳。”

如果沒有那場災殃,家鄉那邊,也該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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