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涼州是十月中旬。

與薛明設想有異,這趟草原之行,居然是無驚也無險,主要就是累。

啥是輔兵?這不是苦力麼。任務就是幫著戰兵幹活,保障戰兵能夠吃好、睡好,能夠全身心投入戰鬥的。

首次體驗了大唐的軍旅生活,薛明小夥子也算不虛此行。

當然,未來還有許多的第一次在等他,等他體會,等著他改變。

領回了許多拔悉蜜人,後面還有眷屬遷來,這是一樁事情,是大事。

拔悉蜜人在草原肯定是待不住了,哪怕能待得住,也不能讓這些人口便宜了別人。需要儘可能地遷過來,然後成為唐軍的一份子。

拔悉蜜人、回鶻人,說到底其實都是突厥人,一脈相承。大唐跟這些胡兒們打了太多交道,知道他們都是什麼貨色,也知道該怎樣對付他們。

東郭先生?呵呵,放心,唐兒絕不做這種蠢事。

河西軍一面要籌劃怎麼安置降人,怎麼分配,一面還要向西京告捷,向京城裡的天子表一表河西軍的功勞與不易。

會哭的娃娃有奶吃。

儘管朝廷如今越來越明顯地讓地方自籌糧械,但是大部分錢糧開銷依舊仰賴於天子。得讓京城裡的天子與官兒們知道,在河西花錢是值得的。

如此,自然也就顧不得招呼范陽的這些同行。

於是,經安波主幫忙,牧監乾脆利落地提供了種馬並良駒一千,又幫忙在涼州招募百餘幫工的牧民,打發了張忠志收拾行囊,返回幽州覆命。

經歷了一次神奇的遠征,薛明已完全融入了鄭大的小隊伍。並且作為飽讀詩書的典型,薛某人以其書算本領過硬,成為劉如意的左膀右臂。

張忠志也算厚道,隊中上下多少都發些歪財,真是人人歡喜。

金秋十月,鴻雁南飛,旅人東歸。

隊伍自涼州出發向東。

沿黃河向北,經過靈武,即靈州,亦即後世的銀川。

至西受降城再向東,過中受降城,東受降城,進入河東。

又經雲州、蔚州,翻越太行山,趕在正旦之前抵達幽州。

哦,如今叫做范陽郡了。

這一路怕不有三千多里遙遠?可是從涼州向東,沿途城、堡相連,驛道通達。他們又是軍隊,可以得到各地官府、駐軍的支援。雖三千餘里路遙,還算走得順利。鮮少露宿,糧肉不缺,薛明小夥子真切地體會了一把大唐的軍事高速公路。

還是很帶勁的。

沿途兩邊,農田、牧場交織,城市、村舍遍佈。路遇民人少見羸弱,軍士多半壯偉。薛明幾次想要停步探索民情風物,與人談心交流,可恨受限於軍法,都不能如願。

不過,僅他這一路見聞來看,天寶三載的大唐,確實名不虛傳。

連邊塞的百姓都能富足安康,盛唐之盛,可見一斑。

與幽州漢子一路交談,甚至更正了薛明的許多誤解。

比如,都說開元盛世,其實,論起來還是天寶更盛。

開元之初其實是危機四伏,真正的太平年反倒是最近這段日子。

比如幽州,開元之初本已授田不足,但是折衝府仍要按國初的規矩徵發府兵戎邊,百姓苦不堪言。直到開元后半段,朝廷才全面推開募兵,罷了府兵,百姓只需完糧納稅,再不用負擔沉重的兵役,也才算是真正過了幾天好日子。

比如鄭大等等在座的各位,父祖都是逃兵役的典範。因為老實不逃的,十有七八都得絕嗣。事情有趣就在這裡,父祖逃役,如今他們這些後生卻反倒聞戰則喜,上趕著要從軍了。

天寶危機?說良心話,薛某人還沒發現危機在哪。

史書啊,呵呵。

嗯,怎麼忘了還有個安祿山呢。

途中唯一難行的是軍都陘。

從河東轉來河北要翻越太行山脈,他們從蔚州入山時,天空已經落雪,道路有些不好。虧得安邊城的駐軍給些方便,派出民夫、馱畜幫忙運糧,保障了隊伍給養,順利透過。

不過,畢竟是三千餘里跋涉,人還好些,這些河西來的畜牲難免損傷。

比如那良駒、種馬,從涼州出來有整整一千,走到幽州就只剩八百不到。

比如,薛明在河西本來分了一匹駑馬的賞賜,結果走到半途也一命嗚呼,最終入了腹中,與他薛某人再也不分彼此。

到幽州是臘月末,安大帥去了長安未歸,高尚自然不在。於是眾人繳了差事,張忠志回營,鄭家兄弟們也準備回家。

薛明面上淡定,心裡就有點悽惶。

他不想在幽州深陷,可是又想不好去處,或者說,別無他途。

此時此刻,他連個大唐的身份證都沒有,若非鄭家兄弟心善,休說把他做奴隸賣了,就是打了殺了都不用負法律責任的。

就這麼個局面,天大地大,能往哪去。

所以,鄭家兄弟邀他一起回鄉,順便想想辦法給他落籍,薛明再三權衡,也只得果斷答允。

又行五日,終於在除夕當日趕到。

隊伍走到半路就散了。

王家兄弟的牧場還在西邊小几十里,所以只有八人牽著畜牲,馱著財貨進村。

張五郎跑快一步進村報訊。爺們兒離家半年有餘,家中老小都在懸心惦記。聽說兒郎們平安歸來,村子頓時喧鬧。

離村還有裡許,已有村人迎出。

走在最前的張家老父。張小五去報信,他自然是先知先覺,與鄭家兄弟寒暄數語,就領了兒子回家。

劉如意,武法明,趙八郎,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鄭家兄弟也向一個老漢拜了下去。

這漢子四方臉,不到六尺高低,濃眉大眼的,看造型當年定是一個美少年。

身後跟個胖壯小子,身量頗高,至少高出這漢不少。薛明目測,感覺跟李嗣業也差不多,就是個活關公。在那裡探頭探腦地,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亂轉。

鄭大一躬身到地,道:“阿爺,孩兒回來了。”

鄭二也跟著行禮,口呼阿爺。

果然就是鄭家爸爸。

老鄭頭看看兒子全須全尾,還拉回來許多好處,笑容爬上眉梢,道:“好,回來就好,媳婦都在家等著了。二郎,過年給你將婚事辦了。不能再拖。”

年初,鄭二已經說妥了一門親,是隔壁村柳家的小娘子,因為此次河西之行耽誤了。鄭二聞說十分歡喜,只差拉著爸爸的大手撒嬌了。

糙漢子露出羞澀,真是別有一番風味。

看到邊上立著個生面孔,老鄭頭便向兒子探問。鄭大在父親耳邊嘀咕兩句,老鄭頭便說:“好,你去辦。我先回了。”

薛明本以為鄭家兄弟要帶他回家過年,怎麼看這意思不大對路呢?

便見鄭大從馬背上卸下薛明的行囊自已扛了,道:“來,隨我來。”

薛明被鄭大這個舉止弄得有點無措,跟上去道:“鄭兄這是何意?”

鄭大邊走邊說:“回來我想了一路,能落籍,還要落個籍。村裡正有一戶姓薛,家主人早二年外出幫工沒了,留下孤兒寡母。那孩兒是個小娘,過兩歲也要出嫁。不若你與他家做個嗣子落籍,來日他家也有個依靠。

你也不虧。

他家裡有田六十畝,賃在俺與張郎家裡。你願自種亦可,賃亦可。”

薛明頓時想起當初在河西,劉如意指點他登記身份時的內容。當時他以為是瞎編糊弄一下,畢竟隔著天遠地遠,誰還能跑到村裡來查驗麼?這待遇,就他一個狗屁不是的賊禿,配麼。

如今想來,只怕那會兒鄭大就有這個打算了吧?

鄭有智,還真是有智啊。

但是,這個主意就有點出乎意料。

認個老孃,認個妹子,還能落六十畝田,奶奶地薛某人也能當地主了?

六十畝田,確實是有點誘惑的。畢竟薛某人的血管裡也流著華夏的血,對土地似乎有種與生俱來的執著,尤其對於他這麼個沒有片瓦的千年賊禿來說。

可是要認個媽?

這就……

孑然一身的妙道師傅還沒拿定主意,就已經三兜兩轉來在一處院落前。

孤兒寡母?

薛明以為這日子怕是過得悽惶,映入眼簾卻似乎並非如此。

這宅院左右看看怕不有十幾二十幾步寬,夯土圍牆半人來高,雖然簡樸,卻雜草罕見。

這場面,薛某人就想起四聖試禪心的一段來。

這院子雖不是垂蓮象鼻畫棟雕樑,簾櫳高控金漆玉柱,卻也是門庭寬闊。至少,在頭頂沒有片瓦的薛某人眼裡,這也是個大戶人家呀。

呃……

不會也走出個半老徐娘,穿絲著錦,雲鬢釵環,脂粉不施猶自美,風流還似少年才,在這裡座山招夫吧。

呃……

那薛某人是老唐還是老豬呢。

胡思亂想之間,鄭大已在門口喊了一嗓子,就推門而入,十分熟絡的感覺。

待將行李放在地上,就看一個婦人領著一個小娘出來。

這婦人好有五尺五六寸高低,鵝蛋臉,素面朝天,長髮整齊地梳攏成個髮髻,穿一身素色麻布長裙,賊禿打眼觀瞧,呃……

感覺也就三十歲的模樣。

突然心中惡寒,這是個大姐姐吧,要認這女子當娘麼?

薛明的腳步就更加踟躕了。

這女子看是鄭大,施禮道:“大哥兒來啦。”

看他身後跟一個賊禿,女子便拿目光探尋。

為什麼能看出是個賊禿呢?正常唐人都是裹幞頭,扎髮髻,但是薛明不習慣長髮留頭養蝨子的造型,堅持剃髮,所以平時只用頂黑布做頭巾裹了遮醜。好歹要顧及一下社會環境不是。所以那這個差異就很明顯。

鄭大應道:“才回來,有個好事與你說說。”

“屋裡坐下說話。”女人大大方方迎了鄭大要進門。

鄭大邁步發現賊禿不動,以為他是羞澀,一把將他拽進來,摁在身邊坐了。

女子招呼那小娘給兩位各上了一碗溫水,又將一盤棗子幾個果脯端來。

鄭大喝一口水,卻沒有碰那棗子、果脯。道:“有個事。”點點身邊的薛明,將來意說了,“嫂嫂,轉過年,官上有事我去操辦。這一路我看明哥兒有些能為,認下這個嗣子,必不吃虧。

我與明哥兒也說好了,玉娘來日出嫁,都有他一力操辦。

還要有他奉養嫂嫂一世。

嫂嫂你看怎樣?”

什麼?薛明兄弟心說,什麼就說好了?

什麼時候說好的?我怎麼都不知道。

這看看模樣也就三十來歲的小姐姐,要給小爺當媽?

哎呀,這事鬧的。

可是拒絕好意的話一時也說不出口,呆呆愣愣坐在這裡扮痴不語。

等等,你叫嫂子我叫媽,老鄭你這是佔我便宜啊。才回過味的薛明兄弟不禁扭頭來看鄭大,卻鄭大隻顧著跟薛家嫂子說話,根本沒留意他。

薛家嫂子在薛明身上打量了一回,道:“看是個穩重人。”

卻沒說允或不允。

鄭大郎左右瞅瞅,可能也覺著事情有點突兀,便道:“哎呀,怪我。來得突然。這樣,明哥兒先在俺家裡住下。今夜除夕,嫂嫂也不要這麼冷清,都來俺家裡守歲,一則圖個熱鬧,再則看看明哥兒為人如何?”

薛明當然是千肯萬肯,先離開此地再說,才好尋個由頭絕了此事。

這就見了一面認個小媽,薛某人實難接受。

難以接受啊。

這薛家嫂子想想,也點頭同意。

薛明快走一步自將行李扛了,跟著鄭大出門,只兩轉就到了鄭家。

老鄭家的排場也不比剛才薛家院子大,只是人聲鼎沸。

正對院門,是坐北朝南的大屋。粗木作梁,黃泥做牆。

橫樑挑出寬簷,簷下是一排木頭墊高的步道,很有種鄉間土豪別墅的既視感,還是走得自然和諧風。

西邊院牆下圍個棚子搭了灶臺。鄭二在忙著扇火,兩個婦人圍著忙碌。

西牆最南端開有一個側門不窄,聯通往西還有一圈土牆。薛明夠頭看是大牲口們的住宅,有牛、馬,羊,好像還有驢叫?

院中有一口碩大的磨盤,邊上堆著才卸下的一些貨物。

老鄭頭雙手叉腰,正在那裡指點江山。

東邊院牆有一排木房,看是個倉房樣子。在村口見過的那個高壯小夥子正聽從老鄭頭的指揮,揮汗如雨地將貨品往裡搬抬,喜笑連連。

看鄭大與薛明進門,老鄭頭忙道:“來來來,坐。”張羅他兩個坐在石墩子,對那高壯小夥兒,道,“九郎,將包袱拿進去。”那壯小夥樂呵呵過來,接過薛明手裡的包袱去了。

鄭大道:“這是我家九郎,過年便成丁了。嘿嘿。”

說起弟弟,這位大哥也是一臉溫柔。

那邊已經將火燒旺,鄭二將黑手在腰間擦蹭兩把過來坐下,嘿嘿樂個不住。

看鄭家日子紅紅火火,薛明也找到一些過年的感覺。

這是他在大唐的第一個新年年。

感覺不能吃閒飯,薛明起身往灶臺看看,有什麼力所能及的工作。

鄭大陪著老爹說話,鄭二樂呵呵跟來。

鄭老二就為他介紹,那四五十歲模樣的是他老孃,年輕的婦人是他大嫂。又指剛剛出來的兩個年歲小的女娃是妹妹,所領的兩個虎頭虎腦的小郎,是鄭老大的兩個兒子。

薛明在心裡默算,老鄭頭夫妻倆,鄭大一家子,還有鄭二等兄弟姊妹還有四人,這老鄭家就是十口人了。

與鄭家主母、鄭大老婆打個招呼,薛明探頭看看,見陶鍋里正在燉煮羊肉,兩個女人在土灶裡烤餅。

又見灶邊上掛著半扇羊肉,放著有蔥、韭、姜、蒜之類。

幾隻走地雞在四下亂竄。

經過認真觀察,感覺只能在這扁毛畜牲身上想辦法,問鄭二:“殺兩隻雞?算我出錢買下。”

“咳,還算什麼錢啊。”鄭二搔搔頭,起手捉了兩隻過來。

薛明便尋個粗瓷碗給雞放血,又燒滾了水退毛、開膛。乾淨利落地雜拼了一盤,尋鹽拌開備用。

另尋了鄭家一點稻米,與姜塊、雞塊等放到另一口陶鍋裡燉起。

簡單忙完這些,薛明回來石墩子坐了,等著晚間開飯前再炒一盤雞雜。沒有鐵鍋,就拿這個陶鍋好用不好用呢?

心裡不大有底。

卻見薛家嫂子不知什麼時候到了,正與鄭家主婦說話。

薛家小娘倒是與鄭家妹子說說笑笑,眼神兒總是偷偷望薛明這邊瞄著。

賊禿對於認這媽這個事情很是牴觸,自與老鄭頭坐了。

“呵呵,坐,坐。”鄭家這趟買賣順利,因為帶回了不少香藥,脫手還能大賺,隨軍出塞亦得賞賜財貨不少。對於這個十口之家來說,可以過個肥年。

尤其兩個兒子平安歸來,最是圓滿。

老鄭頭樂得合不攏嘴,鄭大在旁,腿上一邊一個抱了兒子逗弄。

薛明就感覺自已坐著有點多餘。

又站起來,左轉右轉,也不知還能幹啥。

乾脆去旁邊看看牲口。這一路伺候這些玩意,薛某人已經很有心得。

拌草拌料又忙了半晌,就聽有個女聲喚他。抬頭看,是個十二三的小娘,正是薛家嫂嫂的閨女,正抱著土牆探出半拉腦袋,又脆聲叫了一聲:“哥哥。”

好麼,這就叫上哥了。

小娘是來叫他吃飯。

天已擦黑,薛明去灶上湊和將板油下鍋,就著手頭的傢什,湊合弄了油汪汪一盤韭菜雞雜。成是成了,就是有點費油。

主食是水盆羊肉配胡餅。

胡餅其實就是死麵大餅,後世俗稱“饢”。

薛家嫂子包了棗子、果脯過來,還有蒸好的發麵饅頭,裡面裹了棗泥做餡。

今天的羊湯撒了些胡椒調味,十分鮮美。

在大唐,胡椒可是價比黃金的寶貝,老鄭家也算是相當捨得了。

一家人其樂融融。

鄭家兄弟講講這路見聞,老鄭頭夫婦就說些家中瑣事。

轉過年就是春耕,這就不可避免說到了田土。老鄭頭道:“你去才不幾日,官上便來人與咱商量授田。叵耐鄉里熟田實在不多,還是高家過年要搬去薊城,空下田土給了咱家。

如此東拼西湊也只能再給一百畝,還有不足都以荒坡荒灘頂數。

俺琢磨著,你兄弟兩個投了軍,家裡也只我與九郎,再多田也弄不過來。過了上元節,你兄弟去瞅瞅,買幾口奴隸回來好做活。那荒坡荒灘也不必開了,春耕後翻一下,弄些牧草子兒回來種上,或撒些豆子也成,正好養大牲口。”

鄭大當然答應,道:“過了上元節俺便去看。”

此時酒足飯飽,眼見薛家娘子與自家老孃手拉手坐著,女兒乖巧地陪在一邊,都在靜聲聽講。鄭大舊話重提,道:“嫂嫂你看咱這兄弟不錯吧,踏實能幹。明哥兒雖不富貴,也稱些資財。待到軍中,有俺等都在,好歹不吃虧。

過兩年玉娘大了,也好做個依靠不是。”

不是,這大過年的,你著什麼急啊。

我薛某人都不著急,你看看。

而且,鄭大你這話說得不清不楚,不像是推銷兒子好吧。

薛明兄弟真想踹死鄭大這廝,你……

哎呀,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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