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何時代,任何國家,當兵,都是一份苦差事。

或者有少數軍官可以美人帳下猶歌舞,但是對於大多數普通軍士而言,不論是大頭兵,亦或是底層軍校,卻只有軍前半死生的份兒。對大多數來說,從軍之苦若有差別,也只有苦與更苦,沒有苦與不苦。

而從軍諸般苦中,出征之苦,又是苦中之苦。

別處不說,前世不講,至少天寶年間的邊軍,在營好歹還能安睡,糧械至少充足。而一旦出征,則不免風餐露宿、寒食冷飲。這也就是夏秋,雖然酷暑難耐,也好過寒風冰霜萬倍。

總之是吃不好睡不好,還隨時都有性命之憂。

戰兵隨時準備拼命,輔兵則累成了狗。

日日爬五更起半夜,披星戴月一點不帶含糊的。

只短短數日,妙道師父就搞得滿身汙穢,形容憔悴。

奶奶地,不是有人怎麼靈機一動,就能全軍乾乾淨淨的麼?

真是鬼扯。

身上的衣褲沾了汗,溼了又幹,幹了又溼,溼了又幹。如此往復,無窮匱也,這都坨了。掛在身上別提多難受了。

其實也不會,因為麻木了,沒啥感覺的。

奶奶地誰不想講衛生?問題是真的做不到啊。

因是內線行軍,沿途都有城池接應,所以速度極快。

曉行夜宿,五天大軍就已抵達張掖。

縱然內線行軍,沿途有地方接應,免了紮營之累,但軍士依舊疲憊不堪。輔兵們固然辛苦,其實正兵們也好不到哪裡去。

那戰馬一天十斤糧的量得喂足,為免生病,同樣是跟祖宗一般伺候著。這些,都得正兵們自已來。輔兵是絕對管不了了,更不敢讓輔兵管。

上場可是得戰兵自已上去,這種要命的事兒,誰敢放心別人?

張掖,曾為匈奴牧地。前漢霍嫖姚徵河西,劉小豬置河西四郡,取“伸張中國臂掖,威羌狄、通西域”之意,乃以張掖為名。

武德時,國朝改張掖為甘州。

天寶元年,複稱張掖郡。

張掖的郡治就在張掖河邊,到此,賊禿才大概弄明白行軍方向。他們即將轉向北邊,沿張掖河到居延海附近集結待命。

據說,張掖向北,沿途將不再有密集的城堡支援。安波主將軍下令,大軍在張掖休整三天,一來補充軍資,一來,也讓軍士們緩和精神,蓄養體力。

不必行軍,但是半夜依舊需要起來伺候畜牲,只是不必早起就很不錯。

又因營地臨河,飲馬省了抬水之苦。

薛明一覺睡到正午,連早飯都省了。

迷迷糊糊爬起,對水一看,蓬頭垢面,哪裡還有個人樣啊。

借來剪刀將亂髮剪短,整齊美觀是想也別想,狗啃的一樣。再割短了鬍鬚,尋來柴禾燒熱些水,痛痛快快清洗身體。最後又將骯髒不堪的衣褲清洗。

軍營都是爺們兒,心無外物的妙道師父放飛自我,乾脆光起屁股曬了半天太陽,將上上下下的毛髮都給曬開,主打一個“爽”字!

看他斷髮,鄭二奇道:“怎麼髡髮?”

髡髮,在秦漢是一項刑罰。不過大唐脫胎於北朝,草原人剃頭那是生活所需,所以在大唐也就沒有這個罪名。

再說了,唐人心胸開闊,小媽可以做老婆,兒媳也能做老婆,這是賊禿能給皇帝做面首、女道士可以做貴妃的瑰麗時代,奇裝異服算個蛋。

不過呢,漢人的主流造型還是束髮。似薛明這樣說是還俗卻依舊剃個禿頭的舉止,依舊屬於非主流。

薛明只講時效,道:“你懂個屁。行軍在外,斷髮省事,還不養蝨子不得病。你那一頭包不癢癢麼?嘿,誰難受誰知道。”

俗話蝨子多了不癢。要說咱鄭二哥本來沒覺著怎麼,可是被這賊禿這麼一說,反而就覺著頂門騷癢起來,起手就捏爆了幾隻蝨子。可是,真讓他學著薛明斷髮,鄭二哥一時還轉不過這個彎,自去燒熱水清洗不提。

勞累一路,總算得閒,妙道師父真是一根指頭一根毛都不想動。就這麼四仰八叉躺在被袋上,躲在樹蔭睏覺。心中卻在盤算,過了張掖,很快要進草原,就咱這兩把刷子,能不能活著出來?

除了逃跑,貧僧實在想不出其他活路啊。

就是想跑,看著也不容易。

你看連輔軍都登記造冊的細緻管理,誰敢逃?

要說那身份都是假的,他妙道師傅才不怕查。但是逃了,就坑了恩公兄弟倆,並且,他這麼個黑戶上路,會不會死得更快。

真是愁苦。

這賊禿在樹下遛鳥,心中盤算活命之道,忽覺眼前一暗,緊接著就被人踹了一腳。忙把眼睜,卻是鄭大幾個陪著一個將軍來到,正是張忠志當面。

薛明就這麼赤條條爬起,大大方方叉手躬身行禮,道一聲:“將軍。”其實,張忠志也就是個隊將,領有百騎,哪裡夠得上將軍。不過禮多人不怪麼,也不知有何喜事,張忠志明顯心情不錯,上下將這賊禿打量。

不知道為啥,這廝的目光好像在妙道大師的臍下三分轉了一轉。

驚得賊禿有些緊張。

張忠志道:“不錯不錯。鄭郎說你書算不差,這路輜重經理明白,功勞不小。再幾日要出塞,軍資干係重大,千萬仔細,不可出了錯漏。

待凱旋,某自會為你請功。”

薛明道:“一定用心。”

兩腿想要遮掩一下,好像又沒什麼意義,只好咬著牙硬挺。

張忠志又似乎沒什麼談興與他,微笑頷首便轉身離開,又去別處轉悠。

看他走遠,薛明向劉如意探問有何喜事?劉如意道:“朝廷已決定動兵。朔方為主,河西策應。據說突厥這次亂得可以,軍功好賺。”

這哪裡是喜事,這他奶奶地就是噩耗啊!

賊禿腦筋一轉,有點亂。等等,等等等等。

合著河西弄來弄去,安波主都領著大軍到甘州了,朝廷才決定動兵?

大唐的軍士調動都這麼隨意的麼?

當然,也可能是提前預做準備沒錯,但是,這膽子也夠大了。

這要是放在畫宗他們家……

不要跑題,說突厥。

突厥,這是個響噹噹的名號啊。

這是匈奴之後,又一個讓人記憶深刻的名字。

曾經橫行草原,後來被隋文帝一頓騷操作,分裂了東、西兩個王庭,低頭認了大隋做大哥。可惜隋朝盛世自爆了,等老李家太原起兵,就得回過頭去拜東突厥大哥的碼頭,借兵又買馬。

再來李二郎喋血玄武門,屁股都沒坐穩,東突厥頡利可汗就帶了十萬小弟來給他賀喜。李二哥開心地刀尖上跳舞,整了一出白馬之盟。

為了穩住突厥大哥,李二哥認下了多少喪權辱國的條件已經不得而知,總之是很屈辱沒跑,那真是被人摁在地上摩擦。

當然,後面就比較勵志。

李二哥忍辱負重,精心準備,短短三四年後就抓住機會。貞觀四年,趁草原大雪,突厥王庭在漠南躲災的機會,由軍神李衛公掛帥,一頓輸出,將頡利可汗從耗子洞裡捉回長安,切了小鳥來跳舞。

不得不多提一句,這就體現出人與人的差距了。

都是二哥,都是太宗,後來畫宗的祖宗趙二哥就只能混個高梁河車神的雅號,光屁股拉磨,轉著圈地丟人,窩囊到死。

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

頡利可汗完蛋,大唐滅了東突厥威震草原,後來又滅了西突厥,突厥汗國徹底下線。可惜接班的李小九畢竟不是李二哥,拿下了西突厥也鎮不住場子,突厥阿史那家族又在漠北重新立了汗庭。

突厥人從此與大唐往來攻殺幾十年,有勝有敗,但是終究是頂住了唐軍的絞殺,突厥汗國就此復國!

鬧到最後,因高宗朝以來大唐內變連連,自家出了許多糟心事,那真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突厥人反倒越打越強,弄得唐朝左支右絀,十分被動。

好在出了個武娘子,頂住壓力,勤勤懇懇給老李家擦屁股。

景龍元年,唐將張仁願北擊突厥獲勝,終於奪回漠南,並在黃河以北修築東、中、西三座受降城,即河外三城,屏障草原。加上突厥家裡也不消停,唐朝才算初步扭轉頹勢。

開元以來,上有聖天子在朝,下有群賢在位。

大唐政通人和,經過多年經營,終於重新佔據上風。

天寶元載,大唐在力壓吐蕃的同時,徵拔悉蜜、回鶻、葛邏祿等部組成唐協軍,以朔方節度使王忠嗣為帥兵出漠北,大破突厥。

這陣子,賊禿大概打聽明白了突厥的情況。

真是風水輪流轉,該到突厥內亂連連了。

拔悉蜜、回鶻、葛邏祿等小弟表現優秀,想大哥所想,急大哥所急,在漠北將突厥人折騰得欲仙欲死。就在今年八月,拔悉蜜弄死了突厥烏蘇可汗,傳首長安,於是就有了此次北征。

天可汗要落井下石弄死突厥,這個不難理解。

少了背後這根刺,大唐才好專心收拾高原上的蕃子,兩線操作誰都難受。

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

突厥人完了,天可汗決心清除草原叛逆。

突厥人完了,河西軍準備痛打落水狗,大撈特撈好處。

敵人羸弱,無論如何都是好事。

可想而知,烏蘇可汗身死,漠北得能亂成啥樣,正是大軍出塞的好時候。

只可惜對於妙道師父來說,哪怕是跟著打順風仗,不要上場就死磕,也很難說是什麼喜訊。

……

不知何因,河西軍在張掖足足休整了五日才重新起行。

趁這幾日,薛某人認真總結前幾日行軍的經驗教訓,準備了一件利器。

既然不可避免要走路,綁腿神技必須得上。

由鄭大出面,弄來一些素麻布,都裁成一掌寬窄五六尺長的布條,認認真真裹滿小腿,看得鄭家兄弟們嘖嘖稱奇。

好心好意的薛明強拉了鄭二試用,一天下來,這夯貨直誇療效顯著。等九月七日再出發,鄭大這十一個人的小隊伍就人人捆了綁腿,成為輔軍裡的一道風景線?不不不,粗皮靴子套在外面,並不顯眼。

離城沿張掖河行軍,九月六日在蓼泉守捉城下宿營。

從這裡再向北行,很遠都不再有城池堡寨,只有沿途的烽燧,繼續向世人昭示唐軍的存在。行軍途中,薛明看到一道殘牆默默矗立,如一排排勇士,似在守護著什麼,一問方知,那是漢長城的遺址。

肅肅秋風起,悠悠行萬里。萬里何所行,橫漠築長城。

豈臺小子智,先聖之所營。樹茲萬世策,安此億兆生。

詎敢憚焦思,高枕於上京。北河見武節,千里卷戎旌。

山川互出沒,原野窮超忽。撞金止行陣,鳴鼓興士卒。

千乘万旗動,飲馬長城窟。秋昏塞外雲,霧暗關山月。

緣巖驛馬上,乘空烽火發。借問長城侯,單于入朝謁。

濁氣靜天山,晨光照高闕。釋兵仍振旅,要荒事萬舉。

飲至告言旋,功歸清廟前。

當年楊廣做下這首《飲馬長城窟行》,所見是否也是這段長城呢?

九月十三日,全軍抵達居延海邊的寧寇軍。

居延海,漢之居延澤,在張掖以北千里。

時值金秋,正見海中煙波蕩蕩,白浪悠悠,鷗鳥翔集,錦鱗游泳。

又看高草豐茂,灣轉連環。

好一片塞外勝景。

大唐不修長城,而是在要地建城為支點,屯田駐軍,常態化巡查草原,及時剪滅刺頭。大唐,是透過動態管理,實現有效控制。

這些城堡,小者為戍堡、守捉,大者曰軍。

寧寇軍,故同城守捉也。

天寶二載,剛剛升格為軍,就是河西鉗制漠北的重要支點之一。

經過這段經歷,薛明已經逐漸適應了行軍的勞苦。如今,除了頭上毛短,已與周遭唐兒無異,而且要說長相,這賊禿真要比許多幽州漢子更像漢兒。

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

暮雲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鵰。

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渡遼。

玉靶角弓珠勒馬,漢家將賜霍嫖姚。

嘖嘖。

儘管薛明無意參與戰事,但是當他立於居延海畔,當他置身唐軍之間,一股難以言說的豪情就從魂底裡滋生出來,忍不住念出了這首詩文。

鄭二聽說,不禁投來欽佩的目光,誇讚道:“你會作詩?”臊得賊禿臉紅,忙擺手道:“此乃王維大作。”

鄭二搔搔頭,怪道:“王維?王維是哪個?”去問身邊的王神威,“你也姓王,可曉得這位本家?”

唐人王神威被他問個臉懵,茫然搖頭表示不知。

……

寇寧軍邊上不遠,臨水修有簡易碼頭。這裡不是大江大河,更不見巨浪滔天的大海,所以碼頭就是木頭搭起的棧道。

次日,從河上漂來船隻若干,靠岸就卸下許多糧食軍資。

這裡曾短暫做過安北都護府的治所,也將是此次北征草原的前進基地。從張掖發船,順流而下,正到居延海畔,大大節約了運糧的難度。

只是苦了咱們賊禿兄弟。

雖有民夫隨船過來,將糧械下船,可是這些物資分到各軍各隊還得有人辛苦,自然又是他們這些輔軍的工作。

大軍出征,不是小孩子過家家,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瞎折騰。

抵達居延海,此地水草豐美,又有本地牧人獻上牛羊牲口勞軍,唐軍就不急亂走。安波主一邊不斷催促後方運來糧食軍資囤積,為深入草原做準備,一邊將斥候向外猛派,四處打探訊息。

如今年歲,從某種意義上說,進草原與浮海泛舟也差不多少,可不敢亂跑。

作為狗屁不是的小小輔軍,除了要出苦力,別事都與薛明兄弟無關。他只能知道這次去打突厥人的秋風,但究竟往哪裡打,怎麼打,則是一概不知。

每日都是忙不完的活計。

搬抬貨物。

清點軍資。

發放軍資。

修理軍資。

哦,還有伺候畜牲們。

戰兵們活得愜意,輔軍就忙得要死。

這都還好,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這種兩眼一抹黑、矇頭轉向的狀態。思來想去,薛明找劉如意弄到一張羊皮。小夥子抽空就絞盡腦汁地回憶,用碳枝在上頭勾勒線條,將涼州以來的行程陳列於上。

有多準確麼不好說,大體能看個東南西北,分個前後左右。

看他畫得認真,鄭大湊過來瞅瞅,簡單幾條線,幾個點,瞧得稀裡糊塗。

薛明略有些得意地就為他一一解說,哪裡是涼州,哪裡是張掖。

得了指點,有智的鄭大郎這才明白圖畫的意義,頓時在腦海裡對這片土地有了直觀感受,看向這賊禿的目光也有些不同。

快讓薛明將圖在竹筒裡裝好,鄭大道:“此圖千萬仔細,莫讓人瞧去。咱是輔軍,曉得麼?”

薛明本來是有心抖個機靈,聞言心下恍然。

軍情地理都是高階機密,是得小心。

看來最近有點飄。

飄了,飄了呀。

如此又數日,終於傳下將令,出擊!

九月十三日。

晨。

向北翻過一個片低矮的山頭

大軍臨河宿營兩日,再次與斥候確定了敵情。

九月十六日。

晨。

全軍拔營向西北急行。

前兩日已消耗了許多糧食,空出一些馱馬,遂全軍上馬行軍,緩走二里,快走一里,迴圈往復。乘馬行軍就迅速許多,薛明跟在中軍,前後左右都有屏障。偵騎、傳騎不時往來馳奔,將軍情傳遞。

天上碧空萬里,偶有白雲飄過。

南北西東俱是碧草連空,偶有水塘淺溪。

身後的山形越去越遠,終於隱沒在地平線下。

薛明的工作日復一日,除了苦力跑不了他,天天還要與劉如意將損耗計算明白,由鄭大上報。

哎,真是。

九月十七日。

夜半。

要說這人的適應能力是很強了。

薛某人已經不需外力,到點自然能醒。

每夜,輔兵們都要輪番起來放馬。

大唐的天,是明亮的天。

星光穿透億萬光年,灑落大地。

有些弟兄領著畜群轉場啃草,薛明則負責給戰馬加精料。主要是豆子與少量麥麩、粟米。享受這個待遇的,是戰兵的一百五十匹戰馬,皆是肩高超過五尺的壯馬,體魄雄壯。

與劉如意配合,熟練地將上百斤馬料分配下去,待用布袋子套在每一頭畜牲的臉上任其大嚼,薛明已是出了一身透汗。

忙完這些活計,總算可以坐地休息片刻。

感覺睡意開始襲來,薛某人就準備繼續做夢。

咳,真希望哪天一睜眼就能夢醒,脫離苦海。

才走兩步,忽聽有疾馬奔來。

靜夜之下,任何一點響動都尤顯突兀。薛明駐足靜聽,似是往中軍大帳去了。

一偏頭,正與劉如意四目相對。

二人心裡都浮起一個念頭,要開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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