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春芒在展館出口站著等了沒一會兒，就看到陶利民風風火火夾著皮包在人海中穿梭。
可能是因為趕路太急，他腦袋上都已經滲滿了一腦門子汗，腹部的啤酒肚隨著他走路的動作一顛一顛，雀躍得就像他此時此刻的心情。
一看到蘇春芒的身影，他立刻就揮起手臂熱情地朝她招手：“小蘇，這兒！”
蘇春芒快步走過去。
陶利民顧不上擦汗，伸手就問蘇春芒要訂單意向書。
確定這張紙如假包換後，陶利民才激動地連拍了兩下手掌，雙眼發亮地看著蘇春芒笑道：“天老爺，看我白撿了一個什麼大寶貝！我就說今年大師算我下半年必定遇到貴人呢，原來這貴人就是你啊！”
“哪裡哪裡，都是陶總您轉型及時果斷，抓住了這個全球電荒的風口。”蘇春芒自然不會坦然接受他的吹捧，馬上也做出受寵若驚的樣子，對陶利民回敬了一句，見他面上滿意自得了，才小心翼翼再次和他確認，“這價格和交期，真的沒大問題嗎？能做嗎？”
“能做能做！”陶利民一邊嘴裡連連應著，一邊引著蘇春芒往他停車的方向走，“這年頭只要有訂單，哪還有做不出來的貨？何況你付款條件談的不錯，要是老外真按照那個來打錢，我出貨前就能拿到全款，可比內貿不知道好多少倍了！你是不知道，我為什麼非要從內貿往外貿轉型？很多人還以為我見美金眼開，其實才不是呢，主要還是內銷款太他媽的難結了！每次追要貨款，老子都卑微得跟孫子似的，胃都要喝出出血了，臉賠笑也都快賠爛了，我家老爺子還是一點都不知道體諒我，真是說都說不通。”
他越吐槽，就越生氣，嘴裡越是情不自禁地糙話連篇。
直到發現跟在身後的蘇春芒半晌沒接話後，他才意識到語境不太對，不該習慣性地對個臉皮薄的小姑娘說這些有的沒的，於是立馬急剎車換了個語氣：“……你還有其他擔心的嗎？”
“主要還是擔心時間。”蘇春芒躊躇著說，“我看咱們產線已經挺忙了，這些發電機和電球什麼的，估計還需要時間備貨……”
“這些都沒問題的，你放心。”陶利民只差衝她拍胸脯保證了，“只要他能簽單，我就能把所有產線都讓出來給他！別人的訂單哪有咱們自已的訂單重要？至於採購配件嘛，有錢還怕搞不到貨？”
這話倒是真理。
蘇春芒看得出陶利民是鐵了心想爭取到這單的，心裡便也有了譜。
只要他們有共同的目標，共同的利益，且在短期內她還無法被替代，那她就一定能留下。
既然要留下，那彼此就是同事，就得互相信任，打好配合。
她只管負責接單，其他的交給陶利民，權責分明，少問。問多了，反而讓他不爽，顯得他很沒能力似的，對自已又沒有任何好處。
畢竟廠子是他陶利民的，又不是她的。應該沒人比他更希望訂單順順利利地做好，美金穩穩地落袋為安，工廠長長久久地發展。她在這裡空操心這麼多，純純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沒有必要，也沒有任何實質幫助。要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車到山前必有路。
所以接下來陶利民再問她什麼，她都搖搖頭說沒了。
“那就行。以後你管外銷，我抓生產。咱們齊心協力，一定可以再創凱通昔日輝煌。”陶利民一邊喊著大口號，一邊已經拉開副駕駛的車門，破天荒地用紳士的姿勢請蘇春芒上車，臉上的笑意堆得跟金秋十月的大菊花似的，“蘇小姐，請。”
“……”蘇春芒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尬笑了笑，道了聲謝，便從善如流上了車。
等她坐穩了，安全帶也扣好了，陶利民才問出了應該壓在他心底很久的疑問。
“小蘇啊，這些東西，沒人教你，你是怎麼學會的？而且看起來還很懂？……還是說，你在來咱們公司之前，在哪家同行做過？以你的能力，就算暫時找工作困難，也不必上產線吃苦吧？”
該來的還是來了。
儘管問這些話時，陶利民的臉上依舊是笑著的，儘量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只是那笑意，卻分明不到眼底，語調也綿裡藏針。
尤其是他掃向她的眼神，又變成了高高在上的老闆審視可疑員工的探究姿態。
彷彿如果她不能立刻回答出能夠說服他的答案，他就有理由把她打成對手派來的商業間諜似的。
這話題在他那兒根本沒過去。他之前電話裡及時打住，可能只是不見兔子不撒鷹，想親眼看到訂單意向書，才決定有沒有價值當面拷問。
既然這樣，那她也正好順水推舟，將自已求職的難處和盤托出。
“那你真的是太不容易了。”確認完她只是個清清白白的、受非典影響的窮應屆畢業生一枚後，陶利民立刻在臉上露出來些恰如其分的心疼與共情，用安慰與歉然的語氣見好就收結束了這場詢問，“也是我有眼不識泰山，竟然放這麼一個人才在一線浪費這麼久。還好是金子總會發光的，你好好幹，咱們一塊努力，一定可以大展宏圖的！”
“……”蘇春芒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語言，來表達她對陶利民變臉速度的膜拜了。
老闆果然是老闆，光這一點，怕是都夠她學個幾年的。
光是聽這聲音裡的真誠與期待，誰能想到他前一秒還在皮笑肉不笑地審判她呢？
不過她並不介意。這件事本就她隱瞞在先。無論她去任何一個公司，都免不了要被問上一問。
還好陶利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就他這個倆月前還在瀕臨破產的小破廠，也沒什麼好被派臥底的。
而且自從她來了之後，他廠裡的生意，只要眼不瞎的都能看出來，是否極泰來、蒸蒸日上了。
他不是最愛迷信嗎？從迷信的角度來說，哪怕敬她是個福星都不算過頭，怎麼可能會那麼狗血，暗藏什麼無間道商戰？
他只是摳門摳得有時候腦回路過於清奇，又不是腦子真的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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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兒似乎就這麼翻篇了。接下來的一路時間，蘇春芒願意稱之為，陶老闆的畫大餅show time。
比如，他說他要馬上給她轉正，今晚就搬出女工宿舍，住進寬敞明亮的管理人員三室一廳，底薪也漲到1200一個月，按正式員工交社保。
再比如，他說他非常相信她的工作能力，所以今天之後，Don這筆單子的跟進就全權交給她負責了，而且事成之後一定會給她高額提成，一年之後，保證能讓她在附近買上房。
再再比如，既然她有獨立報價的能力，那他就給她最充分的支援。只要價格不太離譜，他都能簽字。等他今晚精算完內部所有成本後，接下去的幾天，她就可以放心大膽去接單。接的越多，她的提成就越多。
而且，為了方便她隨時和自已溝通，他今天晚上就帶她去商場買手機，連話費都全部公費報銷。
……
總之，在經過陶利民一番神采飛揚的許諾後，蘇春芒確定自已被徹底說服了。
陶利民再怎麼樣，也是機械製造世家出身的，圈內人脈廣，技術基礎好。
而他的工廠就算再破再小，那也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廠。在外商流行看廠、驗廠的今天，有個完全屬於自已獨資的工廠，真就已經秒殺外面很多看起來光鮮亮麗、實則身無長物的二道販子貿易公司了。
今天她能這麼順利拿下Don的意向書，不就是靠著自已是製造商的身份嗎？
但凡這種工廠有自已的接單能力，機遇到了，起飛還是很快的。
再退一萬步說，就算她想要跳槽，以她現在的履歷，也沒辦法在別的公司找到一個同等外貿專員的崗位，頂多就是跟單助理。薪水非但不會高到哪裡去，可能還得在市中心自付食宿，一個月下來，基本攢不到什麼錢。
1200元聽起來的確不高，但在2003年的應屆畢業生裡面，也不算太低。加上廠裡食宿全包，根本沒有對外花錢的機會，每個月攢下一千塊錢應該不是問題。
更別提，這單要是真的做成了，因為總金額比較高，她的提成絕對不可能少。
哪怕陶利民只兌現他承諾的一半，到明年這個時候，她應該也有個幾萬塊存款了。
綜合這麼一考慮，蘇春芒不得不承認，陶利民也算是成功拿捏住了自已的關鍵要害。
還有什麼是比直接和窮人談錢，更有效的激勵手段呢？
這麼想著，蘇春芒覺得自已又行了。
她重新打起了精神，鬥志滿滿地跟著陶利民進了他的辦公室，準備全力以赴去趕報價單。
可誰知就是這麼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工作需要，竟很快又給她自已引來了新一輪無中生有的軒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