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回到知州府時,華億剛巧從正門走出來。
花孔雀四師兄搖著他那摺扇,看兩人過來,剛要說什麼,就被司空厭推著肩膀轉了個圈。她就這麼脅迫著華億,朝王錦葵的閨房去了。
門口的護衛換了個人,那晚撞破腦袋的傢伙不知怎樣了。他見三位修士來了,連忙誠惶誠恐地讓開。
司空厭一把推開門:“知州小姐!”
房裡的侍女被她嚇得一顫,手裡的木梳都掉到了地上。大小姐倒是鎮靜,她頂著梳到一半的髮髻,揮揮手讓侍女退下,轉了半圈面對三人。
“前些日子體虛,沒能好好謝謝三位仙人。”她說,拿手巾沾了沾唇角,“望小女今天道謝也不遲,請三位見諒。”
對於十歲出頭的女孩來說,無論是這番話還是她的聲音,都顯得有些成熟了。就算這世界跟崔岱原來的那個不太一樣,也是如此。
司空厭挑挑眉,走到梳妝桌邊,俯視這小小女郎:“你可真大膽啊……一個官家小姐,先是被魔修擄走,又被大惡人盯上,怎麼還這麼冷靜?”
王錦葵仰頭,直直與司空厭對視。她年幼的面龐上露出一個冷笑,轉瞬即逝,但也足夠顯眼。
她說:“水火靈根對修士意味著什麼,您不會不知道吧?”
司空厭沉默。
整間房間都陷入沉默。
幾息之後,華億低聲說:“很好,大師姐顯然不知——”
“——我不知道。”在他說完之前,司空厭先行承認。
她雙手抱懷,坦然地朝女孩點頭:“抱歉,你好像很懂修仙界,至少比我懂。那你也知道咱們赤劍派都是群什麼臭魚爛蝦,不知道這些也正常吧!”
華億對崔岱做了個“不太正常”的口型,崔岱為了求生,只能假裝看不懂。
司空厭的坦誠顯然打敗了王錦葵。女孩沉默許久,眼神掃過三人,臉上屬於官家小姐的矜驕已然褪去,只剩淡淡的無語感。
“……真不知道為何是你們來護送我。”
王錦葵長嘆口氣,傲然地揚起下巴,“水火靈根乃最為上等的爐鼎,既存火靈根之暴戾,又有水靈根之海涵。”
她頓了頓,“我自小就被很多人覬覦,若是我父親無功無德,我早就成了某個修士的私藏了。若你也從小被無數眼睛那麼盯著,像盯一隻上好的瓷,你也會像我這樣。”
最後,她擺擺手,“若不是這身子實在不行,父親才不會把我送到修士堆裡。”
話至此,她輕描淡寫又相當殘酷的自述結尾了。王錦葵臉上一片淡然,長期麻木所致的淡然,顯得這張小臉好似一塊刻著花的瓷片。
司空厭仍舊雙手抱懷,可此刻她嘴唇微張,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怪不得去那群魔修那兒找她時,這姑娘正在被扒衣服。司空厭想,當時她還以為是那群魔修講究,下鍋煮她之前還得剝個皮。
所有人都在為這番悲劇自述沉默時,崔岱在最後方低聲說了句話。
“那……咱們來護送你豈不是正好?”
華億倒抽口氣,合了扇子就要拍他頭。崔岱靈敏躲開,看向王家小姐,從這小姑娘臉上讀出幾絲錯愕。
半晌,錯愕變成大笑。
王錦葵連捂嘴都顧不上了,她哈哈大笑,險些把半扎的髮髻完全抖散:“對,對,你說的太對了……就是赤劍派這群鄉野散人才不會對我起歹毒心思,你們幹這活正正好。”
她笑夠了,拍拍手,把侍女又叫了進來,繼續為她綰髮。
王錦葵邊昂頭讓侍女簪釵,邊對他們說:“若你們方便,今日午時我們便走吧。”
司空厭下意識點頭,轉身就要走,但被華億推了回去。她剛要發作,就聽自家四師弟說:“大師姐,咱們還沒問前日白般若來時,王小姐感受如何呢。”
司空厭沉默半晌,反手把他推了過去。
崔岱親眼目睹上下級霸凌,可惜他已經看習慣了,不覺得奇怪。
華億還能怎樣,只能長嘆口氣,扇子一開就過去問了幾句。他一開口,王錦葵聽得滿臉嫌惡,評價道:“我還第一次見修士說話像紈絝公子。”
華億一震,受傷地拿扇子捂住下臉:“哎呀這可真是……因為我求仙問道之前,本就是個紈絝公子嘛。請小姐體諒。”
王錦葵睨他一眼,又掃過崔岱跟司空厭。
這時,那頭髮髻也弄得差不多了。她抬手託了託某支點翠,慢悠悠地說:“我早說過,你們所說那‘白般若’來時,我我睡得正沉,半點感覺沒有。”
就在華億開始追問前,她又說,“——我打小睡眠沉,還常夢見些光怪陸離的東西。那時候我也在入夢……”
說到這兒,王錦葵微微抬起下巴,像只驕傲的三色狸奴。
然後,她說。
“我夢見了你們師尊。”
她又說,“我知道你們師尊是李詢添,金眸子跟野狼眼。跟我家相熟的一個修士講過,你們師尊是個瘋癲卻厲害的劍修。”
她最後說,“但我夢見他在一白衣女人手下魂飛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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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平陵山脈上,杜韶光捏碎了一枚棋子。
跟他對弈的副掌門欲言又止,看看他臉色,不敢多說,只能扯著自已袖子,默默把碎在桌上的棋子粉末掃到一起,又轉手倒到一邊。
忙完這攤,他問:“你又怎麼了?”
杜韶光捏完棋子捏眉心,似乎每時每刻都在高血壓。
他臭著一張臉,低聲說:“煩白般若那事。”
那麼,你是因為“原本伏魔大陣一事就不順利,現在又多一個亂子”生氣,還是因為“我剛見完我前師兄,轉頭又去逼摯友面對他前女友”而自責呢?
副掌門默然不語,只能從袖子裡重新掏出一枚棋子,放在剛才那位置上。
“修仙,修仙,修的是道法自然無喜無悲。”
副掌門碎碎念著,“照你這樣,我看到時候我飛昇了你都還沒飛昇呢。”
杜韶光撐著額頭,一聲冷笑:“五千年沒人飛昇了,你要是飛昇我封你一個執子上仙。”
“取了個真好聽的名字,我想要。”
“……你閉嘴。”
副掌門安然閉嘴,示意他繼續下棋。杜韶光擰著眉毛盯著棋局,半晌沉默後揮揮手:“贏不了,不下了。”
副掌門搖頭:“要是下棋就為了贏,那反而會屢戰屢敗。”
“你有疾?”
“不知。”副掌門託著側臉嘆氣,“或許有,或許有……我是不是該去趟蘭石庵?”
杜韶光不說話了。每次副掌門開始胡說八道,他就只想拔劍給這人砍了。因此,他就只能不跟副掌門多說,以防被氣得犯殺孽。
但副掌門不,副掌門只忍了幾秒,就又開始叭叭。
“……你自從去過居暨山,回來就這副樣子。”
副掌門長吁短嘆,把手指底下一顆棋子滾來滾去,“唉,都不知道你圖什麼……從李詢添嘴裡聽到一個答案有那麼重要嗎?他都成那樣了,他說的話都有幾句是過了腦子的?”
杜韶光不說話,甚至開始咬嘴唇。
副掌門對此仿若未聞,還在繼續:“說實話,你也真是的,不就一兩百年前有點齟齬嘛,說清楚不就好了。你倒厲害,這麼久了一張臭臉始終如一,多大仇啊……”
杜韶光聽不下去了。
他說:“弒師之仇。不夠嗎?”
副掌門沉默。
副掌門反問:“你師尊難道不是他師尊?他殺了他師尊他就開心啊?”
這下換杜韶光沉默了。
二人對視片刻,副掌門長嘆一聲,將棋盤收進袖子裡。
“算了算了,不下了。跟你下棋真沒意思,下到一半就急眼,也不知道你那些朋友怎麼陪你打葉子戲的……”
副掌門起身,就要離開這山巔閒亭,往山下飄。但飄走之前,他轉頭對杜韶光說:“凼城,白般若,你真要把天鶴宮那個樂修叫過去?你真指望他能對白般若下手?”
杜韶光面色難看,但還是答了話。
“……有他在,白般若至少沒法毀城。”
副掌門恍然大悟:“噢——這樣你至少還能少點心理負擔是吧,忙著搞門派鬥爭都沒空去處理復活千年大魔修的天行宗宗主?”
杜韶光沉默。
杜韶光起身,手按在劍柄上。
副掌門立刻轉身欲走,卻被捏著衣領提了回來。他心想完蛋,回頭看見的卻不是一張怒容,相反,杜韶光看上去還蠻冷靜的。
許久,他們宗主說:“……若是,我讓從不躋身門派鬥爭的人去處理白般若這件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