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從未如此痛苦

哈？

夏語恍然回神，在與教授對視的那一秒，她猛然回想起人這一生被老師支配的恐懼。

在同學們的注視下，她通紅著雙頰，戰慄著雙膝從座椅上緩緩起立。

“她是誰啊？怎麼沒見過……”

“來旁聽的嗎？”

“不是，輔導員帶過來的，好像是之前一直請假的那個。”

“原來就是她呀。”

站在議論聲和“注目禮”的中心，夏語更加無所適從。

藝術鑑賞她不懂，但插科打諢她挺會。

不就是看圖說話、閱讀理解嗎？我職場街溜子，今天就豁出去了！

她握緊了冒汗的手掌，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胡說道：“首先，我覺得坐在最後一排，這幅畫與我之間的物理距離，就挺遠的……”

話音落下，教室裡一陣鬨堂大笑。

老教授忍俊不禁，也笑著點點頭，示意要她繼續說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對我來說這張畫有些模糊。畫面顏色偏藍、偏灰，水面上好像有烏雲的倒影，而且花朵的狀態不太好。根據大致環境我們可以推測，這幅畫，可能是在一個雨後的天氣裡誕生的。”

教室裡很安靜，夏語能聽見自已的聲音略微發抖。

她定了定神，繼續胡言亂語，“而我站得很遠，這種雨後朦朧的感由於距離的放大就變得更加強烈。透過那憂鬱深藍和模糊的蓮花，我似乎都嗅到了冰涼的雨水混合著花香的自然之感。

“水面上的倒影加強了明暗虛實的對比，更使人身臨其境，如此清冷的色調卻偏讓我感受到一股夏日獨特的悶熱、壓抑與憂愁，讓我不禁回憶起兒時的盛夏：奶奶家門前的老槐樹、蜻蜓飛過的小水塘、屋簷下滴滴答答的雨聲，還有夏天畢業時，在我生命中逐漸遠去的面孔……

“我明明沒有站在池塘邊，但睡蓮卻在我眼前盛開，我明明看著睡蓮，可它又偏偏觸不可及。就像這世上有些人，他讓你患得患失，他對你若即若離，無法留在你身邊，卻又始終住在你心裡。”

夏語講得聲情並茂，可是她內心翻江倒海，早就被自已的話噁心得一塌糊塗。

“啥？她在唱歌還是念詩？”

“這種分析角度，彷彿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

在同學們的竊竊私語中，老師驚異又讚許地望著她招招手，示意讓她坐下，欣慰地笑了笑，極為和藹地接下去說：

“這位同學的回答真是有趣生動，實際上這段發言，也觸及到美學當中幾個重要概念，比如：情感共鳴、審美距離、象徵和隱喻等等……藝術鑑賞具有很強的主觀性，不同的人可能會從同一件藝術作品中得到完全不同的感受和啟示。美學教育的目的之一，就是培養學生的這種能力——能夠從個人的角度出發，對藝術作品進行深入的思考和感悟，而不僅僅是被動地接受知識……”

夏語呼了口氣，默默地縮回座位。

但她沒有注意到，教室後門口，一位戴著眼鏡、面貌斯文的青年男子，聽完她的回答後低低地笑了聲，隨後又不著痕跡地沿著走廊離開了。

理論課的難題好歹可以靠生存經驗化險為夷，但是到了實操練習，那她身為美術門外漢的身份就藏不住了。

當她來到畫室，面對叫不出名字的顏料畫布時，她後悔來學美術的心情就更加強烈了。

這天下午，要進行基礎的靜物繪畫練習。

對素描、色彩一竅不通的夏語，彷彿掉進了冰窟窿。

她拿著畫筆，死死盯著桌上一堆紅的綠的蘋果，額角都快冒出汗來。

怎麼辦，起稿還能用鉛筆畫幾個圈圈，那上色呢？

不會做的題目怎麼辦？可以看看旁人的回答。

於是她左顧右盼，見著右手邊的同學鋪底色了，她也學著對方的樣子拿起一罐顏料懟了兩下，緊接著在畫布上大手一揮。

旋轉跳躍，她閉著眼。

一邊想象著自已是身經百戰的藝術家，一邊在畫布上盡情塗抹出自已眼中的世界。

很快，她就畫出了一堆，不知道是什麼的，烏漆嘛黑又鮮豔奪目的玩意兒。

她的操作讓旁邊同學很震驚，但最終的結果，卻讓老師的眉頭皺得能擰出水來，滿臉寫著一種無從下手的、有心無力的痛苦。

“雖然這幅畫看起來，和桌上這堆果子的關係……不大，但你這種畫風，確實有幾分印象派的味道……”中年男教師眉頭帶著川字，看樣子在竭力控制自已的血壓，“你應該知道，藝術作品可以表現出豐富的情感，也可以給觀眾帶來精神的共鳴，我覺得在這點上面，做的非常好，因為透過這幅畫，我看得到你創造時絞盡腦汁、手足無措、大腦空空的痛苦，這種痛苦清晰地傳達到了我的心裡，以至於我現在，也看得很痛苦。”

說罷，老師深深嘆了口氣，低著頭揹著手，一步一嘆地去了教室外面。

雖說是職場街溜子，但被領導當眾批評，夏語面子上還是有點過不去。

晚餐時候，人生地不熟的她也繼續去食堂就餐。

然而走到一半，卻發現手機留在教室忘拿了，無奈又折返回去尋找。

下課時分，學生們早就離開了教學樓，和先前的盛況相比，此時的樓層幾乎空無一人。

好些教室已經被打掃乾淨，已然一副關門拒客的樣子。

夏語回到教室時手機也不知所蹤，她像個無頭蒼蠅似的一通亂找，無奈之下跟著把同樓層的其他教室也給翻了一遍，途中遇見了正在工作的保潔阿姨。

“手機？我沒有看到啊！不過我們一般不會拿學生的東西，如果有人撿到了都會交給老師！你去三樓看看，你們系老師的辦公室在那兒，說不定已經有人給你送過去了。”

聽到阿姨的話，夏語算是有了點眉目，道過謝後急急忙忙下了樓。

教學樓里人煙寥寥，打掃過後的教室都已關燈，走廊在傍晚的淺薄餘暉中顯得越發昏暗。

到達三樓後，她很快找到一間亮著燈的屋子，剛走到門口就聽見裡面傳來清晰的說話聲：

“放心吧，稍後我就聯絡輔導員，很快就能物歸原主的，實在是不好意思。”

夏語神思一滯，說話的男子背對著她，橙紅的餘暉在他身周染上一層夢幻的光暈，他的聲音輕緩溫柔、錯落有致，甚至——似曾相識。

結束通話電話後，他轉過身來，一張溫潤俊秀的面龐被清冷的燈光淹沒。

晚風從視窗吹進來，從他的身後湧向少女所在的位置，穿過她琥珀色的眼裡的另一個時空。

藝術學院的李謹丞你知道嗎？不僅畫畫得好人也長得好看，一雙眼睛和裝著星星似的，誰看誰入迷！

曾幾何時，同學說過的話陡然間在腦海裡翻滾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