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轉頭就往後頭跑,王熙鳳就住在榮禧堂後面的那一排廂房裡,連院子都算不上。

她養尊處優慣了,何曾這般沒形象地奔跑過,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得釵橫發亂,卻只看到了幾間空蕩蕩的屋子,連個人影都沒找到。

不知怎的,她就想到了當初虞信張嘴就替王熙鳳要榮禧堂的那一幕。

想要榮禧堂?

做夢!

憑她也配!

可眼前的事實又明晃晃地告訴她,王熙鳳搬走了!

她搬去哪兒了?

王夫人有些茫然,更多的卻是惶恐,她腦子雖然算不上聰明,卻本能地恐懼著這樣的改變。

“太太!”

呆怔在原地的王夫人遽然回頭,就見自己朝思暮想的兒子朝自己飛奔而來。

王夫人已經哭乾的淚水頓時又湧了出來,哽咽著叫了聲“我的兒”,一把將賈寶玉摟進懷裡,痛哭失聲。

她被關在櫳翠庵的日日夜夜,最掛心的就是賈寶玉。

寶玉還那麼小,心思又最是單純天真,沒有她的照拂,還不知道要受多少苦去!

王熙鳳記恨她,肯定會在吃穿用度上刻薄他!

他那一屋子的丫鬟婆子,沒有她震懾,定不會用心當差,還不知道怎麼欺負他面軟心善地糊弄他!

他好生吃飯了沒,淘氣了沒,有沒有用心讀書,有沒有被他老子罵,有沒有,想自己……

多日的牽腸掛肚化作了潑天的淚水,從王夫人的眼角湧了出來,流到賈寶玉簇新的二色金百蝶穿花的大紅綾襖上。

賈寶玉亦是大哭,母子二人抱頭痛哭許久,王夫人才回過神來,摟著賈寶玉的肩膀上下仔細打量他。

見他沒有瘦,臉色也紅潤可喜,卻也沒有放下心來,一疊聲地問,“我不在這段時日,可有好生吃飯,有沒有哪裡受委屈?”

賈寶玉忙忙搖頭,“我在家裡能受什麼委屈,倒是太太——”

他說著一眼瞥見了王夫人鬢邊的白髮,頓時又哭了起來,“太太受苦了,我去求老太太放太太出來,老太太只不肯,說太太犯了錯,就該虔心念佛!

唸佛就唸佛,又何必得在櫳翠庵裡念,還不許我們去瞧太太!

今天不是鳳姐姐遣了人來告訴我,我都不知道太太已經回來了!”

要說現在王夫人最恨的人,賈母和王熙鳳絕對位列最榜首,聽了賈寶玉的話更是恨得咬牙切齒,“你說是鳳丫頭告訴你的,鳳丫頭讓你到這裡來尋我?”

賈母,她目前拿她沒辦法,但王熙鳳,她有的是法子炮製她!

賈寶玉點頭,“我還好奇呢,鳳姐姐早搬去大觀園的怡紅院了,太太到這裡來做什麼?

鳳姐姐卻只說,叫我到這裡來尋太太就對了”。

王熙鳳這是拿準了她會到這裡來找她算賬!

她屋子裡的東西果然是那個小娼婦動的手腳!

王夫人氣怒下脫口罵道,“那個娼婦養的小娼婦!憑她也配住怡紅院,那是我早就為我兒看中的地方!憑她也配!

寶玉,我們這就去找老太太,把怡紅院要回來!”

她說著就要去抓賈寶玉的手,賈寶玉卻連連後退,不敢置信地看向她,“太太,你剛剛罵鳳姐姐什麼?”

娼婦養的小娼婦?

太太怎麼會罵出這麼粗俗的詞?罵的還是自己早已過世的長嫂和嫡親的侄女?

王太太呆了呆,慌忙解釋道,“剛剛我是氣糊塗了,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寶玉,你不知道,你鳳姐姐竟然趁著我不在的時候,將我屋裡的東西搜了個一乾二淨。

也不知道弄到哪裡去了,連個喝水的茶壺都沒給我留下!”

王夫人說著又覺得渴了,不自覺舔了舔乾澀的嘴唇,重重嚥了口口水。

賈寶玉忙道,“太太,你誤會鳳姐姐了,這件事我知道。

是璉二哥說府裡有兩百多萬的虧空,老太太的私房只能補貼一半不到,去尋父親想辦法。

父親說,既然,既然是母親欠下的虧空,就用母親的東西去抵。

玉釧姐姐親自點的東西,都送去了當了,卻還是不夠。

父親就又從我那裡拿了些,又拿了些自己的字畫,這才勉強夠了,鳳姐姐從頭到尾都沒沾手的”。

王夫人幾欲昏倒,那麼多好東西,竟然全部當了,當了!

那裡面可還有她從王家帶來的嫁妝!他有什麼資格拿去當!

賈寶玉說著不自覺看向王夫人,眼神中有迷惑、有不解、還有隱隱的懼意,“太太,父親說太太是為了補貼我和大姐姐才會挪用宮中的錢。

所以才會叫我們家欠上那許多虧空,還出去放印子錢,叫我們家犯上抄家的重罪。

太太,我和大姐姐要花用那許多的銀錢嗎?”

王夫人被他問得心口發悶,幾乎喘不過氣來。

只不過,她是不會怪寶玉的,她的兒子天真又無邪,肯定是受了外人的蠱惑!

肯定是王熙鳳那個小娼婦!

此時,王夫人已選擇性地將賈寶玉說的“父親說太太是——”幾個字忽略掉了,越發將王熙鳳恨毒了。

果然她不在就是不行,被那起子小人鑽了空子,看把她的寶玉都教成什麼樣子了!

王夫人氣鬱下竟是生生嘔出一口血來,喘著氣罵道,“這些話是那個小娼婦和你說的對不對?

她就是要挑撥的你和我母子離心,她才好稱心如意,報了當初我抄撿她屋子的仇!

下作的小娼婦,自己放印子錢,倒是全賴在我頭上!

不過就是仗著有那個虞信撐腰!也不知道是怎麼賣肉賣皮地才換來的!”

賈寶玉見她突然吐血嚇了一跳,忙高喊著叫御醫,不想緊接著就聽她罵出這樣一番話來,不由呆住。

他雖然不知世事,卻不傻。

當初是賈政親自和他說的王夫人放印子錢,在賈政和王夫人之間,他更相信賈政的話。

更何況,他相信賈母不會無緣無故將王夫人關到櫳翠庵去。

他本不知道王夫人說王熙鳳放印子錢,還抄撿了她屋子的事,此時聽了自然也就明白了。

再一見她神色猙獰、狀若瘋癲,更覺害怕,連連後退幾步,轉身就跑。

王夫人罵聲一頓,這才驚覺自己嚇著了兒子,忙一邊喊著寶玉一邊去追。

賈寶玉見她來追,嚇得更是腳下生風。

王夫人又累又餓又渴,哪裡跑得過他,眼見賈寶玉跑得飛快,不多會就消失在花木掩映後,頹然坐倒在地,再次放聲大哭……

……

……

初二一大早,薛府眾人就準備妥當,帶著拜年的節禮,往王府而去。

薛太太上次見到王子騰還是賈元春剛進宮的時候,王子騰去揚州辦差,特意繞路去了趟金陵。

也就是那一次,王子騰看到小小的薛寶寶是個小美人胚子,又玉雪聰明,和薛大老爺一起定下了讓薛寶寶長大後進宮待選,與賈元春守望相助的事。

薛家人到王府的時候,正好和來拜年的賈璉、賈寶玉等人碰上了,便一起進去了。

薛太太對自己的兄長十分敬慕,又是多年沒見,遠遠看見了就紅了眼眶,哽咽著加快腳步,叫薛蟠兄妹給王子騰磕頭。

王子騰五十出頭的年紀,方正臉,身材魁梧,看上去就是個威勢赫赫的武官。

王子騰見薛太太立在下首不停地抹眼淚,幾個外甥外甥女也都出落得大人模樣了,也不由紅了眼眶,忙叫薛太太坐,又令給幾個外甥外甥女表禮。

一番寒暄過後,王子騰問賈寶玉道,“寶玉,你娘和你鳳姐姐怎的沒來?”

王熙鳳有了身孕,月份又淺,不能過來,這個是喜事,好說,但王夫人——

賈寶玉忙起身行禮,結結巴巴答道,“回,回舅舅,太太,太太是病了,病了”。

他這話倒是沒撒謊,昨兒他被王夫人嚇著了,一路跑回了大觀園,躲在房間裡一個人哭了許久。

好不容易晴雯、麝月幾人哄得他止了哭,又伺候他吃了點心果子,又陪他擲骰子玩。

因著眾人要哄他高興,便起心叫他贏,賈寶玉雖不在乎那幾個銅錢,卻玩得十分興起。

待到晚飯時分,賈母遣人來催他吃飯,他才猛然想起來,他娘剛剛吐血來著。

而且,當時王夫人是在王熙鳳之前住的屋子裡,一個丫鬟婆子都沒有,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發現——

賈寶玉著了慌,自己不敢去,叫晴雯帶著兩個小丫頭去看。

等晴雯和兩個小丫鬟趕到,王夫人早已經昏倒在地,也不知道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躺了多久。

晴雯試著探了探王夫人的額頭,滾燙!

晴雯頓時著了慌,忙遣小丫頭去叫兩個粗使婆子來抬了王夫人回屋,又去請大夫。

大夫來看了,說王夫人是急怒攻心以致吐血,又長時間不進飲食、又受了風寒,導致高燒不起,要好生將養著云云。

賈母聽說了,命那兩個粗使婆子好生伺候,嚴令賈寶玉再去看王夫人。

這大過年的生病,著實是晦氣,可不要再傳給了她的金孫!

王子騰想是早就從王太太口中得知了王夫人因印子錢之事被賈府關起來的事,先拿話試探賈寶玉。

此時見賈寶玉言語閃爍,皺眉不悅道,“大家公子,言辭結巴、態度曖昧,像什麼樣子?莫非你母親的病另有隱情?”

賈寶玉本就不擅長撒謊,現在又是十足地心虛,被王子騰一言揭穿,頓時更緊張了,瞠目結舌地說不出話來。

賈璉看著不像,忙起身行禮道,“叔叔見諒,二太太的確是病了的,重風寒,起不了身,否則定是要來給叔叔拜年的”。

王子騰凝目看向賈璉,“重風寒?怎麼大過年的著了風?”

賈璉不自覺咳了咳,“二房的事,小侄也不清楚,叔叔還是問寶玉吧”。

賈寶玉漲紅了臉立在一旁,卻是根本沒有開口的意思。

因為他言辭不當,致使母親生氣嘔血,之後更是貪圖玩樂,在這大冬天將昏迷的母親丟在院子裡不管不顧。

這樣的事,他怎麼說得出口?

王子騰怫然不悅,“怎麼?不過就是著了風,難道還有什麼隱情不成?你們一個兩個都不肯說?

好,既然你們不肯說,我自己去看,難道我王家的姑娘嫁到你們賈家去,就任得你們賈家的人折騰不成?”

王子騰這話說得重了,賈璉忙跪了下去,見賈寶玉還待著不動,忙扯了扯他。

賈寶玉忙也跪了下去,賈璉低聲道,“寶玉,昨兒的情況可只有你知道,你還是說了吧,別惹你舅舅生氣”。

賈寶玉卻是怎麼也說不出口,薛太太忙打圓場道,“哥哥也不用急,明天我就去姐姐家拜年,親眼瞧一瞧,不過就是個風寒,沒什麼大礙的”。

王子騰見賈璉二人情況,知道王夫人多半是真的病了,且還與賈寶玉有關。

賈寶玉他是知道的,做不了什麼大事,應該沒有大礙,也就微微放了心。

聽薛太太說了這話,便揭過了這個話題,叫王熙鸞,“帶你姐姐、妹妹們,還有環哥兒去暖閣坐坐,聽聽書、吃吃點心,不可怠慢了”。

賈政自然不可能親自到王家來拜年,王熙鳳有有孕,今天就是賈璉帶著賈寶玉、探春和賈環來了。

王熙鸞在王子騰面前十分地乖巧,乖巧地行禮應是,帶著薛寶寶幾人退了出去。

等到了暖閣,王熙鸞也十分盡責地當著東道主,吩咐請女先兒過來講書,又請眾人吃點心,不必拘束云云。

賈環轉了轉眼珠,道,“聽書有什麼意思?我們來賭錢吧?”

王熙鸞連賈寶玉都看不起,哪裡看得上他一個庶子,裝沒聽見,低頭吃點心。

賈環就撒潑道,“我要賭錢,我要賭錢!

我到你家裡來,你不說好好招待我,乾巴巴地叫我聽什麼書,我才不要!”

探春連忙喝止,賈環哪裡聽她的,只一個勁地耍賴。

王熙鸞不耐又不屑地指了幾個丫鬟,“你們帶他賭錢去,賭大一點,不夠到我箱籠裡去拿。

我倒要瞧瞧榮國府的爺們有多少銀子,到我們家裡來賭錢來了!”

賈環耍賴道,“怎麼?我到你家來,你就派幾個奴才陪我賭錢不說,還要贏我的錢不成?”

王熙鸞就朝探春譏諷一笑,探春氣得眼都紅了,偏偏賈環根本不聽她的,只一味地吵鬧。

薛寶寶實在看不過眼,朝賈環招了招手,“環哥兒過來,你好好陪我們聽說書,我給你個好東西玩”。

賈環頓時來了勁,“什麼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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