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雪露深重,寒氣漸盛,養心殿裡燈火通明,桌案上卷軸堆了老高。

燕帝伏在案前手起筆落,沉著眉一篇一篇的看。

“皇上,永嘉殿下,還在殿前候著吶。”

周定德有眼力見,看著皇上蘸盡最後一滴墨,趕忙接過筆,又將散開的奏摺卷軸收拾齊當。

“外面風雪吹得緊,先讓她進來。”

皇上捏了捏發澀的眼眶,看著還剩一半的奏章,整個腦袋直髮昏。

但國事為重,他還不能休息,不然明日上朝,太傅又要批評他懈怠。

燕漱玉進屋時,也不說話,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周定德斟了一杯熱茶給燕漱玉捧著,好讓她暖暖身子。

燕帝批摺子忘乎所以,不過一會就就忘了燕漱玉的存在。

等他批得差不多,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燕漱玉已經蜷在躺椅上睡著了。

“你怎麼不告訴朕她來了呢?”

燕帝埋怨得看了一眼周定德。

聞言,周定德一臉茫然,皇帝定是摺子批多批糊塗了,自己可早就說過長公主來要來。

周定德正準備叫醒熟睡的燕漱玉,卻被燕帝攔了下來。

“你說,她哪裡像朕。”

“老奴看,公主眉眼是最像皇上的。”

“嗯,十年了,朕都有點不認識她了,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是,公主幼年離宮,是受苦了些。”

……

兩人就這麼圍在燕漱玉面前,細細打量著,皇上還伸出手撥了撥她額間的碎髮。

碎髮觸及肌膚傳來一陣瘙癢,燕漱玉晃晃腦袋睜開了眼。

“……”

這倆人頂著兩張老臉離自己這麼近要幹嘛。

“你怎麼來了?”

燕帝溫聲道,即使趙氏做錯了事,但禍不及燕漱玉,更何況,十年光陰足夠燕漱玉贖罪了。

“你騙我。”

燕漱玉直截了當地開口,面上不帶一絲懼色。

“誒呦小公主誒,這話可不興說呦。”

周定德連忙上前,又被燕帝攔了下來。

“給朕說說,朕騙你什麼了?”

燕帝對兒孫一向是好脾氣,只要不過分,他願意做一個慈父,可一旦觸及到他的權謀利益,他還是那個殺伐果斷的皇帝。

“騙我回來,送我和親。”

原來是這樣,燕帝瞞她,只是因為怕她不答應,又鬧出什麼么蛾子,因此只想著等過兩天再告訴她,免得再生事端。

畢竟兩國已經決定聯姻,能送去和親的公主只有燕漱玉一個。

“那你不想去嗎?”

燕帝彎腰,直直看著她,帝王威儀自上而下地壓下來。

燕漱玉感到泰山壓頂一般的窒息。

“我去。”

燕帝鼻息間發出一聲笑,還以為燕漱玉跟趙氏一樣是個鬧騰的,倒沒想到燕漱玉竟答應的如此爽快。

“只要你去,朕什麼都給你,”燕帝將燕漱玉攬在身側,“但你要記住,要聽朕的話。”

燕漱玉垂下眼簾,默不作聲。

“時候不早了,早點回去歇著罷。”

燕帝只當她是困了,揮揮手讓周定德送她回宮。

“我不困,睡不著。”

燕漱玉避開周定德的手,倔強得站在一旁。

“好,既然不困,那就陪朕批摺子,等什麼時候你困了,朕送你回去。”

周定德搬來一個馬紮,燕漱玉坐在一旁看著燕帝又拿起筆來回勾畫著。

大多都是些雞毛蒜皮子小事,唯有幾本摺子,燕帝來來回回地看,卻始終不動筆。

“這個武州是誰在任,這幾本摺子都是彈劾他的,武州水災如此嚴重,他到底是幹什麼吃的!”

“還有這本!告他苛捐雜稅!百姓生不如死!”

“這本!告他無所作為!欺上壓下!結黨營私!”

“還有這本,這本……”

燕帝終於忍無可忍,抬手將一摞摺子重重甩出去。

燕漱玉懂事地撿起來,這麼多摺子,都是狀告武州太守的證據。

“武州太守,正是姜煬當差。”

“姜煬?可是皇后表舅那一脈所出?”

“正是。”

“好一個姜煬,竟為非作惡這麼些年,怪不得武州年年拖欠稅款,合著都被他挪進他太守府了!”

“皇上,可他畢竟與皇后母族有些聯絡,要不明日再召集內臣商議?”

“也罷,牽扯人數如此之多,明日再議罷。”

燕帝長嘆口氣,這件事真是十分棘手,只能明日再重新定奪,就算平了姜煬之亂,如何安置武州百姓也是個不小的問題。

“姜煬之亂,父皇實在多慮。”

“嗯?”

燕帝短短几句話的功夫,燕漱玉就看完了所有彈劾姜煬的奏摺。

“漱玉兒為何這麼說,難道你想出對策了?”

燕漱玉將奏摺重新放回燕帝手邊,一字一句說到。

“從上自下,官員互相勾結,這才給姜煬遮了罪,只要先從朝堂下手,人人自危之際,就無人再敢保姜煬。”

“那怎麼辦呢?”

聽完燕漱玉的話,燕帝突然來了興致,這個燕漱玉,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分批審問,逐一偵察。”

“那要是他們不從呢?”

燕帝不是沒有想過這個辦法,但是審問起來非常麻煩,定會有人鑽空子,以假亂真,再誣告他人。

“令其家中妻子老小在外候著,倘若有一句假話,就斬殺一人。”

“這,這……”

此話一出,周定德慌了神,唯恐皇上動怒。

而燕帝一聽,連看著燕漱玉的眼神都有了些許異樣,但也並未阻止。

“若他們互相誣告,推卸責任呢?”

“被誣告之人同樣送審,自證清白,證不出來,就地斬殺。”

“那太守姜煬,你又如何處置?”

“三月之內,治理水災,平定民患,所有家底,盡數充公。”

“如若三個月內他治理不成呢?”

“太守府上下就地斬殺,一個不留。”

“那你告訴朕,殺了姜煬,武州百姓如何處置?”

“從姜煬一脈中重新調派人手,前去武州治理,若治理得好,則留,若治理不好,則斬。”

“嘶,可他是皇后一族的人,理論上算是皇親國戚。”

“如此亂臣賊子,早已毀了父皇威名,留如此小人在世,只會讓皇族蒙羞,讓百姓對皇上產生異心。”

“按律,格殺勿論。”

……

燕漱玉話音落地,養心殿內冷風嗖嗖,燕帝握著燕漱玉的手在微微用力。

炭盆裡刺刺拉拉冒著火星子,此時的燕漱玉目光如炬。

燕帝靜靜看著燕漱玉的眼,這些話本不該從她嘴裡說出來。

三句不離殺,五句不離斬。

剛及笄的燕漱玉在膽略上不知比他多多少,如此手段,就算是現在他也感到心驚肉跳。

他好像記得,自己是將燕漱玉送去了隱華寺拜佛誦經,怎麼現在跟催更的閻王一樣。

“這些話,是誰教你的?”

燕漱玉膽識異於常人,要說沒人教她,他必然不信。

思索再三,還是開口。

“話本子裡看的。”

“嗯……以後還是別看了。”

“兒臣知道了。”

送走了燕漱玉,燕帝還是有些心神不寧。

“你明日就搜查各宮,這些話本子還是少看,無益身心,通通燒了。”

“誒,老奴明日就辦。”

燕帝想著燕漱玉說過話,確實是他顧慮太多,對姜氏一族太過放縱,反而是滋生異端。

“殿下,皇上說什麼了?”

妙等了好長時間,才見燕漱玉出來,趕緊圍上去。

“父皇說少讓我看那些話本子,對小孩子不好。”

“奧奧。”

……

其實妙善是想問皇上有沒有改變送燕漱玉去和親的主意,她不想和燕漱玉分開。

“妙善,你,願意跟我去大越嗎?”

回宮路上,行至半途,燕漱玉輕聲問道。

她一個人去大越,總該要帶些貼心之人,可思來想去,除了妙善她誰也想不到。

“願意!公主去哪兒,妙善就去哪兒!”

妙善甚至沒有猶豫,興奮地在燕漱玉懷裡蹭來蹭去。

“好,以後我保護你。”

“那我也保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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