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我放鬆地打瞌睡，一小覺醒來，巧巧用鉛筆盒頂著我的腰，很得意地叫：“你被捕了！”我低頭，巧巧的綠領巾又換花樣，變成我的手銬了。要命的是她居然打成了死結，直到上課鈴響她還趴在桌子底下像小狗一樣用牙齒咬。很不幸，我正好被老師抽上去默寫拼音，可是巧巧還沒有鬆開我的手腕呢。我不肯站起來，老師過來拉我，我哭得像個小犯人似的。
巧巧的力氣真大哦，老師也沒有辦法解開那幾個纏在一起的死結，最後動用了剪刀。巧巧沒有一點心疼的樣子，把破領巾丟在垃圾筒裡，第二天早操時理直氣壯地不戴綠領巾，一個人驕傲地轉著空蕩蕩的脖子。
連不想上課，小魔女都有她的獨門功夫，她一個接一個地哈欠，半秒鐘也不停頓，哈欠不斷地傳染開來，全班哈欠連天，最後老師也打著哈欠求巧巧原地趴下，可以不聽課自顧自睡覺。她倒頭就睡，口水滴滴答答流出來，毫不客氣地氾濫到我的桌面上。
很多年以後，我看到一篇很奇怪的外國小說叫《一千個惡作劇》，說長著一隻牛蹄子、手指可以彈出火星來的小惡魔呼雷轉到一個班級讀書，他非常想回到地獄，可非得惡作劇滿一千次，她才能到回到他真正的家。班裡的朋友都非常喜歡和他玩，幫助他一起惡作劇。他們發覺不那麼乖的時候，會有一種從來沒有體會過的痛快和快樂。越到後來，惡作劇次數多，大家越擔心，生怕小惡魔呼雷會離開他們。讀這個故事的時候，我目光發潮，想到巧巧還有她層出不窮的惡作劇，很想把巧巧拉回來問問：惡作劇有慣性嗎？會習慣成癮嗎？會有抑制不住的快樂嗎？
“呵呵，要是你囂張，我肯定早就忘掉你了！”我接下她的話茬兒說。
在我這種上下不靠的歲數，偶爾也能總結出點人生規律來，比如讓你記憶深刻的只有兩種人：待你好的人和欺負你的人。巧巧顯然屬於後一類，可現在想起來光覺得有意思，再也沒有氣惱了。要是一個男生能持續生八九年的氣，那他的肚腸恐怕比頭髮絲也粗不了多少。
“你躥得像火箭！我在報紙上看到你，簡直不敢相信！你簡直高得要爆棚！”
我很得意：“我媽說我小時候像個麵糰，不過現在被她揉熟了，輕輕一拉就長得要了命！”
電話裡的空氣明顯流動起來，巧巧好像在那頭跺著腳笑：“她以為兒子是拉麵啊。知道嗎，你小時候有點像查裡•布朗的。”
我心裡一跳，和巧巧同桌的日子，我們都是《史努比》漫畫的忠實讀者。小男生查裡•布朗是小狗史奴比的主人，這個老好人天生有抬頭紋，頭髮三兩根，反過來被小狗欺負，但照樣樂呵呵的。我可樂不起來，憂心忡忡，擔心自己的頭髮有朝一日被巧巧揪成查裡•布朗的樣子。
“現在，你大概踮起腳也揪不到我的頭髮了！”今天輪到我揚眉吐氣，“還要謝謝你哦，拔苗助長了一把，我現在連肉肚肚也沒有了，裡面的氣被你統統放光了！”
她愣了一下，不過很快明白過來：“呵呵，你調位子以後，我很孤單，再沒有人讓我欺負了。最後一次我們都損失慘重。”巧巧在那頭嘆了一口氣。
那是小學二年級的期末，有天我沒來得及吃早飯，肚子餓得一塌糊塗，嘟嚕嚕嘟嚕嚕怪叫。巧巧做了一個鬼臉，然後拿出一包東西，慷慨地請客。我不要，她翻了臉，把吃食當子彈一顆接一顆地扔我，咬牙切齒地說：“不吃，我統統扔在你的臉上。”我在她的糖衣炮彈下屈服了，第一粒進口就剎不住慣性，一粒接一粒，整整一大包下了肚。誰知，肚子有了著落了，整個身體卻起了一種神奇的反應。整個上午我不斷不斷地放棄，巧巧大聲現場直播：“一個屁，又一個，三個屁、四個屁、五個屁……”小胖子傑的覺得丟臉極了，奮勇上前撲上去捂住她的嘴。巧巧跳到桌子，更響亮地報告：“這回是個臭彈，大家快逃呀！”她舉了墊板在鼻子下扇呀扇，“哈哈，誰叫你吃那麼多的。”她笑得直不起腰來。
最後一句點燃了小胖子傑的的怒火，我揭竿而起，不再做受氣包，跳到凳子上指著她的鼻尖說：“我再也不理你了，你是一個小魔女”叫罷，狠狠給了她面門一拳。
她眼睛裡流出兩道眼淚，卻笑嘻嘻地咧著嘴：“你還有得放呢，我在家試過的。”
那天，巧巧給我吃的是整整一包半斤裝的奶油五香豆。
老師罰我站一節課，課間我回到座位，乒乒乓乓把所有的東西一股腦兒塞進大書包。第二節課我繼續站著，老師示意我回去，白胖高的小男生堅決搖頭。第三節課，我堅持站著，肚子有反應的時候，我自動走到外面，對著小魔女的方向痛快響亮地釋放。最後一節課，老師主動搬一把椅子來，把我摁下去，他一轉身我又像彈簧一樣跳起來。在我不屈不饒的反覆反彈下，老師筋疲力盡。
我換成了位置。
我去搬凳子時，不小心擦著巧巧的衣服角，好像有火星一閃。小魔女瞪我一眼，臉蛋上的拳頭印子還清晰分明。
以後巧巧和我都一個人坐，老師單獨為我再教室角落加了一個單座。我們一人佔據一邊牆角，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中午剛過，月暈就回家了，垂頭喪氣，尾巴和鬍子一起耷拉著：呸，我算見識了什麼叫明星！
“怎麼啦？”我趕緊擼擼她的毛。
全是包裝出來的！一身黑毛皮是美容店裡漂染的，他打了個噴嚏，我們在照片上看到的又亮又翹的鬍鬚就飛出去了！
“有什麼要緊，你不是說黑貓王子的寶石藍眼睛迷死人嗎？”我安慰失望透頂的月暈。
我不說還好，一說，月暈更不爽：我還能玫瑰紅呢，原來他有幾十種顏色的隱形眼鏡！沒見過這麼臭美的公貓！
月暈跳回沙發上，繼續發牢騷：他建議我應該把鬍鬚弄個玉米燙什麼的，我提醒這個假帥哥，月暈再老土，可從頭到腳全是真的！
妙呀！我暗暗笑痛肚皮，她大概忘了自己戴著一副假睫毛出去的事，我們家有獨一無二的長睫毛的貓。
你在家還好吧？有人來約你嗎？月暈氣消了，也不吹鬍子瞪眼了。
“好！沒想到來了一個頂厲害的！”我把老同桌巧巧來電話的事統統告訴月暈——
“她現在在什麼酒店管理學校讀書，看到報紙了，邀請我參加，做他們學校新年派對的貴賓，在午夜12點開啟大號香檳酒的瓶蓋。”
你去不去？月暈眼睛突然大放光彩。
“不去——我滑板可以滑得很溜，就是不大會跳交誼舞，像電線杆一樣站在打轉的人群中間，多傻多礙事呀。”
唉，月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甩掉一片假睫毛，就像我媽一回家頭一件事就是甩掉高跟鞋一樣：沒戲，睡覺去了！
“是不可能的啦！”我慢吞吞吐出下半截話，“她低聲下氣求我，說已經對同學誇下海口，幾個人專門湊錢買好一瓶比保齡球珠還大一倍的香檳酒。我要不給她面子，她會被朋友罵成痢頭的！說著說著，她聲音裡的水汽越來越重，她那樣我一點也不習慣。巧巧以前不是這樣可憐兮兮的，只有她欺負別人的份兒！”
女大十八變！月暈早就喜出望外地躥回來：那天有沒有好吃的啊？比如魚片什麼的！
“有，巧巧自己就是學廚藝專業的，會做點心、刻胡蘿蔔，生魚片切得紙一樣薄！”
帶上我哦！月暈巴巴地流出口水。
“當然，你和我一起上的封面，他們點名要你去哦！”
月暈很矜持地搖一下頭頸，心滿意足地睡覺去了。
不知道按了多少次車鈴，月暈才姍姍出現。嚯，包裝得煥然一新，小波浪一樣的鬍鬚，原本琥珀色的眼睛變成薄荷綠的！優雅地坐進我的車籃，很憧憬地抽了一下鼻子：巧巧，巧巧，妙呀！應該是一個又辣又清新的女孩吧？
“小學二年級到現在，變得翻天覆地都有可能哦。我也覺得巧巧現在更像棉花糖呢，說話軟軟的。”
懸念越大，樂趣也越大！月暈命令校長出發，全速前進，把她打扮耽擱的半小時搶回來！
我把輪子踩得呼呼生風，巧巧捲土重來，挾裹著只屬於我倆的拳來腳去的小學時代。我想象著待會兒兩個人相逢一笑泯恩仇，該是怎樣一種風輕雲淡的灑脫啊。我想象午夜12點的鐘聲一響，我第一個把香檳酒的歡騰泡沫噴向巧巧，她會不會激動地尖叫，像最璀璨的煙花一樣盛開？
其實，不管什麼原因，我為最後給巧巧的一拳內疚到現在，那是我唯一一次對女生使用暴力。如果她當時尖叫著上來像小貓一樣抓我，我也會覺得大家扯平了，可巧巧為什麼偏偏一直犟著不哭出聲？
舞會安排在巧巧他們集體實習的城市酒店，我抱著月暈穿過連綿不斷的銀色氣球搭成的拱形甬道。“傑德！傑德！真的來了哎！”七嘴八舌的聲音湧過來。
我把黑色棒球帽壓壓低，遮過眉毛，低聲抱怨：“天，這麼快就被認出來了？”
笨，今晚只有一個人，就是你抱著一隻美麗的貓咪耶！月暈美滋滋地左顧右盼，綠色眼睛施了魔法一樣閃閃發光。
果然有女生被她的眼睛電倒，此起彼伏地驚叫：“傑德的貓好炫！”
舞會現場，幾盞射燈開著，光線半明半暗。頭頂是幾十只黑色、紅色的氫氣球，氣求下的五百，緞帶喜洋洋地拂著美，個人的臉，讓人覺得有點癢絲絲的。空氣中瀰漫著特有的煙霧，牆上跳動著鐳射投影，恍惚中，像一隻只蝙蝠在面前飛來飛去！
月暈本性大發作，跳起來抓向空中。可她很快改變了方向：我聞到三文學的味道！他直接跳到中間那張泛著紅色光暈的晚餐桌上，中間真的有一大盤薄如蟬翼的魚片，陪著薄荷綠的芥末。桌子周圍一色薄荷綠的蘋果汽水，月暈的眼睛在中間發出透明的綠光，一切看上去妙不可言。
我不自覺地掉入“巧巧”的氛圍裡，巧巧卻始終沒有出現。我感覺到一波接一波的眼神不斷向我湧來。我開始儘量用不帶溫度和色彩的眼光去打量著每個打量我的女生，高高低低，瘦瘦胖胖的女生，她們的眼皮和嘴唇在夜裡一起發亮，我眼睛掃到誰，誰就接住我的眼光，報以驚奇的微笑，可是沒有一個人上來和我說話，我吃不準哪個是巧巧。
我與她們之間，像隔著一層巨大的透明玻璃，我一個人在玻璃這邊，她們在玻璃那邊，觀察著我，揣摩著我，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不時聚攏來交頭接耳，好像在醞釀著一個神秘的行動。難道是我敏感？我覺得她們針對的物件百分百是我，那個策劃者，莫非就是巧巧？！可既然我人都到了，作為主人的她為什麼遲遲不現身？
女孩的心思真奇怪，我摸不準，也猜不透。
索性不去想她，我一個人在場子裡溜達，不斷有以批批人走馬燈一樣進進出出，好像軍隊換防一樣緊張。“Hi，”總算有人和我主動打招呼，是個男生，牛仔外套上別慢了亮閃閃的徽章，“我也參加過航空學校的招考，初試的人多得一塌糊塗，我都進入最後的複試了，還是……”
“結果載在哪兒？”
“我真佩服他們哦，一個腳趾頭都不放過的！”
“‘灰指甲’，不要痛說家史了，換衣服去！”一個waiter打扮的瘦高個男生一手托盤，一手背在身後，給我送上一杯可樂，姿態絕對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