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強爭春(七)

殘陽遍野, 山風拂檻,最是寂寞難消遣。闔家人口明日方到, 巧蘭又是個嘴巴閒不住的人, 正要趁這個時機拉攏月貞。

其實月貞在李家勢單力薄,沒有男人依靠,拉攏她也沒甚好處。可近來巧蘭見她與芸娘越走越近, 心裡有些不大痛快。

這家裡按輩分高低,等級嚴明。太太們一層,老爺們是一層, 年輕爺兒們又是一層,層層分明。姑娘就只得個半大的惠歌, 年輕媳婦統共就她們三個,論起來她們才是一層。

巧蘭心裡知道緇宣與芸娘有些不清楚, 暗裡將芸娘視為仇敵, 這會要是連月貞也投了芸娘,她在這家裡豈不是徹頭徹尾的孤家寡人?

所以儘管瞧不上月貞, 也要將她拉來一頭為好。

這廂叫婆子到飯堂取了兩份齋飯到房中, 請月貞榻上對坐, “我是吃不慣齋飯的,一個人吃更是沒胃口,所以請你來一道吃。好在明日就由逍遙天送飯上來。逍遙天的飯你吃過沒有?”

月貞從前連逍遙天也沒聽說過,只是搖頭。

“唷,這麼有名的館子你都不曉得?虧得你家還是做吃食的。逍遙天嚜, 杭州府頂好的飯館子,在他們家吃上一頓飯, 不算酒錢, 單是幾樣菜就得一二兩銀子。”

月貞提起箸兒笑, “怪道我沒聽說過,哪裡吃得起?”

巧蘭洋洋地笑著,看看手裡竹削的箸兒,又看看月貞,目光忍不住鄙薄。卻難得,言語裡沒有貶低月貞,“明日就吃,不過在廟裡,只能吃些素食。等回頭回家裡去,叫他們送些葷菜到我屋裡,你也過來嚐嚐看。他們的廚子能做兩京十三省的菜,會吃的人都說好。”

巧蘭閒慢地笑著,“大爺終日在外頭忙,哪裡能常在家。這些時候為來禮佛的事,他連著在外頭跑了好幾天。只怕來了這裡,又給那些事情絆住,山上山下地跑著愈發麻煩。”

那媽媽轉身進了臥房,月貞隨口問道:“你哪裡病了?”

月貞一霎將眼睛瞪圓了,“還有這種藥?”

月貞心神提起來,兩頭都不好得罪,盡力周全,“她孃家有錢,你孃家可是做官的,不能比。”

巧蘭捧著碗隨口說:“藥丸子有甚好瞧的?我看你真是沒個耍頭。”

“怨不得,你才進門渠大爺就沒了,哪裡曉得這些事……”巧蘭是個嘴上沒有把門的,說起來也不顧難為情,“這些藥多得很,霖二爺成日家紮在行院裡,他那裡這種丸藥才多。我要不是為大爺近來總不得空在我屋裡,我才不使這藥。”

“本來也沒甚稀奇,就你少見多怪。”巧蘭一翻眼皮,又放回臥房裡去。

月貞在三個石階底下丟了裙,仰起面凝望他,心裡篤定地想,他一定也是有些愛她的,只是他搖擺不定,不敢承認。

她忽然有些看他不起,認定他是膽小,是軟弱,便勾著嘴輕飄飄地笑,“是啊,想不到出來天都這麼黑了。”

月貞心內暗笑不迭,眼巴巴望著她去臥房裡拿了小瓷罐子出來。拔了塞一瞧,一股異香撲鼻,月貞嗅了嗅,倒出些在手心裡,是一粒粒珍珠大小的黑丸。

月貞才懶得管她這閒事,只是咬著唇思想。窗上殘陽灺盡,天色將晚了。昏暝暗藍的山林間最容易起鬼心。她暗暗抬額窺巧蘭一眼,咬著牙箸啟齒,“你把那藥給我瞧瞧?”

趁其不備,月貞將那兩顆丸藥包在絹子裡揣於懷內,只等飯畢,打著燈籠從禪房這頭下來,又往那頭沿階而上。

“嗨,做個窮官而已。”

待她捉裙上來,了疾歪正了身,將燈籠照在她裙下,“起了露,路上有些滑。”

只得他自己來接。又恐月貞的念頭叫他重提起來,便不近不遠地倚在那石壁上,等著她走上來。

巧蘭睇她一眼,想她也是個媳婦,便沒所顧忌,低聲說給她聽:“這種話你也信?要是這藥能定下生男生女,不知多少人買來生小子呢,不過是哄人的。實話告訴你,這是專給男人吃的暖.情.藥,吃了夫妻一同房,這生男生女總要佔一半吧?那老道的準頭自然就佔了一半嚜。”

“就放我那頭面匣子裡好了呀。”

果然是了疾提著燈籠下來。寺裡上來下去的,都是石階,石階上又遍生苔痕,黑燈瞎火的,他只怕月貞不小心摔在哪裡。他又是不愛勞煩人的性情,底下人收拾了一下午,好容易歇下,不好累她們起來接月貞。況且叫她們來接,不會抱怨他,只會把賬記在月貞頭上。

“你來尋我說話呀,我時時都在屋裡坐著,怪悶人的。”

“這藥不知放在哪裡,怕給小丫頭們翻著多嘴亂問。”

趁巧蘭沒留神,她偷麼掩了兩顆在虎口處,餘下的又裝進罐子裡遞回去,“我瞧著就跟尋常的藥丸子一樣,沒甚稀奇的。”

晚天蕭索,幽篁沉寂,和尚們做完了晚課,各回房裡,點著漫山零星的燈火。三重殿內的神佛此刻也都闔上了眼休息,那長階上卻有點火光縹緲而下,像是刻意在茫茫黑夜裡飄來迎她。

巧蘭擱下箸兒竊笑兩聲,“沒病,那是我孃家母親向一個老道求的藥,說是吃了能生個千金。”

“沒見過嚜。”月貞慢慢嚼咽,把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回頭芸二奶奶到了,我叫她拿給我長長見識。霖二爺不是這類藥多?”

“生男生女還能靠吃藥定下的?”

巧蘭替她揀菜,“這是咱們兩個好,要換芸二奶奶,我才不懶得張羅這頓席面。人家孃家有錢,什麼好東西沒吃過?只怕還瞧不上。她那個人,面上看著軟弱,其實是個花花腸子。”

她默了默,她搭過腦袋問:“這麼說,緇大爺吃了這藥,就肯留在屋裡了?”

月貞心下明白了,原來是為她同芸娘有些要好的緣故。她忙笑,“也沒有多近,不過是雨關廂回來就無事可忙,同她多說幾句話罷了。我們那頭就她那麼個妯娌,也只好同她說。”

果然見巧蘭擱下碗,掛住了臉,“還用得著找她?我拿給你瞧。”

她在月貞面前如此謙遜,簡直是百年難遇的稀奇。月貞暗暗琢磨她的意思,又聽她說:

“我巡查下頭的香爐子滅了沒有,天乾物燥,只怕起火。大嫂才從巧大嫂那裡下來?”

話是贊他,卻有些鄙薄的口吻,含著欲出難出的怨氣。了疾知道她是為什麼,也無可辯駁,只是散淡而苦悶地笑笑,“不過是舉手之勞。”

問得巧蘭心下一陣難堪,悔不該與她說這些話,豈不是告訴了人她同緇宣夫妻不睦?她遮掩道:“嗨,我那老孃就愛瞎操心,就是沒這藥,大爺還能到哪裡去?他又不是霖二爺那性子,不愛在外頭花天酒地。”

巧蘭調頭去問她:“怎的?”

月貞配著她那副變幻莫測的神情暗嚼了一會她這番話,總算有些明白。原來男女之間,也不是非得有情,還有使藥的。

“近來你同芸二奶奶走得近?我勸你不要過於近了,倒不是我挑撥噢,琴太太不喜歡她。”

“緇大爺在家,我怎好常去?”

月貞給她突如其來的體貼驚駭一下,忙親熱道謝,“謝你替我想著,你待人沒得說,上上下下都說你親厚。”

月貞瞟他一眼,“你還真是細心。”

他穿了件翡翠色的紗袍,背微微躬著貼在那峭壁,像崔嵬的縫隙里長出的一株古松,有種飽經風霜卻依舊蒼勁有力的翩然氣度。

說到此節,她陪嫁來的那媽媽正從臥房裡出來,拿了個青花小瓷罐子走來,半晌不作聲,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

他其實真是有些自恨,明明要放一切都無影無蹤地過去,又忍不住為她費心。他不該來的,偏偏又來了。

沉默得難耐。月貞心裡也恨,恨這段長階突然變短。在漆黑的夜裡,短得只剩蠟燭照見的這一截,前頭不知哪一截,就要走完。

她走得小心翼翼,因此也走得格外慢。

風從上頭吹下來,空曠中迴盪著鴉啼,這不正是書裡寫的迷情夜?哪裡來的糊塗書生荒郊野嶺走失了路途,莽撞地闖進一座古樸精緻的老宅,撞見一位貌若天仙來路不明的女人,從而生出一段斷腸故事。

故事裡,為什麼總是夜晚?因為看不清,在似霧非霧的月色裡,什麼都不清晰,誰還管她是人是鬼呢?她也不管他是神是佛。也沒有那麼些錯綜複雜的關係,只是一個本能的男人同一個本能的女人,本能地貼近。

月貞懷裡的兩粒丸藥剎那間成了蠱人的藥,還沒來得及跳進他嘴裡蠱惑他,倒先貼在她心口,將她迷惑了。

她忽然一歪身子,跌進他臂膀裡,“哎呀,踩著顆石子。”

了疾幾乎本能地一把繞過臂去扶住她的腰,穩住她。待要退開,她卻整個人都扒到他懷裡來,“我腳像是崴著了。”

她仰著面,呼吸細細柔柔地噴到他的脖子與下頜,像是晨起未刮面,有些青澀的茸茸的癢。它們在生長。

他下瞥一眼,提在她背後的燈籠晃了兩下,只有兩條胳膊穩在她左右,手掌離開了她窄瘦的背,伸在後頭,動作有些彆扭,“要緊麼?還能不能走?”

月貞愈發貼在他胸膛裡,眼下泛起一抹斜紅,流露出自然的媚態。聲音如錦如緞,嬌滴滴的,能滴出淚來,“不曉得,就是疼得厲害。”

那雙眼睛籠著溼漉漉的霧,也像是要凝出水。了疾看見了,硬生生把目光拔向身旁的黑暗裡,“先坐下來,我瞧瞧。”

月貞原本不肯,轉過念頭一想,看她的腳,難免要掀起裙子,撩開袴子,解下鞋襪,這也未嘗不可。但上回有過一次了,並沒有發生什麼。

也許是她上回還太懵懂,不夠誘人。這次不同了,她領略過別人的情.愛,總能悟出點心得去踐行吧?

短短一瞬,她思緒反覆,七上八下。到底還是退坐到石階上,把繡鞋翹起來,“這一隻。”

了疾沉默著落下一條膝蓋,把她的腳放在另一條膝上,遞給她燈籠,“你照著。”

月貞將燈籠懸在二人中間,只管用那雙煙籠霧迷的眼睛盯著他,看他微掀裙面,輕解鞋襪。她也忘了是哪裡看來的,女人的腳對男人有些異樣的吸引力,便把幾個嫩白的腳指頭故意微微蜷縮,似欲拒還迎地逗引。

晚鴉四啼,叫得周遭愈顯空曠。這無人的四野,了疾一顆心卻懸著,既怕人看見,又怕自己多看她一眼。

他管緊了自己的眼睛,只照一照她腳踝兩邊,“沒見紅腫,應該不妨礙。”

“可是,疼吶。”那音調十分委屈,疼得像是將哭未哭。

了疾不由抬眼看她,在她眼底察覺一絲狡黠意味。然而又怎麼樣呢?明知她是在撒謊耍花招,也做不到拆穿訓斥她。

怪誰呢?怪他自己佛心不定,意志不堅,給了她遐想的餘地。

既然管不住她,還是隻能管自己。他立起身,接過燈籠,“不要緊,明日起來倘或還疼,再請大夫來瞧瞧。先穿上鞋襪,山裡冷。”

的確是有些冷,他的不為所動,令月貞腔子裡的熱情一陣萎敗。他到底有沒有一點愛她?她又再懷疑了。也或許,是她還不夠美,手段太拙劣,不足以撼動他的心。但這番舉動,的確是她一切的廉恥與勇氣了。

她一點點穿上鞋襪,如同一點點在人眼下脫去衣裳,滿是不甘與屈辱。

兩人一前一後,沉默著走到屋前的小路上,月貞轉了道,倏然回身叫住了循上而去的了疾,“李鶴年!”

了疾在石階上回首,隔著吊梢的松竹,望見她眼裡的怨懣忽起忽落,隨之倏起倏落的,還有一點眼裡的螢火。

他的心也同時在沉浮著,只恐她那點莫名的情愫落下去,又恐落不下去。左右為難,腹背受敵。

她接下來卻是無話可說。兩人無聲相望,思緒起伏。

聽見“吱呀”一聲,珠嫂子開門出來,“我的姑奶奶,怎麼坐了這麼久?還當你要睡在巧大奶奶屋裡呢。”

正好,什麼也不必說了。月貞跟著她踅進屋去。

芳媽也在榻坐著,打著哈欠抱怨,“怎麼在那頭坐了這樣久?我的奶奶,出門了也要省事,就跟放飛的鳥似的,只顧著玩。明日太太們到,早起還要到大慈悲寺那頭查檢他們住的屋子呢,還不早些睡?”

月貞沒聽見似的,自往臥房裡睡了。

這一夜翻來覆去地想,拿到那兩丸藥又該如何?難道真給了疾使用?那可就真成個“淫.婦”了,給人知道,不單臉面難保,恐怕性命也難保。

況且了疾又會怎樣看待她?他方才不是不知道她的意思,沒戳破,業已給她保全臉面了。

翻過身,卻聽見鴉啼空谷,對著窗外一彎月。這裡月冷夜清。何止是這裡,只怕餘生都是如此。闔家人口明天一到,又要熱鬧起來,但人人都自說自的話。琴太太暗打她的算盤,霜太太強撐她的顏面,就連惠歌那半大的小姐也在心裡籌謀她的婚事,芸娘緇宣更不必說。

熱鬧不過是利與益在平和底下的交鋒,恨與怨在虛偽裡的碰撞,其實各人的靈魂鎖在各人的腔子裡,鎖得牢牢的。她想到自己也要慢慢地被封鎖起來,在徹底麻木之前,只有了疾能給她一點熱切與苦痛。

不覺淚溼冷枕,月貞抬手搽一搽,覺著驚訝,何至於哭得這樣子?他並沒有哪點傷害欺負她。於是念頭忽然又轉,覺得值得冒這一趟險。

畢竟餘生連眼前苦痛的機會都少見了。她還有什麼機會再去遇上別的什麼人?只剩下那枚月與無盡的荒涼歲月。情願痛,也不要麻痺的活著。何況她嫂子說過“疼是會疼一點”,疼想必也是愛的一部分,它令愛愈發深刻了。

至於了疾怎樣看她?也顧不得這許多了。反正他無論是愛她還是恨她,都是沉默。他越是老實,越是要逮著他欺負,誰叫她可欺負的人並無幾個。

打定主意,月貞這一覺反倒睡得踏實,一睜眼便聽見巧蘭來喊她,二人帶著僕婦往大慈悲寺那頭去收拾太太們睡的禪房。

霜太太生怕屋子不乾淨,早前吩咐巧蘭給她屋裡燻了極重的香料。玉樸甫進門,便驟斂眉頭。

大慈悲寺的老住持玉芳很擅察言觀色,忙上前一步合十,“寺裡香客蕪雜,只怕留下什麼氣味燻著老爺,才叫多點些香薰一燻。大人若是聞不慣,貧僧叫弟子們下山另買一味香來?”

玉樸遙著手落到榻上去,“不妨礙不妨礙,即來則安。多謝玉芳禪師。”

玉芳因寺內修建佛塔之事唯恐被牽連,成日提心吊膽。如今李家來借宿,可算叫他撿著位靠山,無不殷勤,“不敢不敢。聽說老爺此番前來,是為給小公子辦皈依禮?不知貧僧有哪裡可效力的地方,但憑老爺吩咐。”

玉樸將下首立著的了疾指一指,“都交給犬子去張羅了。他既入你們佛門修行,修了這些年,總要見個成果。”

“是是,師兄與佛有緣,早修得功德無量。”

那玉芳奉承兩句,見無立足之處,暫且告辭而去。適逢緇宣提著衣襬進來,玉樸因問:“錢莊裡的事情都交代了?”

緇宣道:“已按父親的話交代了各位掌櫃,叫他們預備好一年的明細賬,年關前送到家去。只是徐家橋老鄭的病實在不好,恐怕要拖些時日。”

“他是病中,拖幾日也不妨。他那兒子從南京叫回來沒有?”

緇宣還想著安插蔣文興,趁機回,“信是送往南京了,只是南京那頭也實在有些走不開,恐怕也得耽擱些日子。”

了疾因受蔣文興所迫,也見機插話,“他在南京做得熟了,許多事情都離不開他,一時要叫他回來,單是交代裡裡外外的事就得交代好些時候。嘖,我看得年後才能回錢塘了吧,你說呢,大哥?”

緇宣睞他一眼,些許詫異,“快馬加鞭,元夕能趕得回來就算不錯了。”

玉樸聞言,蹙額擱下茶碗,“徐家橋那頭也耽誤不得啊,年關將近,好些商戶結銀兌款……緇宣,你上回說的那個姓、姓什麼的?”

“回父親,姓蔣,蔣文興。”

玉樸抿抿唇,目光流轉到了疾身上,又低下去,“叫了他來我見見,要是像你說的是個人才,就叫他頂上老鄭的缺也未嘗不可。”

緇宣即刻拱手,“我這就吩咐人回家去傳他到寺裡來。”

待緇宣出去,了疾也欲告辭,卻被玉樸抬手止住,叫他坐到椅上去。

了疾在椅上坐了許久,直坐到手腳有些麻痺。玉樸只在榻上吃茶不說話,像是故意管制著眼睛不往這邊看。了疾心內止不住一陣煩悶,這些人似乎曉得自己的目的不純,有話從來不肯直說。

隔定半晌,玉樸才悠然笑道:“我看這個蔣文興不簡單吶,能叫你也幫著他說話。”

了疾微笑著,把目光落到地磚上,“我不過是替父親與兄長解憂。”

“你老子與你大哥為李家的前程憂了不是一日兩日了,你怎的今日才想起來忽然多這幾句嘴?”

言訖,玉樸笑著長嘆,“算了,就當這姓蔣的是個人才吧,難得你和你大哥都看他好。更難得是你想著管一管家裡的事。你也大了,是李家的男人,就不該對李家的事情袖手旁觀,我還是那句話,早些還俗歸家。”

正值午晌,大慈悲寺的和尚在午休,寺內十分清靜,塵世的喧聲嚷不到這裡。倘或回去,日日不絕於耳的利慾紛擾,遲早將人渾濁。

說是說清者自清,可踐行起來談何容易?塵世無奈,不為手中刃,便為刀下鬼。

了疾既不想成為人的手中刃,也不要做那無端的刀下鬼,因此仍是拿前話來搪塞,“家中有父親與大哥做主,我一個無用之人,只怕是添亂。”

玉樸臉色微變,揮揮袖叫他下去預備皈依禮的細則。然而那對幽黑的眼卻在背後緊盯他不放。

遇上霜太太從琴太太禪房裡回來,睇見玉樸臉色,便在下首體貼地問:“是鶴年惹了老爺生氣?那孩子就是那耿直樣子,倒不是成心,老爺可千萬別計較。”

玉樸迴轉目光凝她一眼,“我這三個兒子,緇宣雖有些心計,卻是個軟弱性子,擔不起什麼大業,也就在生意場上混混罷了。虔哥又還小。只得鶴年,心思重,性情穩,還可到官場上去助一助我。李家單靠我,想要興盛門楣,終歸是勢單力薄。你以為我為什麼想法子去打點那蕭內官,為的就是想叫他幫著在吏部說句話,好替鶴年謀個一官半職。可你看他,像是紮根在這寺廟裡,說不動他。”

李家雖然富甲一方,到底不如那些簪纓世家體面。況且如今朝廷裡做官的,誰不是聯親聯族,枝繁葉茂?只得玉樸是單槍匹馬,手上沒有個可靠可信之人,有時未免惶恐不安。

霜太太哪裡懂官場上如履薄冰的日子,她只是一貫陪著笑臉,“老爺不要煩心,等我得空再去勸他。”

玉樸橫她一眼,滿眼無可奈何的煩嫌,“你去勸?你勸了這些年,起什麼用?你只本本分分把唐姨娘的事情給我辦好就得了。”

霜太太只得將微微欠起的身子訕訕地落回去,在椅上點著下巴頦,“噯,老爺放心,出門時我都安排好了,安排好了的。”

這可不就是活脫脫的一柄“手中刃”,不過愚鈍了些。

霜太太所謂的妥善安排,無非是授意幾個下人冷待奚落著唐姨娘,面子上,也是下人們趁著主子不在家亂做法,主子全不知情。

闔家人口前腳走,後腳唐姨娘屋裡便翻天覆地換了景象。先是端來的早飯不成樣子,往常都是四五樣菜有葷有素,今番卻只一樣炒冬筍並一碗稀粥。

跟前那丫頭抱怨道:“我往廚房裡去,那些人簡直不像話,懶懶散散的在那裡。非說姨娘起得暗了,過了飯點,沒有現成的菜,只有一樣冬筍,還問我吃不吃。我倒像個討飯的花子似的。主子才出門一日,他們就沒個章法了。等太太回來,回明瞭她,看不扒他們的皮!”

唐姨娘捧著碗看她一眼,因未梳妝,笑一下,竟有幾分落魄樣,“就是回了太太,太太也不會打罵責罰,說不準還要賞他們。”

“姨娘這意思,是太太叫他們刻薄著咱們的?”

“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那丫頭憤道:“那就等老爺回來告訴他!”

“告訴他?”唐姨娘呆愣了一下,輕輕呢喃,“告訴他管用麼?”她也有些拿不準了。

在京時,她一個小妾,雖與玉樸稱不上什麼風協鸞和,也算享盡于飛之樂。回到錢塘來,一日一日的,不知哪裡出了差錯,總是看他有些陌生起來,彷彿與從前認得的他不是一個人,面孔還是那副面孔,不過目光冷了。

也許是冷天在作祟,立了冬,朔風驟緊,秋色遮盡,處處慘霧愁雲。

唐姨娘沒甚胃口,擱下碗來,往臥房裡梳梳妝,“叫人點上熏籠吧,這天有些冷了。”

門簾子在那裡晃盪,掠起來又落下去,一條縫寬了又窄,寬了又窄。她的豔影在裡頭,像被剪刀“咔嚓咔嚓”地裁剪成破碎的片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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