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強爭春(五)

那丫頭迎面瞧見了疾的笑臉, 心內不禁鬆了口氣,正是為有事情來求他, 只怕他不答應。儘管素日見他都是副和善面孔, 卻一向僻靜,不大與人走動。

這下好了,磨在舌尖的話得已鬆鬆快快地吐將出來, “鶴二爺在家呢。我們姨娘叫我來請二爺到屋裡去說句話。”

了疾適才想起來,這丫頭是唐姨娘京裡帶來的人,上回跟著唐姨娘往他屋裡送過鞋子。他不動聲色地斂了笑容, 把袖口理一理,“是老爺叫我?”

丫頭只恐了疾推諉, 腦筋轉得倒快,“那倒不是, 老爺出門訪友去了, 是我們姨娘想請您去講講經。”

了疾應下說午後過去,丫頭便福身出去了。這間隙裡, 那蔣文興跨門進來, 半揚著調侃的音調, “今天鶴兄弟這裡還真是熱鬧啊。”

他剪著一隻手踅入罩屏,笑容裡半藏半露著一些深意,又向窗戶外頭睇一眼,“我才見貞大嫂從你這裡出去,後頭又是唐姨娘屋裡的丫頭。難得難得, 鶴兄弟最好清靜的一個人,今日忽然來了這麼些客。”

這人一改先前的謙卑態度, 忽然放出些狡詐意味, 了疾料定了他是刻意拿話來刺探些什麼。

刺探些什麼呢?他幾句話不離女人, 無非是刺探一點隱秘的男女私情。

了疾丟下袍子,擺出手請他坐,“過幾日闔家要到廟裡禮佛,姨媽使貞大嫂來傳句話。今天還真不知是吹的什麼風,把你文表哥也吹到我這裡來了,稀客,稀客。”

蔣文興笑睇他片刻,仍將談鋒落在月貞身上,“貞大嫂還真是市井小戶的姑娘,擺著規矩全當瞧不見,不管不顧的。倘或哪天不防,傳出些什麼閒言碎語,豈不是自毀名節?”說著,詭譎地笑一下,“鶴兄弟既與她走得近,還該提醒著她才是。”

醜話說在了前頭,後頭一抹臉,又變得文質彬彬,謙和有禮,“鶴兄弟,我不過是費你說句話,只要你肯幫,成不成的我都記在心上。你出家人慈悲為懷,也替我想一想,我蔣文興父母早逝,就靠著姐姐姐夫過日子,吃了人家這些年的白飯,總不好辜負人家。二老爺忌憚我不是本家人,可不見得本家人就都是忠心耿耿的吧?我雖是外姓人,也曉得知恩圖報。你們李家若施我這個恩,我保管肝腦塗地替你們做事。”

了疾斜眼睨他,他在他的目光下,坦蕩地露著一絲狡詐,大概打定主意要破釜沉舟了。

唐姨娘執意不肯起身,“鶴二爺,我曉得你是菩薩心腸,也曉得滿府裡,太太就還肯聽你的勸。求你替我替去勸勸她,把我的孩兒還給我吧!”

愈發問得唐姨娘傷心,淚珠子成串地往下滾,“我何嘗沒說,老爺說去向太太提一提,落後就沒了音信。我也不敢追著他問,問得狠了,一是惹老爺心煩,二是給太太聽見,只怕她疑我小人之心。鶴二爺,我們這些做姨娘的苦呀,使著丫頭婆子,瞧著像個主子,其實也不過是個下人,處處都得小心,只怕哪裡得罪了人。我自打跟著老爺回來,對你母親一向敬重,從沒在老爺跟前說過說過一句挑撥的話,只求她給我留條後路,把我的兒子還給我,叫我自己養。”

真將事情鬧出來,於他倒沒什麼,因為他待月貞從未愈矩。可月貞呢?非但名節不保,還要受人奚落。人家要笑她一個女人不守名節不顧綱常便罷了,還不知廉恥,主動往個男人身上貼。要緊是三番五次,人家還不肯要她,她有多麼不值價?

蔣文興倏地一笑,“那是你們的私事,我就不過問了。留步,不必送。”

他躬下腰託她的胳膊,“姨娘這是做什麼?”

像個隱秘的邀請。

了疾默了片刻,點頭應承下來,“那好,我去勸勸太太。”

他一剪眼皮,剪出副閒散態度,“文表哥到我這裡來,想必不是來說人是非的吧?”

她不僅未起身,還朝椅前挪了幾步。了疾放低眼,有些沒奈何,“怎麼不對老爺說?”

聽這意思,多半是刺探月貞與自己的關係。了疾心生警覺,也不知是哪裡走漏出的意思,竟給這人覺出些什麼。即便他與月貞之間什麼事也沒發生,也足夠他心虛。

蔣文興拔座起來打了個拱,“多謝鶴兄弟,你放心,不管這事情成不成,你與貞大奶奶的事,我權當什麼都沒瞧見。”

了疾鼻腔裡哼出一個笑,“上回在雨關廂我就對文表哥說過,家裡生意上的事,我從不插手過問,恐怕幫不上你這個忙,況且我父親也不能聽我的。”

了疾仍將他送至廊廡底下,望斷他的背影,注目滿是冷透了的厭倦。

手裡那抹縹緲的體溫漸漸冷卻了,他也逐漸冷靜下來,對這個誘惑的邀約,又是幾度搖擺。

她將膝蓋一轉,對著他哭起來,“我知道太太對他好,正是為這個我才不放心。那是我的兒子啊,我的兒子認了別人做娘,我這個親孃心裡是什麼滋味?鶴二爺,你沒成過家不曉得,我是丫頭出身,孃家無財無勢,什麼倚靠都沒有。好容易有了虔哥這麼個可靠的人,要是給太太佔了去,豈不是斷了我的後路?”

他繼而踅進屋內收拾衣裳,拾起方才給月貞坐在屁股底下的袍子,攥在手裡遲遲未疊。

了疾見她哭得可憐,眼往旁邊略略別開,“您先起來,有什麼話慢慢說。”

了疾陡地變了臉色,那雙溫和的眼射出些兇態,“你這是要挾我?”

然而他們唾手可得的卻不曉得珍貴的東西,偏偏是他費盡心機彎腰討好也不能輕易得到。

他作難地咋舌,坦然一笑,“我索性直言了吧,想請你鶴兄弟在二老爺霜太太跟前替我周旋周旋,讓我去頂了徐家橋老鄭的缺。鶴兄弟儘管放心,只要我做了掌櫃,無不為李家盡心盡力。我自己呢,也能多學些做買賣的本事。互惠互利的事,何樂不為呢?”

他太知道這些深宅大院裡的女人了,她們最愛議論這類笑話,可以反襯得她們自己又端莊,又矜貴。

到了李家,裡裡外外無不勤謹效力,連緇宣與芸娘這等苟且之事,也全靠他在暗中牽線搭橋。可這些人過河就拆橋,上樹便抽梯。他再要同他們講禮講節下去,只怕什麼好處也落不到。

此人面上謙和,肚藏奸詐,嘴臉變化多端,叫了疾也不由得好笑。不過笑歸笑,到底還是給人拿住了七寸。

虔哥給霜太太抱到屋裡去養的事情了疾是知道的,只是不知裡頭的內情。他直起腰,走到椅上坐,“姨娘大概多心了,我母親待虔兄弟很好,並沒有哪裡委屈了他。”

那魅惑的聲音在說:“你千萬要來,我有話問你。”

說來也巧,正趕上霜太太屋裡的一個媳婦瑞香往這裡來取虔哥的胎髮,預備著皈依禮奉到菩薩座下,算是剃度的意思。

見屋裡兩個丫頭都在廊頭底下坐著,這瑞香心裡疑惑唐姨娘獨在屋裡做什麼?便避著丫頭溜進門去。不想了疾也在這屋裡坐著,唐姨娘立在他面前,拈著一方繡帕,又是笑又是哭,臉上盡顯嬌弱嫵媚。

了疾亦起身,拈著袖口反剪身後,“我與貞大嫂什麼事情都沒有。”

彷彿是將她一縷鮮活體溫攥在手上,她方才抑低的暗語,是一根牽魂引魄的絲線,此刻還在他心裡發著迴音。

他此刻驚覺,她何止是個試煉,簡直是個魔障。怪道從前師父常打趣他道行還差的遠。

話音才落,蔣文興的笑意便逐寸斂去一半。他心裡最煩他們這些公子哥兒,富貴手到擒來,他們卻一副澹然朱紫的模樣。

蔣文興舉起面前那隻茶盅,手指一抹,抹去了月貞留下的脂痕,擱到他面前,“鶴兄弟這話說得難聽,我是求你幫忙,哪裡是要挾?你要是非這樣想……就只看你受不受這要挾了。”

然而也幸在,他們之間還沒來得及發生什麼。

他笑著咬緊下頜,點了頭,“文表哥這樣說,我再不答應,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下晌又轉到唐姨娘屋裡去,才曉得唐姨娘並不是請他講經,是另有所相求。一見他來,唐姨娘便打發了丫頭出去,捉裙跪在他膝下。

他毫不遮掩眼底的貪婪,向窗戶上嬉笑著遞個眼色,“二老爺聽不聽是一回事,你鶴兄弟肯不肯幫忙是另一碼事。你要是不肯幫這個忙,貞大奶奶的名聲可就有些難保了。我知道你鶴兄弟一心向佛,是行得正坐得端,可貞大奶奶她就能問心無愧麼?”

了疾一臉駭然,今日真是諷刺,誰都來求他一個出家人。像是香客拜在佛像前,傾訴自己的悲苦與慾念。

想他蔣文興自幼家貧,是投靠了姐姐姐夫才得混口飯吃。早年間刻苦讀書,也不敢奢求功名利祿,無非是想在縣上謀個好差事,跳出那世世代代的窮窩。

話既點到,蔣文興便趁機切入正題,“是有樁事情想來請鶴兄弟幫襯幫襯。就是上回說的那徐家橋錢莊的事。”

這起半老不老的媳婦,但凡見著雙孤男寡女,總不把人往正頭上想。又兼唐姨娘睇見是霜太太屋裡的人進來,自家也心虛,慌慌張張地抹乾了臉,扯出副僵硬的笑臉迎來,“瑞香姐來了,快請坐。”

瑞香在她臉上睃兩眼,又睃到了疾身上去。了疾倒還是素日那副從容不改,她又將眼照回唐姨娘身上,晦澀一笑,“噯,來了,太太差我來取虔哥的胎髮。”

了疾這時起身告辭,唐姨娘記掛著託付給他的事,眼含希冀地望了他一眼。

這一眼落在那瑞香眼裡,就變了些意味,一時間心內生起八百風波。只等離了這屋裡,瑞香那媳婦,恨不得渾身都是嘴,唯恐說不盡這段新聞。

回去交付了東西,便同底下別的媳婦議論,“噯,你估著我到唐姨娘房裡去撞見了誰?”

人一見她這副精神頭,也將精神提起來,兩眼直放光彩,“誰誰誰?”

“鶴二爺!”

“咱們那二爺,哪裡都不愛走動,怎麼跑到個姨娘房裡去?”

“不知道,我去到那頭,見唐姨娘把丫頭都趕了出來,自己在屋裡拉著鶴二爺說話。鶴二爺倒還是那副樣子,只是這唐姨娘又哭又笑的,見了我,慌得不成樣子。你說她要是心裡沒鬼,慌個什麼?”

“這唐姨娘年紀輕輕的,可別是……”

“可別瞎說啊!”

兩人雖然噤了聲,四目一對,卻是無聲勝有聲。

不消入夜便探聽見,了疾是給唐姨娘的丫頭請到屋裡去的,說是請他講經。可什麼經書如此感人肺腑,弄得人淚眼成迷。

這個迷大傢俬底下爭相去猜,猜下來,一致認同講經不過是唐姨娘尋的個藉口,實則是她年輕放.浪,見家中二爺如玉山在座,風華浸遠,便把念頭轉到了他身上。二老爺再了得,畢竟是四十來歲的人了嘛。

大家願意替了疾開脫,一是為他出家斷了塵念,二嚜,她們更樂於看見一個美貌的女人下賤。要是兩情相悅,終歸缺了一點趣味。

這些議論隨風暗拂,兩位本家尚且半點不知。月貞雖不是本家,也是渾然未覺,心早潛入夜,伏在那黑魆魆的橫岫洞裡,等著問了疾要一個答案。

這才吃過晚飯,久盼黃昏,黃昏遲遲不來。她坐在榻上,倚在窗戶旁,隔著窗紗望那輪落日。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輪落1?

總算黃昏,陳阿嫂牽著元崇進來請安。元崇長高了些,穿著新裁的黛紫圓領袍,一身斯文氣有些形似了疾。他在榻前似模似樣地拱手,“母親。”

月貞等得心浮氣躁,只瞟他一眼,“去歇著吧,天要黑了。”

前些時候回雨關廂,元崇的親生爹孃倒是老宅子裡去拜見過。他親孃生了,抱著孩子在琴太太屋裡磕頭,說了一堆他聽不懂的好話,哄了十兩銀子並幾匹好料子。

爹孃歡歡喜喜抱著孩子去了,始終未過問他。陳阿嫂說那不是他爹孃了,他的爹孃只有渠大爺與貞大奶奶。

渠大爺他不認得,只認得月貞。可她待他淡淡的,只是偶爾人說他的不是,她肯出面維護他。就為這一點,元崇捨不得走,總盼著能與月貞多說幾句話。

陳阿嫂曉得他的心,牽起他的手往榻前送一送,“我們崇哥新學了一首詩,快,念給母親聽。”

元崇得了指點,忙背起兩條胳膊,搖頭換腦背起來,“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

月貞只用半神聽著,待他背完,敷衍了兩句,“崇兒真是長了個聰明腦袋。”

元崇失落地把頭垂了一陣,跟著陳阿嫂回偏房裡歇息。月貞支頤著臉照舊將太陽望著,恨不得追它下去。

好容易盼到夜深人靜,她點了盞燈籠,瞞芳媽說是去芸娘屋裡借個東西,走到那橫岫洞裡,吹了燈在石案上坐著等。

了疾這會正打著盞燈從角門上過來。門首三個小廝坐在地上吃酒抹牌,見了他也不起身,仰著面招呼,“快二更天了,鶴二爺還往我們這裡來做什麼?”

時至今日,了疾才算說了個完全的謊話,“我來尋霖二哥。”

那小廝呵呵道:“巧了,今晚上我們二爺沒出門去,像是在家。鶴二爺快去,省得一會二爺就睡了。”

了疾提著燈籠往園內走,遠處有巡查的下人走過去,看不見人,只瞧見幾枚漂浮著的燈,像一隻只烙鐵似的眼睛,老遠地盯著他。

他是不怕人看的,也不怕人無端的議論,因為他是男人,又是李家的二爺。就是蔣文興真鬧出什麼話來,他頂天就是叫家裡人笑話奚落一陣子,為了闔家的體面,他們也不會宣揚出去,於前程上終歸沒甚大礙。

然而男人家鬧出的荒唐事太多,一樁接一樁的新聞,功遲早能掩了過,這叫“浪子回頭金不換”,世人待男人在私行上的不檢總是格外寬容。可女人大不一樣。

他真到了那裡,該怎樣回月貞的話?無非是既違佛法又背俗禮,瞞著人偷雞摸狗,令她終身在俗世裡抬不起頭;或是騙她,也騙著自己。

無論哪種境況都非他所願。倒不如不去,不如回頭,權當無事發生。

本來也無事發生。

那廂月貞等到一顆心逐漸灰淡,還不見人來。牆外二更的梆子聲敲得悠長又慢,一下一下地,心也一點一點地墜向底。

也許那些猜測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的期盼,她大概是迷糊了,把他的一片善意錯會成了喜歡。其實出家人慈悲為懷,憐憫眾生。

這樣思想著,她由洞裡鑽出來,看見滿園溶溶月光,恍如一片落了空的夢,跌碎在漆黑的長夜裡。她迎著月光悽寂地笑了笑,忽然有眼淚落在手上。

她往芸娘房裡去,出門時告訴芳媽是到芸娘這裡來借樣東西,總要真拿件東西回去迷人的眼。芸娘還沒睡,在外間榻上給岫哥做一雙鞋。

月貞見著鞋便靈機一動,就說是借鞋樣子,“我也給我們崇兒做一雙。省得人家都說他不是我生的,我不疼他。”

僕婦們都去睡了,只有個上夜的丫頭瀹了碗茶上來。炕桌上點著一盞燈,昏黃的光暈是沒有邊界的寂寞,融進四角的闇昧中。

芸娘把鞋面遞給她看,“有些繁瑣,你才學的針線,恐怕做不好。另做個別的什麼給他好了,是一份心意就成,鞋子底下有的是活計上的人做給他穿。”

月貞對著燈舉起鞋面瞧,無所謂地撇嘴,“繁瑣就繁瑣吧,我還怕繁瑣?我有的是閒空,正好打發光陰。”

“這麼暗了不睡覺,你就為這個過來?”

月貞一陣心虛,將鞋面遞回去,“屋裡悶得很,睡不著,出來走走。你怎的也不睡,就為做這個?底下有的是活計上的人。”

芸娘扭頭向臥房門簾子瞟一眼,有些厭嫌,“他今晚上沒出去,早早就上床躺著,我懶得同他說話。”

原來是消磨時間,等霖橋先睡著。月貞暗暗好笑,睇見她嫌棄的臉色,想起中秋之夜在小清河河灘上的事。那時候她的臉色可不是這樣子,分明眼波含情,赧容藏媚。

月貞越是想到這裡,才落了空的心越是覺得悵惘。人家好歹有一段情可惦念,哪怕是偷的。她連偷也偷不著,不過是一場空歡喜。

芸娘又壓著嗓子說:“你不急著睡吧?陪我多坐會,不曉得他睡著了沒有。”

月貞徹底沒了什麼可急的,只覺餘生茫茫,再無事可做,除了吃便是睡。她歪著嘴角笑一笑,“有什麼急的,什麼時候不是睡。”

兩個人在榻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話頭雲裡霧裡地繞,那是時間的繩索,只是夜深人靜的時刻才勒得人喘不過氣。

繞到近三更,連上夜的丫頭也支撐不住了,坐在罩屏角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瞌睡。芸娘只好送了月貞出去,“不要緊吧,你也沒帶個丫頭出來,我叫丫頭送你?”

月貞呵呵一笑,“快別折騰她們了,省得背地裡咒我。”

芸娘目送她的背影,只恨她不是住在這屋裡,她要與她熬個通宵,也好過避無可避地回到那張床上去。

幸而霖橋睡著了,她躡手躡腳地解衣裳,連燈也不敢點,只恐吵醒他。其實霖橋未必那麼招人厭,待她雖然冷淡,卻一向有禮。只不過她是不甘願嫁給他的,又兼琴太太瞧不上她,她把心裡這些委屈一股腦都記到了他賬上,總覺得他是她窘頓日子的禍根。

鋪上分了兩床錦被,芸娘恁小心地牽開外頭那床睡下去,還是不留神碰到了霖橋。她驚魂不定,一動也不敢動。

霖橋則翻了個身,向裡頭讓了讓,不動聲色地睜開眼。

這樣萬籟俱寂的夜裡,誰不是在熬?

月貞實在是有些熬不住了。怪得很,自到李家來,都是一個人睡,怎的今夜就覺得身邊倏然空出來?空了一半在那裡,簡直像出一個世界。

原來寂寞並不是因為心裡沒人,恰恰相反,是因為心裡住進去一個人影。他在裡頭慢悠悠打晃,猶如風之回聲,丈量金谷,襯得整座心房又大又空。

她翻身起來,開門走到東廂,將睡著的元崇抱到自己屋裡。才挨枕頭元崇便醒了,迷迷瞪瞪揉著眼睛,“娘,做什麼?”

月貞睡下去摟他,“跟娘一道睡好不好?”

元崇驚沒了瞌睡。月貞笑著哄他,“我才剛做了個噩夢,嚇得不敢一個人睡。”

元崇撅著屁股爬起來,“夢見了什麼?”

月貞向著門簾子一翻白眼,“你那個死鬼爹。”

死鬼爹也不算全沒用處,倒是令元崇得已紮紮實實地貼近月貞。他帶著稚嫩的歡欣睡回月貞懷裡,“我給您背詩。我做了噩夢奶媽也是說話哄我來著。”

月貞一彎眼睛,“你背。我聽。”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雲端2!”

月貞此刻倒有些敬佩起琴太太來,她以強勢的舉措告訴了月貞一位過來人的經驗——從來說“孤兒寡母”“孤兒寡母”,其實是一種不幸中的萬幸,好歹叫一個孤苦的女人心有所繫處。

人最怕心裡空,空了就什麼也守不住。

次日月貞一抹臉,也立志要學做一位慈母,吩咐元崇下晌學完字到正屋裡用晚飯。一時間桌上倒熱鬧起來,又是元崇陳阿嫂,又是珠嫂子。

吃到一半,芳媽著急忙慌地進來,憋著滿嘴笑,“你們聽見說沒有?”

見眾人一臉疑惑,她一個旋裙落到榻上,抓起攢盒內的瓜子嗑起來,“量你們也沒聽見,霜太太不許議論。”

珠嫂子去倒了盅茶擱在炕桌上,“什麼新鮮事,瞧您老這一臉的高興。”

芳媽向門外斜瞅一眼道:“說是那頭的唐姨娘不安分,背地裡請鶴二爺到她屋裡坐,把丫頭追出去,門關起來,不知說些什麼,又哭又笑的,不成個體統。”

月貞眼皮一跳,拍下箸兒,“瞎說!”

眾人驚駭著轉望她,她忙訕笑,“恐怕是誰看走了眼吧。鶴二爺,那麼個斯文的出家人……”

“誰說鶴二爺了?”芳媽繼而道:“鶴二爺自然行得正坐得端的,是她唐姨娘編了個慌,說是請他講經,把他給哄騙到屋裡去的。霜太太屋裡的瑞香進門時,人鶴二爺是規規矩矩的。只是那唐姨娘纏著他不放,在他跟前哭天抹淚的,做出那副騷烘烘的樣子。”

說著,狠狠咬了下牙關,“我瞧她就生得副狐狸精的樣子,一身騷烘烘的脂粉氣!哪個好人家的姑娘作她那副打扮?她要是規矩,怎麼二老爺那時候只在南京唐家住了幾日,就同她勾兌上了?”

陳阿嫂叫門首小丫頭領著元崇出去,一併擠到榻上,“什麼時候的事?”

“就昨天,比這新炒的瓜子還新鮮。”

“唷,那霜太太還不曉得吧?”

芳媽吐著瓜子殼道:“哪裡會不曉得?就是她房裡瑞香看見的。這會子正叫了鶴二爺去問話呢,虧得二老爺這兩日到仁和縣訪友去了。”

月貞心裡不大相信唐姨娘“騷烘烘”的話,素日裡她看見唐姨娘,人家都是規規矩矩的,如今孝中,穿著打扮也很合時宜。

只是的確生得貌美,與她與芸娘這等標誌不同,那是一種勾魂攝魄的異端的美,是有幾分像書裡走出來的精怪,多少男人的命都是折在她們手中。

難不成昨夜了疾失約,就是給她絆住了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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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元王實甫《西廂記》。

2唐李《古朗月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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