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強爭春(三)

榻側的方高几上擱著一盞未點的燈, 鵝黃燈罩底下墜著一圈白水晶珠子。給太陽一照,珠光投在藻井上轉動, 是一個玲瓏圈套, 圈住底下站著的兩個女人。

一位是唐姨娘,她殷勤地提著新裁的衣裳在霜太太的身上比,“是我自作主張, 向太太屋裡的丫頭討了太太的尺寸,趕著做的這件長衫子,也不曉得合不合太太的意。”

是件金線大鑲大滾的墨綠色對襟, 既端莊大方又秀麗別緻,實在無可挑剔。

可是不巧, 霜太太近些年來最聽不得“尺寸”二字。不用拿尺頭,就單是這兩個字, 彷彿就是將她周身多餘的肉都丈量了一遍。她幾乎是本能的不舒服, 臉上儘管笑著,卻很是僵硬。

她把手淡漠而無力地揮了揮, 回身坐到榻上去, “哪裡用得著你費心, 這家裡有的是活計上的人。”

唐姨娘在廳中驀地一陣尷尬,到底不知哪裡得罪了她。

才剛回錢塘那陣,這位太太面上雖然淡,可說話好歹都是客客氣氣的。近來不知怎的,竟然漸漸轉變了態度, 一日比一日面冷。

歸根到底,恐怕還是心裡有些酸。唐姨娘只得加倍陪著柔順笑臉, “太太用的人, 自然都是一等一的巧手, 我是比不上的,只是想盡我的一點心意。太太要是嫌,賞給底下的媽媽媳婦們穿也好。”

“賞給婆子們穿,豈不是辜負了你的心?”霜太太端起茶碗,往椅上一指,“你真有這心,還該放在老爺身上,老爺好了,這家裡就一切都好。”

唐姨娘訕笑著折了衣裳,一時不知該往哪裡放。還是霜太太跟前那趙媽來接手,口吻有些不客氣,“交給我吧,姨娘坐。”

一行人去了,獨她留在屋裡,把新掌的燈挑了挑。除了從前跳井死的小齊姨娘,京裡如今還剩四位姨娘,誰都沒能跟著二老爺回來。獨她回來了,她以為這是母憑子貴的殊榮。

街上果然熱鬧,家家戶戶門前張燈掛彩,老的少的都搬了凳子往戲臺子那頭趕。雖不及錢塘縣上燈市繁華,也是蘭街喧譁。打招呼請安的人多,月貞多半不認得,伸著腦袋在街上尋了疾。

眾人一連兩月的苦相皆翻成了笑臉,不約而同地沉著嬉聲,唯恐笑聲給已故的大老爺人聽見。不怕他怨他們不孝順,只怕他做了鬼,有了別樣的本事,要報復誰。

唐姨娘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再坐不住了,只得尷尬起身,“太太要是沒別的吩咐,我就先回去了。”

“你找什麼?”芸娘因問。

她即使回來了,也不過是個外人。

因為二老爺先前的話放在那裡,霜太太心裡的一腔怨念可算找到了名正言順的出口。橫豎是他打算著要送唐姨娘給人的,她的那點“妒”意,正可以借題發揮。

但要打發小妾,總歸要有個冠冕堂皇的藉口,免得外頭議論得太難聽。難卻難在,這小妾小心謹慎,行止無差,簡直不知從何下手。

趙媽媽“嘖”了一聲,“也是。瞧我老了,淨出的什麼餿主意……可咱們留心看她這一陣,還真是沒得說,言行謹慎,規規矩矩的,連房門也少出,要拿她的錯處,難吶。”

霜太太是沒什麼主意的,空有怨懣,全憑這趙媽媽做個狗頭軍師。如今連趙媽也拿不出法子,她只得跟著發愁。

她把衣裳遞出去,椅上似忽然長出根刺,另她倍加小心翼翼地拂裙坐下去。

年輕一輩的人得了假,高興得要不得,出了老宅門便似出籠的鳥,頃刻便散得沒了影。

“噢,我看看惠歌跑到哪裡去了。”

趙媽媽最怕她抱怨,忙截斷談鋒,“這事您只管交給我,修理這些個小妖精,我還有些手段。保管叫她在咱們家住不下去,自己就想著回南京。”

二老爺沒良心這話她也就只敢在趙媽媽跟前說說,趙媽媽是她的奶媽,是她肚子裡的蛔蟲,不必瞞她。

“一家子長輩在這裡,年輕的爺們奶奶們只怕坐著拘束得很。去告訴他們,街上給鄉里擺了戲,隨他們出去逛逛吧。多叫兩個丫頭跟著惠歌。”

芸娘笑說:“你別操心她,好幾個丫頭跟著,一準是去親戚家尋女孩子們玩耍去了。”

誰知來傳話的丫頭扣著手,揚著下巴笑道:“姨娘就不必去了,把小哥交給奶母,奶母抱著去給幾位太爺叔公請安就是了。”

然而不過是她多慮,她滿身的悽怨不從口舌裡溜出來,也要從眼裡洩露出來。不過人家不拆穿,替她維護著一個棄婦最後的尊嚴。

商議定,趙媽媽拿出股寶刀未老的氣焰,夜裡的中秋家宴,吩咐兩個丫頭往唐姨娘屋裡傳話說大廳裡開席,叫抱著虔哥去闔家團圓。

隔了片刻,她暗暗抿著笑與席上的親戚太太們商議一番,招手叫來馮媽吩咐:

夫妻終歸是夫妻,不論在不在一處,總是有些尋常人沒有的默契。

唐姨娘早早地就換了衣裳侯在屋裡,聞言吩咐屋裡人,“我帶著虔哥去了,你們看好屋子。今日中秋,想必要在那頭多坐一陣,夜裡燈燭你們最要仔細。”

芸娘不屑地將嘴一撇,“他?這樣的熱鬧,他不跑得比狗還快?一準是同那些不三不四的親戚男人們亂晃去了。”

霜太太掃她一眼,點了點頭。

別的人不行,恐怕人家笑她,說她還是對個不要她的男人丟不開手,是面上假充“ 瀟灑”。

唐姨娘在原地踟躕兩步,又退回到榻上,勉強笑道:“那勞煩兩位姐姐領著奶母過去。”

“要不,告訴琴太太去?她自幼就比您心眼多。”

霜太太放下胳膊,想起當初小齊姨娘之死,還有些後怕,踟躕著搖頭,“不好,要是她也投井死了,那還拿誰送給那什麼蕭內官去?”

日落月升,銀輝同白燈交映,二三十口人匯聚前廳,吃罷飯,撤去席面,換上牌局,大老爺留下的三位姨娘亦在廳內抹牌。

今夜,卻在這份榮耀裡漸漸感到一點恐慌。這就是鄉下,人與人都是連根纏騰的,連那位新娶的貞大奶奶也像是刻意遠著她。

琴太太的淡眼掃過那席上的三位姨娘,卻沒在當中見著唐姨娘,心裡有了數,睃她姐姐一眼。

月貞打著燈籠一回頭,果然不見了霖橋,只得芸娘獨自領著丫頭走在後頭。她倒回去幾步挽住芸娘,“霖二爺呢?才出門怎的就沒了影?”

“我們家沒有這樣的規矩。凡是節裡擺席宴客,從不叫姨娘們到前頭去,一家子親戚都在那裡,叫姨娘們到跟前去做什麼?”

霜太太思索半日,洩了縷哀怨的氣,“自打小齊姨娘死了,誰不背地裡說我腸子窄?連鶴年那孩子也怪我狠毒,要不能這些年跟我死頂著不還俗歸家?我倒不怕再添些議論,橫豎這些人一張嘴就能咬死人,面上奉承我,底下都是‘活菩薩’,就單我做個惡鬼。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怪只怪我命不好,嫁個男人,裡裡外外陰陰暗暗都要替他張羅,他卻是個沒良心……”

“不好!”霜太太立時駁回,“說給她聽,她雖能幫著出主意,可還不知要笑話我幾年呢。為了當初說服父母嫁她進李家的事,她怨了我多少年了你還不曉得?”

確鑿有這規矩,不過沒有規定死,從前老太爺受寵的姨娘還能在前廳湊一桌牌。

唐姨娘錯愕一下,“……不叫我去?”

那趙媽媽臥房裡放了衣裳出來,坐在榻上出謀獻計,“要不,效仿早年間整治那小齊姨娘的法子,拿個男人做文章?就說她年輕放.浪,同底下小廝不清不楚。他們看她妖里妖氣的,還有個不肯信的?”

趙媽媽點頭稱是,眼珠子轉半晌,又轉來了主意,“噯,我看這唐姨娘的性子也是個軟弱無能,給她些苦頭吃,她遭夠了罪,日後說送她回南京唐家,她還只當是條生路,沒有不肯的。就是外頭議論起來,恐怕說您度量小不容人。”

坐了半晌,霜太太卻沒話說,在榻上撐著胳膊慢慢地刮茶沫子,刮出“嗑哧嗑哧”的動靜,像是磨刀的聲音。

到街前坐著聽了會子戲,一扭頭,連芸娘也不見了影蹤。獨月貞同家裡跟出來的幾個婆子丫頭在前頭。月貞想要去尋了疾,朝珠嫂子要了個燈籠,說是去尋芸娘。

珠嫂子嗑著瓜子,一雙眼只顧往戲臺上望,“芸二奶奶身邊有丫頭婆子跟著呢,丟不了。好容易太太們不在跟前,你還不好好樂樂?你不是最愛看戲的?”

後頭圍著一堆廂裡的人,嘰嘰喳喳地談講著戲。月貞瞟他們一眼道:“聽也聽不清靜,我去逛逛。”

“那你可別走迷了。”

月貞一面應,一面提著燈籠躬著腰繞出圍屏。走到街上來,見有些攤販在賣花燈玩意兒,也有認得她的抱著孩子向她福身問安。

她笑著頷首,沿街朝前,越走燈燭越暗。走到街尾便是一處石階,底下是小清河的河灘。風吹得緊了些,月貞原要回頭,卻見遠遠的,蘆葦叢裡有什麼亮了亮,遠得像枚螢火。

可她眼力好,認出來那是隻燈籠。

這麼黑暗僻靜的地方,只有了疾那孤僻性子願意到這裡來。月貞吹了燈,悄步捉裙下去,預備嚇他一嚇。誰知一路踩著細砂過去,卻聽見有人藏在蘆葦叢後頭嘁嘁說話——

“沒人跟著麼?”是緇宣。

另一位,自然是芸娘了,“我把她們甩開了,巧大奶奶呢?”

緇宣捉起她的腕子,“噗”地吹滅了她手裡的燈籠,藉著皓白的月亮將她細看。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反覆碾過幾回,適才笑了,“她讓母親叫回去伺候牌局去了。”

芸娘半低下眼,笑著挖苦一句,“霜太太真是,大家都許出來,她又把人叫回去。你母親……專愛同人過不去。”

說他母親的壞話,緇宣也不計較,只是無奈地笑了笑,“我母親就是那古怪性情。”他將眉眼一提,親密地戲謔,“今夜還虧得她,否則叫巧蘭跟著我,我們也不得在這裡見一見了。”

“常常都見著的。”芸娘益發將赧容低垂,別向一邊,望見了銀波粼粼的河水。

“不一樣。”

在他潮熱的目光裡,芸娘驀地有些緊張。她握著扇,無所適從地抵在下頦,暗裡瞅他一眼,笑起來,“咦,那水裡有什麼,怎的亮晶晶的?”

她正要朝淺淺的水灘捉裙過去,卻給緇宣捉住了腕子,“不過是月光。”

有什麼稀奇,難得的是他們總算避人耳目聚在這裡。緇宣將她身子扳過來,迫使她面對自己滾燙的眼睛。

他湊過去,連呼吸也是滾燙的。

月貞藏身在蘆葦叢那頭,淅淅瀝瀝的流水裡,分明聽見他們勾纏的呼吸,連她聽著也覺得燙人。她生怕驚動了這對野鴛鴦,不敢進也不敢退,提著熄滅的燈籠,顫顫巍巍地背身蹲下去。

漸漸“噼噼啪啪”地響起來,蘆葦倒了一大片,漸漸倒到她身後來。做賊的彷彿是她,她屏息凝神,連眼珠子也不敢輕易轉動。

背後半丈,動靜又變了,呼吸如潮湧,混著唇.舌的交.融,熱烈地向她耳根子拍過來,裡頭還隱隱夾帶著芸孃的哼聲。

芸娘比巧蘭溫柔許多,素日說話也是低聲細語的,想不到連哼聲都婉媚如夜鶯。那調子軟得不成樣子,輕輕地吐出個“疼”字。

是哪裡疼?又是疼什麼?

月貞難敵好奇,偷麼向後瞥一眼。蘆葦杆的罅隙裡,月光撒在緇宣的背脊上,清晰地照亮他漂亮的背肌,像一張弓,張弛有力。

他把芸娘罩在身下,像是在折磨她,說不清,也許是在愛她。月貞很難從芸孃的聲音裡辨別出痛苦或快樂。

或者兩者都有吧?她嫂嫂講過“疼是會疼一點的”。像是有鞭子抽在她身上,她心裡一抖,忙轉回眼。

可耳朵是關不掉的,他們的呼吸,細語,統統螞蟻似的往她耳蝸裡鑽。酥酥|麻麻的,直鑽進心裡,胃裡,腹裡,再從別的地方,熱熱地流出來。

她感到一陣羞.恥,以及煩悶。

隔了好久,那二人才窸窸窣窣地穿好衣裳走了。月貞才敢站起來,然而腿一軟,險些站不住。不知是不是蹲得久了的緣故。

不過她總算明白了男女間是怎麼回事,是心驚肉跳,六魂無主,是抑低的瘋狂的歡呼。這不就同他對了疾的感覺是一樣的麼?

那是一種靈魂鎖在眼裡,拼了命想要掙脫出來的渴望。或許張牙舞爪,或許不夠雅觀,但在淒冷的月光與清冽的河水前,它荒唐而滾燙地抵抗著生命漫長的沉悶與孤獨。

可是她忽略了,這裡頭,也有痛楚。

她整拂衣裙,提著熄滅的燈籠,豁然開朗地往回走。

街上散了戲,人際稀疏,那些闔上的門板裡,仍然能聽見些笑語。月貞在黑漆漆的戲臺子下頭遍尋珠嫂子等人無果,正要獨身回老宅裡去,卻恍然在那口公井前見著幾個火星。

今夜真是巧了,到處是昏暝的火星。悄步過去,井前正是了疾。他閉眼合十,口裡唸唸有詞。井前插著香,火星子明明滅滅地閃爍著,像一對幽昧的不甘的眼睛。

月貞懷著好奇走到他身邊,向黑魆魆的井口欠身一望,“你在替這井裡死的那位姨娘唸經?”

了疾忽然睜開眼,目光定在她面上片刻,才落到她提的燈籠上,“大嫂,你怎的還沒回家去?也不點燈。”

月貞想起河灘上的所見所聞,暗裡紅透了臉,“給風吹滅了。你認得她?”

“誰?”

她把嘴朝井口努一下,“她呀,死的那個姨娘。”

“噢,我父親的小妾,我怎麼會不認得。”了疾彎下腰,把香一一掐滅了。

兩股濃煙竄上來,在月光裡白得格外縹緲鬼魅。月貞心裡提起從前的疑惑,也是為纏著他多說些話,“巧大奶奶說,她是與人私通怕給二老爺知道了罰她,自己投井死的。是麼?”

話音甫落,她不認同地笑了笑,“真是傻,還沒罰她呢,她就急著去死了。況且就是罰她,也不一定就是要打死她啊,嚇得這樣……”

了疾摸出火摺子將她的燈籠接來點亮,引著她往回走,“有時候,所見者猶不可信,何況所聽?”

果然是有些隱情在裡頭的,不過與月貞不相干。她此刻心裡記掛的,是因為替她打燈籠的關係,他的胳膊總無意地摩挲她的肩臂。

他穿著黑莨紗袍,她也穿著紗衣,兩種衣料擦在一處,似乎在沙沙作響。很細很細的,麻麻的聲音,總叫月貞不由得聯想起方才河灘上風吹蘆葦的響聲。

她忍不住睞眼偷瞝他,從他滾動的喉結到他堅實的背。他與緇宣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想必連背肌也是有幾分像的,不過他的手臂一定要比緇宣有力。

為什麼這樣篤定?她私自想,因為得擁抱她。她雖然瘦,卻不似芸娘荏弱。

剛好了疾的目光轉過來,她慌張一下,趕忙問,“那她到底為什麼要尋死?”

了疾仰首望一眼天上,月亮慘淡的浮白,像是過去的陳跡。細風縈巷,是十幾年前的冤魂在泣說她的冤屈。

那時候他給人捂住了嘴,不能替她喊出來,這會忽然想對月貞說一說,同時也懷著一種警醒她的目的。

他說:“她不是尋死,是給人逼死的。”

月貞驀地打個冷顫,“給誰逼死的?”

“我娘。”

月貞大嚇,“霜太太?她做什麼逼死她?”

問完她就明白了。還能為什麼?一妻一妾,還能爭些什麼?二老爺在京娶小,再轟轟烈烈,沒回來見過族中長輩與正頭奶奶,都算不得一家人。能回鄉來就是一件榮耀的事。那位姨娘的榮耀,想必是推倒了霜太太的醋罐子。

只是看不出霜太太竟是這樣歹毒的人,月貞一向認為霜太太渾身的怨氣裡透著股愚蠢。

了疾微低下頜,平靜的語調裡帶著於事無補的嘆息,“那個與她私通的小廝,是我娘放進她屋裡去的。她當時睡著了,什麼都不知道。那夜是中秋前夜,老宅裡也同今日一樣,來了許多親戚。我貪玩,大夜裡與親戚家的小孩子捉迷藏,走到那頭去,什麼都看見了。是我娘先將人放進去,又帶著家丁去屋裡捉.奸……”

那夜捉.奸捉雙,鬧得人盡皆知。親戚們怕李家的人難堪,紛紛藉故告辭歸家。那小齊姨娘給鎖在屋子裡鎖了一夜,聽後發落。

至於怎樣發落,二老爺不在家,自然該請族中公親長輩們做主。於是次日中秋席散,二老太爺三叔公幾位尊長都留了下來,吩咐將小齊姨娘提到廳上公斷。

經此一夜,小齊姨娘那張豔如桃花的臉生生熬得枯悴發白。

一進廳上,就見上首一張張官帽椅挨著官帽椅,上頭坐了好幾位儒巾莨紗的老者,沒有表情。在他們背後的牆上,是更為古舊的祖宗畫像。畫裡畫外的人,統統拿森然肅穆的眼睛盯著她。

“淫.婦。”誰開口喊了這麼一句?

原來是二老太爺。那時候他鬚髮未白,不過還是瘦。嗓子裡那口老痰卡了許多年,開口仍伴著幾聲咳嗽,“吭吭、好個淫.婦!竟然亂到我們李家來了!”

小齊姨娘被震得一顫,一雙眼彷徨無依地睃著。滿廳的人與畫像圍住她,重重疊疊,密不透風。一時間,昨夜的屈辱她都顧不上了,先急著替自己澄清要緊,“我是冤枉的、我沒有!我昨夜睡得好好的,不知怎的就闖進個人來……”

話音未落,生生給霜太太一聲截斷,“你還狡辯!那小廝都認了,他說是你勾引他在先!好啊好啊,老爺因公務繁忙脫不開身,打發你獨自回來,這才到家幾日呀,你就捺不住性子了!虧得你從前還是官宦人家的小姐!”

那位前幾日還和善可親的太太,這會忽然一變臉,惡得發急,急得從椅上立將起來指著她。

她一時不知所措,撲通捉裙跪下去,“太太,您千萬要信我……”

“你還有臉叫我信你?你剛回來那陣子,我是怎樣對你的!”霜太太日漸發福的身子在一眾尊長椅前亂踱著,從這頭走到那頭,那頭走回這頭。漸漸將腰板挺直,幾個瘦癟癟的老頭彷彿給了她偌大的底氣。

她其實還有一點心虛,不過儀仗著這些蕪雜的祖宗規矩,得已冠冕堂皇地立身。

她把一個指頭朝小齊姨娘惡狠狠地指下去,“你自家看看,你又是怎樣對我的?又是怎樣對老爺、對我們李家?我們李家的臉面都叫你丟盡了!”

提及李家的體面,一眾尊長無不含恨搖首。有人倡議,“依我看,送她去見官!交給官府發落!”

有人反對,“我看不妥,鬧到衙門裡,我們李家顏面何存?”

又有人提議,“還是發賣出去的好。”

旋即跟來一陣亂駁,“你這是什麼主意?賣她出去,隨她一張嘴在外頭亂說,白的也叫她說成黑的。”

“我看還是寫封信送回京,一併將她也送回京,給玉樸處置。”

霜太太臉色微變,忙扭回臉,“五叔公,您老再想想。老爺在京忙得很,哪裡有空為這事煩心?”

趕上這陣二老爺有調升通政司的風聲,何必鬧回京去叫人家取笑?

幾位尊長嘁嘁一陣商議,二老太爺扣著手道:“說得是,玉樸這會最是要緊的時候,不要拿這點子事情去煩他。我看先將這淫.婦鎖起來,等我過兩日到縣上與衙門通個氣,也不必送人到衙門去,就在家裡打她一百板子。”

與人私通仗責一百,一百板子打下來,若不用心醫治,多半是要命的。

聞言,小齊姨娘身子骨一軟,癱坐在地上發了一會子怔,忙爬到霜太太裙下抱著她的腿大哭,“您是最慈悲的太太、我是冤枉的,您要明察啊!”

霜太太給她一聲哀哭震得心一抖。要打殺人她到底還是有些怕,她的腿給小齊姨娘搖晃著,晃得心裡不上不下地踟躕。

可抬眼見前頭一干下人裡,趙媽冷靜地立在那裡,眼色向她凝了凝,又將她的膽子重新凝聚起來。

她打小就是這性子,外強中乾,經不住人唆使,她一切的勇氣智謀都是倚靠旁人支援。她自己有什麼呢?無非一點日沉月累的恚怨。

搖來搖去,她那雙怨眼又搖回小齊姨娘身上,心道她還是死了好,死了大家安生,連她也能出口怨氣。

於是她推了她一把,拂了拂裙,心虛地別開眼,“可求不著我,誰叫你自己不守規矩,做出這不要臉的事?我們李家是杭州府的名流,沒道理叫你汙了清白。”

小齊姨娘跌在地上,眼睃一圈,滿屋子正襟危坐的人,在一隻只紅絹絲燈籠底下,臉上發出晦暗的紅光。在一卷卷畫軸上的鬼,在一張張烏漆的椅上的人,統統神色冷漠而兇惡。

她還沒死,卻在他們的眼裡,業已看不到活路了。

她孃家人原先也是做官的,可惜犯了事,都死絕了。她是孤女之身嫁給二老爺玉樸做妾,以為他是她終身的依靠。

可這會他不在這裡,遠在繁京,埋首在他前程似錦的案牘裡,不知道有沒有想起她來?她心裡忍不住疑問,他為什麼把她丟回這裡?在這堆姓“李”的人裡,她還有誰可依靠?

她只得往外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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