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積重難返07】

◎小師兄◎

霽水真人, 出身天地一脈玉金山。

玉金山也曾是師尊越碎稚的師門,在中洲諸多門派裡也算得上資歷頗深。

但師尊很少會說起關於玉金山的往事,只告訴過他們, 玉金山老祖是一直千年白玉蟾化身,所以山門裡隨處可見的是玉蟾圖騰。

師尊拜入玉金山後來半途棄劍而修醫理藥毒, 但從玉金山帶來的些許習慣還一直保留著。

比如裝飾選用玉蟾圖樣, 比如以眉心封存寶器,皆是年少所習。

他還保有在玉金山築山之會里奪得的本命劍上曾經掛著的穗子。

淺色的穗子系在一塊玉牌上, 玉牌圖案是玉蟾趴伏蓮花之中。

它靜靜地躺在錦盒的綢緞裡, 似乎有缺損,帶著哀怨和遺憾的美麗。

傀儡們舉著精緻的茶點進來,或跪或站,像是孔雀開花,又似要侍奉公主女皇。

哪裡會有人將前來拜訪的小輩如此對待?

這樣強迫,這樣劍拔弩張。

她看著跪了一地的傀儡,又看看霽水真人,皺眉,沒有說話。

沉默了一會,魚闕把視線從那怪異的一幕挪開,隨便找了個話題刺探。

“人來既是客,便不必客氣,請坐罷,茶很快便來。”霽水真人無視了魚闕的拒絕,自顧自地說。

她只得暫時老實坐著,觀察那個黑衣服的女人到底想做什麼,警惕地問道。

骸蜃蜃晶和蓬萊蜃晶到底是兩種不同的東西,霽水真人到底有沒有看出來?

晏氏燭玉京裡如此重要的頌祝, 外人絕對沒機會踏入窺看,她能出入燭玉京,那便說明鉤夫人和她相識,且分量一定不低。

如今蓮齋裡也到處是蓮與玉蟾的圖樣, 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一塊去。

“真人這是做什麼?”

她本該拒絕的,但松風薰的氣味似乎能對她某種程度的鈍化,在這種令人窒息的香氣裡,魚闕被半拉半強迫似的坐在了交椅上。

難道這是玉金山一脈相承的喜好麼?

鉤夫人也喜歡豢養很多傀儡當做玩偶。

“問吧。”

“魚小友此番氣勢洶洶地來貧道道觀,不是有事情?”

也許是因為和師尊、鉤夫人同樣出身玉金山, 三人在某種時候的特質出奇地像。

不知道為什麼, 魚闕覺得鉤夫人和師尊應該也是故人。

霽水真人的身邊圍了一圈溫順如綿羊的傀儡。

移開視線後, 魚闕翻湧的思緒短暫停下,忍住喉頭的血腥,搖了搖頭,也維持著表面上的客氣,說:“不必,我站著就好。”

她的衣袍漆黑如夜, 猶如包裹著壓抑隱忍的痛苦……隱隱要比鉤夫人的惡要純粹, 不甘所產生的怨毒比惡更加的陰狠瘋狂。

“貧道和你的師尊乃是舊識,你也算是玉金山的小輩,貧道會回答你的疑問。”

“真人,你研讀開靈元陽丹的丹方多年,想必對藥材煉法爛熟於心,可有發現丹藥藥材之中的不妥?”

很多……美貌的傀儡。

面前的霽水真人肯定出身玉金山不錯, 很可能和師尊同輩,不必理會坊間傳言, 憑著天光星璇就能知道他們認識。

“……”

傀儡身上都帶著濃烈的松風薰的香氣,濃烈得想讓人忍不住捂住鼻子。

霽水真人抬眼看她一眼,“不論周遭表現如何,永遠別忘了你為何而來。”

戴著面具的傀儡的環繞住魚闕,伸手想扯魚闕的衣袖拉她坐下。

“不了。”

可霽水真人給人的感覺是絕對的不詳。

魚闕再次被她身上那種與鉤夫人無二的氣質逼迫得後撤了半步。

霽水真人也不甚在意地揮揮手裡的拂塵,自顧自地在交椅上座下,“喝茶麼?”

傀儡們都仰頭看著她,像是期待她降下的憐愛,然而霽水真人似乎獨寵跪倒在她腳邊將臉擱置在膝蓋上的少年。

魚闕被半強迫地摁在椅子上,身上似乎有什麼無形的東西束縛,叫她動彈不得,神魂深處的叫囂著想衝破禁錮的東西也在沸騰。

畢竟這三人都出身玉金山……不過關於玉金山的瞭解僅侷限在看過的書裡。

離開晏氏後的魚闕並不喜歡到處遊歷和打聽別的奇聞軼事,她有別的事情要做。

霽水真人還曾經出現在燭玉京的頌祝裡。

“好久不見了, 魚小友。”

在魚闕看來,臉部慘白得猶如死人的霽水真人慈悲的垂眉回應膝上傀儡的一幕,尤為詭異。

只聽空氣裡咔咔地幾聲細微的響動後,蓮齋裡有暗門開啟,走出來一群帶著面具的傀儡。

黑色的逍遙巾?

會有修士頭戴黑色逍遙巾麼?

兩人短暫地對視之後, 霽水真人也並未在魚闕身上多做停留, 而是十分客氣地請她坐下:

“請上座罷?”

慈悲目的霽水真人不動聲色道:

“這倒是沒有,貧道是好些年不曾煉過此丹,一來確實藥材難湊,二來很久不曾得過那種病,實在沒有求開靈元陽丹的理由。”

“小友還有別的問題麼。”

“近來攬仙城中多有魔氣作祟,不知道真人可有察覺?”聽她回答,魚闕再沉默了會,開口問第二個問題,仍然是試探。

周遭的百姓不堪其苦紛紛搬離,她修為深厚,不可能一點也察覺不到。

魚闕總覺得此處的魔氣更甚,而從現在霽水真人的怪異表現來看,她似乎也不是什麼清白心慈之人。

自己必須警惕。

“自然。”

霽水真人不鹹不淡地應和一句,端起茶杯不急不慢地抿了兩口:

“再過不久,魔氣將會從魔洲方向大面積溢位,貧道本該搬離此地,但心中惦記著黎道友囑託要煉的開靈元陽丹,於是便留在此處。”

“真人為何會知道魔氣溢位?”

“鎮壓天師封印陣眼之一的九樞塔已經被魔氣侵蝕,現下重鎮攬仙城又多處被汙染,九樞塔自身難保,做不到開啟寰空境淨化魔氣。”

霽水真人神色淡淡,“怕是有有心之人在從中作梗,想方設法配合魔洲之人開啟天師封印。”

“眼下九大道君隕落,中洲剩不了什麼能夠再次結下天師封印的大能。”

確實如此,九大道君或隕落或羽化,要再得當初各懷神通的道君已是難上難,再說九霄之上有幾個仙人願意以身死為代價來助中洲人世呢?

霽水真人看魚闕一時之間陷入沉思,便微微笑著又開口,“你到此處,應該不是為了問這些淺顯的事情的。”

稍微一揣摩就能猜出來的事情,完全不算是一臉憂心且氣勢洶洶到她這兒來的理由。

“從你周身散發的靈壓來看,貧道揣測小友你必定是遇見了什麼事情,導致靈氣紊亂,身軀也發生了衰弱跡象,發生什麼了麼?”

雖然霽水真人眉目仁慈,語氣也溫和,但語氣裡分明就是帶著惡意和嘲笑,魚闕不可能聽不出來。

“……”

“你很困惑嗎?”

“或者又是金丹執行時,你的神魂便會發燙,燙得不得了。”

此話一出,魚闕幾乎是一瞬間就確定了那顆據說能夠助人突破金丹境界的輔助丹藥悟金丹有問題。

霽水真人早就知道吃了這藥的後果,卻還是假意溫和地贈予她……松風薰形成的無形壓迫好似突然之間放鬆了很多。

魚闕從被壓迫的窒息裡抬起頭,臉色一沉,冷靜地問:“那日,真人到底給我吃了什麼?”

霽水真人見她問出來了,甚是欣慰,手輕撫在膝上少年的黑髮,彷彿在摩挲一隻搖尾乞憐的小狗,輕輕嗤笑:

“身為玉金山的再傳弟子,你師尊連這個也不曾說過?”

悟金丹確實是能助人突破的靈藥,但這丹藥的藥方卻有兩個,煉製的藥材裡有一味加了朝葉的左葉,一味加了右葉,這左右兩片葉子雖然同生,但作用可不同。

那日魚闕拿到的丹藥是四旋悟金丹不錯,但它是加了右葉的悟金丹,能使人心智混亂。

心智混亂的修士必定會收到自己心魔的控制,最後行為瘋癲,必然會陷入身不由己任人控制都地步。

悟金丹的藥性極其不穩定,且由於左右葉的特殊,師尊直接明令禁止魚闕使用丹藥突破自身修為阻滯,也是怕會發生這種情況。

但是師尊為什麼從來不告訴他們有關於玉金山的事情呢?

魚闕不明白,自己和霽水真人並無瓜葛,也就是隻在燭玉京裡遙遙望過她一眼。

霽水真人,為何要如此待她?

難道是因為她和師尊有什麼難以言喻的恩怨?

魚闕自然而然地想起來當時黎含光跟她耳語的秘聞……霽水真人,和師尊曾有過前塵舊事。

難道是因為這個?

見魚闕的眼神懷疑且不解誒,霽水真人冷冷地笑了一聲,似乎已經倦了偽裝。

她眉頭鬆了,那兩道彎眉像是兩條犀利冰冷的刀劍,仁慈的氣質不再。

“貧道見過你這張臉。”

“你是她的女兒。”

“你怎麼能跟她長得如此的像呢?”

“和罪人相像,原本就是罪過。”

霽水真人顯然也知道魚鬥雪是為何人。

從她咬字的語氣聽來,兩人應該也有過什麼恩怨,以至於提起來時這樣不甘且怨恨。

“當然,還因為你是越碎稚的弟子,貧道恨不得生啖越碎稚的血肉……同時你又是從晏氏逃出來的亡靈,被不詳之火孕育的神魂。”

與第一次聽到不詳之火孕育的神魂時不同,魚闕面無表情,霽水真人便料到她應該是知道點什麼了,又笑:

“貧道說得不錯罷?你是被鉤夫人養大的兩條狗之一的其中一隻。”

霽水真人不知道想起來什麼,眼中的怨恨大盛,語氣都重了:“你和另一條野……咳咳咳!”

怨恨的話說著,她突然之間便劇烈地咳嗽起來,喉管像是被什麼捏著似的。

在霽水真人低下頭去咳嗽時,魚闕看見了她口中原本的紅舌被一條盤踞著的毒蛇佔據。

毒蛇?

魚闕懷疑自己看錯了,眨眨眼,霽水真人口縫閉合,再也窺不見那詭異的毒蛇。

霽水真人抬手在脖頸上點了下,臉色這才好了些,表情繼而變得更加怨毒。

她抬眼對上魚闕,笑:

“今日你既然來了,就別走了罷。”

“貧道將她的女兒殺死……把越碎稚的所有徒弟全部殺死,才能解貧道心頭之恨吶。”

一柄雪白的刀出現在她手裡,但她並不打算親手去解決被摁在交椅上動彈不得的魚闕,而是把刀塞進了膝上少年的手裡。

霽水真人溫柔地囑咐她的傀儡:

“乖孩子,去,把她的臉皮剝下來。”

少年攥緊了刀,緩緩的從溫順服帖的趴伏直起身,屋子裡的傀儡都直直地看著他,空洞的眼睛裡居然生出來類似羨慕的神情。

魚闕看著少年挺拔的身影一點點朝自己走來。

這太詭異了。

下達死亡命令的人居於上座,狂熱的擁躉目視同僚得到親手解決禍端的榮耀……這不就是魔洲的行事風格。

眼看的刀越來越近,魚闕第一個反應自然是想掙扎離開交椅。

永遠不要坐著面對敵人,刀尖已經近到跟前,不能指望它會停下,必須做點什麼。

掙扎想脫離束縛的魚闕還是終止了掙扎,氣喘吁吁,黑色的眼睛越過拿著刀步步緊逼的少年看向霽水真人,而後露出一個輕蔑的笑。

魚闕不經常笑,可笑起來時確實好看,有種天真善良的意味:

“我聽聞天地一脈的修士向來正氣凜然,但現在看來,似乎與傳聞裡的不太一樣呢?”

“想必霽水真人,是墮魔了麼?”

霽水真人臉色出現細微變化。

玉金山天地一脈的弟子都很反感自己被汙衊和魔修掛鉤。

“天地一脈感念天地,門中弟子自願殉道也不願意苟且為魔修,我此前一直覺著說得對,天地一脈的修士們確實血性大義,是不會與魔修同流合汙,更不會做出傷害他人的惡。”

“可霽水真人這裡……魔氣沖天,想必是跟魔洲之人做了交易罷?攬仙城的魔氣也是你放出來的麼?”

“和魔洲的人做交易,那就不能被稱作真人了,或許……小輩今日該開口稱你為霽水慈座?”

慈座曾是第一個背叛了正道的魔修,因為事蹟過於無恥,後世將墮魔的魔修都稱為慈座,其殺傷力不亞於螢火蟲、侯門子。

魚闕是不太喜歡和其他人交流,但要耍嘴皮她也不會輸,打擊人方面確實和承襲了晏氏的刁鑽和惡毒。

霽水真人止住了笑意,那雙細長的眼睛注視著幾乎是被摁在椅子上動彈不得的魚闕。

顯然霽水真人也不是能輕易被幾句話打敗的人,她並不會落入淺顯的圈套裡暴怒,而是笑了笑,撫掌。

“不錯。”

她是似而非地回答了一句。

不知道是因為讚歎魚闕面對死亡時候的臨危不懼的勇氣,還是承認自己與魔洲之人同流合汙的事實。

話已經挑明一半,看著像是被摁在椅子上動彈不得的魚闕也不裝了。

她手裡的靈壓極速收縮,那股將要勒死她的窒息也跟著收縮,在崩到極限時,陡然注力,強大的靈壓瞬間膨脹,撐開束縛。

只見魚闕掙脫束縛後迅速抽出身後揹著的師尊給的劍,一躍而起,避開周圍的傀儡,劍意分化,直劈霽水真人而去——

“哦?金丹對你的鉗制不起作用麼?”

霽水真人眼中出現了一剎那的詫異,顯然沒想到服用了四旋悟金丹的魚闕居然能掙脫悟金丹以及松風薰的包圍向自己攻擊。

她手中的拂塵化劍,擋下了魚闕的攻擊。

霎時間兵刃相接,兩股靈壓碰撞。

巨大的靈氣對撞產生巨大的風將擺設雅緻的蓮齋吹得散亂。

魚闕腿下不閒,腿上附著綠霧朝霽水真人踢去,但被罡氣化解。

她借力踩在罡氣上倒轉身形,兵刃退出,向後幾個起落,一手握劍一手揹著,隨時動用劇毒的符籙。

藏在劉海之下的眼睛堅毅憤恨,灰藍色道袍隨著髮絲無風自動,凌然肅殺。

身後那些傀儡見主人受襲,紛紛化為惡鬼要纏住魚闕。

魚闕對這些已經失去生息的東西自然不會手下留情,隨手一揮,劍氣化為水箭貫穿他們不堪一擊的身軀,如同斬殺芻狗。

一時間,被劍氣貫穿的傀儡紛紛化作粉塵落了滿地,又被風吹走。

“真厲害。”

霽水真人眼睜睜看著她心愛的玩具們化作齏粉,也不惱,十分欣賞魚闕超絕破壞力時的,眯起眼睛誇讚。

“我師兄,在哪裡?”

魚闕終於問出來了她此行的目的。

“是你抓住了他,對吧?”

“弱者沒有資格問問題,話,不妨把實話從貧道嘴裡打出來?”

霽水真人說話,終於是不緊不慢地站起來。

風從視窗灌進來,吹散粉塵。

她掃視一圈屋內七零八落且昂貴的裝飾,輕輕笑道:“貧道要把你做成燈籠掛在牆上。”

魚闕也不廢話,舉著的劍倒轉,銀色的刀光成圓,巨量的水生成化做兇狠的箭,直衝霽水真人。

霽水真人衣衫不曾被風浪波及,只是一抬手,一甩拂塵,將水流震回去。

在水流破開的瞬間,魚闕舉著劍就衝到她跟前了,隨之而來的還有化蛇的綠霧和毒符。

毒似乎對霽水真人不起作用。

魚闕傳承的五毒也是越碎稚融合了天地一脈和仙林宮二者毒法而成,玉金山老祖乃是劇毒的白玉蟾,山門底子就是毒法。

見霽水真人不費吹灰之力從毒霧裡脫身,魚闕只得用殺傷力更強的劍訣對付她。

靈氣外溢為靈壓,靈壓帶動奔流的水化箭,直奔霽水真人而去。

在水箭即將抵達霽水真人面前時,一直跪在她身邊的傀儡猛然起身,張開手擋在了霽水真人面前。

魚闕一個脈衝將礙事的傀儡開啟,心無旁騖地攻擊霽水真人。

除了方才接她一招時霽水真人亮劍,但很快她的劍又化為了拂塵,帶著一副並不打算與她正面衝突的漫不經心,不著痕跡地躲開。

“你學你師尊的劍訣學得很好,專精劍修的話會是很好的劍修。”

“這招有點玉金山三卷二十一式的影子,可以,融會貫通。”

“想不到你居然也有如此修為,不愧是越碎稚的徒弟,你的師兄師姐都沒有能近貧道的身。”

被進攻的霽水真人還不忘點評。

這時候確實是有點長輩教導後輩的意思了。

不過此時正是要殺得你死我活的時刻,她這般點評實在是有些侮辱人。

魚闕正要停下來對總能預判自己行動的霽水真人使用銀絲束縛,但在下一個瞬間,她便看見面前的人露出堪比惡毒的笑容。

這樣的笑容是……什麼意思?

緊接著,魚闕聽到了皮肉破裂的聲音。

鑽心的痛楚自腰間迅速傳達到大腦。

怎、怎麼會?

突如其來的偷襲令魚闕來不及反應,左側身子一歪,倚著劍倒下去。

偷襲了她的刀尖從後方收回,更劇烈的疼痛從腰間襲來,溼熱也噴湧而出。

是誰竟敢偷襲她?

倒地瞬間,魚闕立即施用醫修術法給自己止血,止住疼痛。

究竟是誰居然能不知不覺地近身偷襲她?

該死!

怒氣上湧的魚闕才想施法操控水流把身後偷襲她的人炸個粉碎時,她聽見了有人說話:

“魚闕。”

這熟悉的聲音和冰冷的風從後方吹來,吹得人脊背生涼頭皮發麻。

魚闕睜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魚闕,是我呀。”

“我是師兄,楚洛笙。”

那個熟悉的聲音又喚道,是此前他們師兄妹之間慣有的熟絡。

楚洛笙和魚闕的關係不錯的,這廝總是拉長語調喊她,很欠打。

不過現在再熟悉不過的語氣冷冰冰,完全像是死人嘴裡吐出來的語氣。

霽水真人見倚著劍跪倒的魚闕露出這副神色,便笑了笑:“你是來找你師兄的麼?不妨回頭看看,這是你師兄麼。”

“……”

錯愕的魚闕將轉頭去看的衝動止住,抬起頭看著面前掛在陰影之上的慘白臉龐,咬緊牙關,問:“是你乾的?”

霽水真人的慈悲目低垂,不說話。

此番情況還需要贅述麼?

答案不是很明確了,話,不妨回頭看看,是你師兄不是。

腳步聲一點點靠近魚闕。

噠、噠、噠——

魚闕終於還是沒忍住,回頭,身後是得了指令要殺她的傀儡。

他臉上戴著面具,可確實是楚洛笙,錯不了。

“魚闕。”

“是我,楚洛笙。”

魚闕眼睜睜地看著他靠近自己。

彌散在空氣裡的悲哀難以言喻。

霽水真人大概也覺得趁人震驚之際偷襲不太道德,於是放過了魚闕擰過去看自己師兄的脖頸,任由她看著自己的師兄發愣。

傀儡口中說話,但卻直直地走到霽水真人身邊,好似諂媚的男寵一般在她身邊跪下,像一隻求愛的寵物,望著她的目光那麼痴迷。

“師、師兄……”

魚闕喃喃地喊他,聲音都開始顫唞,但很快反應過來,惡狠狠地看著霽水真人:

“是你把他做成了傀儡?”

“傀儡?”

霽水真人冷笑,也許看到跟魚鬥雪一模一樣的臉露出這種表情很能取悅她。

“他不是傀儡。貧道很幸運,恰好碰見了和你師尊有幾分相似而豢養起來做座下小寵。”

“你也喜歡麼?”

霽水真人說著,伸手去揭傀儡的面具:

“製作一具傀儡需要花費太多時間,既然你喜歡,貧道也就讓你看看罷。”

面具之下,正是那張昔日草臺峰之上最注重保養的臉,清秀俊雅。

此刻面無血色,一雙黑曜石似的眼睛只緊緊看著霽水真人。

魚闕不能容忍曾經以這種極度迷戀的目光注視追螢的眼睛被人控制,看向把他變成不人不鬼模樣的傢伙。

驕傲的小師兄知道了,肯定會寧願去死。

誰也不能折辱他的驕傲!

膽敢這樣對待楚洛笙,魚闕真的生氣了。

“哦,對了,你師兄死的那天……你才來過一趟,你是還在斷竹下發現了一條蜈蚣麼?”

霽水真人依舊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姿態:

“在那個時候你本來有機會可以救你師兄,因為蠢笨,所以想不到這一層麼?”

“哈哈,真是太蠢笨了,貧道想起來都忍俊不禁,還說什麼兄妹情深,不過如此。”

受了刺激的魚闕面無表情,攥緊了手裡的劍,向上一挑,劍氣直劈霽水真人而去,要把霽水真人碰到她師兄的手砍了。

決不能饒過這該死的魔修!

霽水真人好歹是虛元修士,在她看來魚闕不過金丹,根本不需要設防。

金丹修士的攻擊在她面前,不就是綿軟無力的三歲孩童胡亂揮砍麼?

但下一秒,她的左側身體被犀利的刀氣削掉一半,霽水真人愣了兩秒,才低頭去看開裂身軀掉出來的血塊。

啪嗒……血塊掉落在地。

霽水真人反應也很迅速,鬆開楚洛笙,向後退去。

掉在地上的軀體很快被墨色的煙霧抬起,黏連,不出五個呼吸,受損的身體被縫合完整。

她看著一臉怒氣的魚闕,低低地笑:

“竟敢傷了貧道的肉身,很好。”

“去吧落笙,讓貧道看看越碎稚座下高徒的廝殺,看看你們師兄妹到底學得如何。”

被劍氣傷到的黑袍女人明顯也生氣了,她語氣冷漠地對楚洛笙下達了指令。

單純對戰,魚闕不會懼怕,但她命令楚洛笙和自己對打,她說不定會因為估計楚洛笙的身體而甘落下風。

師兄被製成了傀儡,沒辦法判斷是否活著,如果活著,她出手太重很可能會導致師兄的死亡,若是怠慢,那瘋子絕對不會善罷甘休,一定要他殺死她才肯罷休。

魚闕被動防禦,兵刃交接時,她儘可能地捕捉楚洛笙身上細微的變化,以判斷師兄是否受傷……她是一定要把楚洛笙和追螢帶回去。

可現在進退兩難。

怎麼辦?

魚闕反手震開楚洛笙,想起來也許陰城雜術裡會有解決之法。

活人草把……是了,把楚洛笙變成草把,斷絕他的行動能力不就可以了麼?

“回來。”

還不等魚闕施法,霽水真人就看出來她的意圖,站在原地將瘋狗一般追著魚闕撕咬的楚洛笙叫回來。

楚洛笙扭頭便回到了她身邊,魚闕的施法撲空了。

霽水真人垂眼看跪在她身邊的少年,刺傷了魚闕的小刀刀尖染血,此刻還緊緊地握在楚洛笙手裡,她笑了一聲,說:

“同門相殺可是大罪,不如你便向你師妹賠罪罷。”

傀儡少年毫不猶豫地將刀舉起來——

在他舉刀的那刻就察覺端倪的魚闕想喝住他動作,同時施法想將師兄從霽水真人手裡搶回來,但溫柔的水流還是慢了一步。

楚洛笙已經將刀子舉到了胸口。

噗嗤——

少年的胸口被銀亮附著毒的刀子扎入。

他就這麼跪著,眼神空洞,用刀子扎向自己。

一下,兩下。

傀儡只是用術法支撐起來的空殼皮囊,它們應該都是死人了。

死人是不會感到痛的,自然也不會流血。

可魚闕眼看著楚洛笙嘴角流血,表情痛苦又冷漠。

傀儡怎麼會流血呢?

魚闕將手垂下,水流也散去了。

她望向霽水真人,冷聲道:

“讓他停下來,你到底想要什麼?”

魚闕妥協了。

“要怎麼樣都可以,放了我師兄。”

她早該在發現那條蜈蚣的時候就得反應了,是她太過遲鈍……魚闕心裡懊悔彌散。

是她太遲鈍了!

霽水真人笑,一隻手揉起楚洛笙的長髮,微微彎腰:“放了我師兄?這句話有些耳熟,啊,想起來了,前幾日也有一個傻姑娘跑到貧道面前,如你這般語氣說道,她說——放了我師弟。”

“你猜,她的下場怎麼樣?”

追螢?

追螢也在這裡麼?

“追螢在哪裡?”魚闕警惕道。

“師姐的下落,最好別輕舉妄動。”霽水真人抓著楚洛笙的頭晃了晃,“把劍放下,這裡是蓮齋,霽水道觀,哪裡容得你胡來?”

“把我師兄還給我——”

“劍放下。”

魚闕咬牙切齒,但又擔心她真的對楚洛笙做什麼,畢竟她的術法再快,也追不上瞬發的注力。

若是霽水真人將靈壓直接從手中灌輸入楚洛笙的天靈蓋,那他就完了。

天靈蓋受損,饒是師尊在場,也回天乏術。

她只得卸力將劍放下:

“追螢呢?你把她怎麼了?”

“追螢?”

霽水真人像是陷入了短暫的思考,“你說那個長得像是蛇一樣的女修麼?”

“你知道吧?她真身其實是一條瑩蛇,還是五百年前吃過一絲魔尊元神的瑩蛇,它們本該在魔潮裡作為魔尊恢復傷勢的補給……但可惜,魔尊沒有撐到瑩蛇的滋養。”

“現在她已經化作了人形,還得了機緣被越碎稚收為弟子,在仙林宮受了幾百年靈氣滋養,想必根骨元神發育得更加肥美……這樣好的瑩蛇,自然是要被扒皮剖骨,煉製精元,好獻給我們的新主啊。”

追螢的真身居然是蛇?

魚闕並不知道追螢是蛇,她只曉得追螢最厭惡的便是妖修……她說,妖修其實沒有什麼了不起,到頭來不過還是獸罷了。

獸都會被人族吞滅。

只要足夠令人動殺心。

所以,追螢也討厭是妖修的自己?

所以,她註定要被人捉走,抽筋拔骨,只是為了煉化她來提升修為?

師姐……在寂寥雨夜裡拉著她走入光明而溫暖道殿裡的師姐啊……

霽水真人又笑,欣賞魚闕越來越難看的表情:

“貧道親自動的手,用的是你師尊曾經贈給貧道的剔骨刀。”

“剔骨刀對付這種骨肉嚴絲合縫的畜生甚是好用,貧道一刀一刀的,將瑩蛇的面板和骨肉剝下來,你真該看看的——不是說,七脈仙門的師尊和弟子之間都有感應的麼?”

她語氣蠻可惜的:

“你師姐叫喊得那麼慘烈,你們的師尊,卻是一點回應都沒有,可惜。”

“看來殺死徒弟,也不能將越碎稚招引來。”

“說起來,貧道與他二人有兩個甲子不曾見過。不知道將他所有的徒弟殺盡,他會不會現身見一見貧道……”

“閉嘴!”

“哦?生氣了?”

“該死……”

“不妨再大聲點?”

霽水真人沒聽見似的,“對敵人放出狠話時,要大聲點,不知道麼?”

她居然膽敢這樣對待追螢,所以更加地憤恨,狂怒自心底升起,魚闕再也壓制不住心中的惡念。

她摸上了腰間的鐘鈴,正打算就地異化殺了霽水真人,叫這等十惡不赦的東西粉身碎骨……敢觸怒龍之逆鱗,那便接受龍的怒火!

霽水真人見她目露兇光,似乎是真的被惹怒了,也正打算再做點什麼激化矛盾,衣衫無風自動。

但在魚闕手上的暮敲鐘即將化劍之時,對命令百依百順的楚洛笙突然起身,再次擋在兩人面前。

在不可逆轉的命運裡,他大概還能保留著一絲對小師妹的意識,到底還是抗拒了術法的禁錮,血淋淋的軀體帶著濃重的血腥逼近暴怒之中的魚闕,伸出手將她摟住,打斷了所有的動作。

在這裡異化,一定會被霽水真人看出來異常。此人十分狡猾,若是做不到一擊必殺,那麼必然會叫她看出來不對勁。

“師……”

異化消散的魚闕睜大了眼睛,先是一愣,而後一喜,再又一愣,攥緊了手。

“快走啊……”

傀儡少年發出了細不可聞的低語。

被師尊罰的時候,楚洛笙便是用這樣的語調告訴魚闕快走快走,先走再說。

快走!

但魚闕還是抱著搶回師兄的念頭,不死心的伸手就要施用活人草把,把楚洛笙從霽水真人手裡奪回來。

“你要看清楚,誰才是你該效忠的人。”

掙扎意識只出現一瞬的楚洛笙眼睛再次空洞,再一狠狠地將魚闕推出懷裡,表忠誠似的又回到霽水真人身邊。

“被製作成傀儡還能保留自己的意識?還是說,因為深厚的同門之誼產生了對貧道的反抗?”

霽水真人拂塵掃在楚洛笙的身上。

少年身上的白衣更是血淋淋。

那拂塵居然是害人的軟劍。

絲一樣的劍上全是倒鉤,只需要輕輕一掃,即可把人身上的肉刮下來。

這是作為楚洛笙膽敢背叛的懲罰。

被推得踉蹌的魚闕眼看師兄在那女人手底下受罰,知道自己必須得把楚洛笙奪回來,就算暴露自己是幼龍也無所謂!

金色的雷暴自魚闕手中噼啪綻開,像是跳躍的星火,可臨了還是熄滅了。

霽水真人看穿了她的弱點,再次又讓楚洛笙舉刀自戕,逼得魚闕完全沒了脾氣。

“你放過他,放過楚洛笙。”

魚闕到底鬆手了,只得軟和了性子。

“你到底要做什麼?”

沒辦法,楚洛笙現在還在她手裡,若是自己輕舉妄動,必然會造成楚洛笙的毀滅……還得想辦法套出追螢的下落……魚闕收起了激化的劍意,想看看這女人到底要做什麼。

精準拿捏了魚闕弱點的霽水真人平和地笑了笑,她走近魚闕,竟然開始肆無忌憚地打量起魚闕來了。

這小丫頭真是越看越覺得叫人來氣。

“貧道啊,平生最恨的就是你的師尊。”

霽水真人一把鉗住魚闕的下頜,仍然是那副慈悲的模樣,語氣平淡:

“啊,是了,他是你師尊,想必你會對他懷著敬畏,貧道說什麼你也不會信,這樣吧,給你說些關於我們的往事,如何?”

魚闕皺眉表示完全不想聽,霽水真人也理解,但要繼續往下說時,眉頭突然一皺,只點點頭道:

“現在不是聊這個的好時候,貧道該走了,有人已經找到了霽水道觀。”

“能令靈獸發狂的藥,是你煉出來的麼?”

她沒時間聊,反倒是魚闕開始問她話了。

“是。”霽水真人也不遮掩。

霽水真人扳著魚闕的臉,令她直視自己,笑著的細長眼睛此刻陰狠無比:“藥不是貧道願意煉的,有人逼迫貧道……他令我再無回頭路,都是他害的。”

“他令我變成這副鬼模樣。”

她低頭湊近魚闕,口縫裡伸出來的不是紅舌,而是宛如寄生一般的毒蛇,蛇探出腦袋,朝魚闕吐著信子。

魚闕實在噁心,便開啟她的手,後退一步,將劍往身前一橫表情抗拒,說道:

“變成何種面目,也是你自己選的路,怨不得他人——楚洛笙乃是草臺峰雪浪道君座下嫡傳,不可如此作踐。”

“把我師兄還給我,我說最後一次。”

霽水真人突然就笑了:“說得不錯,不過你最終會變成和我一樣的東西,你且記住你的話。”

“罷了,今日放你一馬。”

說罷,似乎疲憊和一個小丫頭相鬥的霽水真人伸手抓住那方覆蓋在頭上的逍遙巾,用力扯掉——烏黑垂地的長髮散落。

那張白慘慘的慈悲目就更加的像是漆黑陰影裡的長出來的面具,陰冷,駭人。

帶著和鉤夫人一樣的壓迫。

與此同時,強烈的魔氣也從她周身迸發。

直面如此濃重的魔氣,魚闕下意識地抬手一擋,但見巨大的蜈蚣突破了霽水道觀,彷彿拔地而起的柱子。

傷痕累累的小師兄不見蹤影。

寬鬆黑衣的女人飛身上首,藍天白雲之下,長髮如瀑,也似鋪散的滿天藤蔓隨風飄動。

她似乎不屑再和魚闕多說一句話,但又不得不留下線索,等呆呆的魚自己咬鉤:

“想要回師兄,來妖洲找貧道。”

“貧道只等你七日。”

說罷,霽水真人轉頭看向遠方,那條巨大而醜陋的蜈蚣沿著她看著的方向極速離去。

嗆了一大口魔氣的魚闕想追,但身軀才離地半米,便被無盡的黑霧纏住了行動。

待她一劍斬開糾纏自己的黑霧,霽水真人已經不知去向。

*

黎含光一直等在道觀外面。

她在等魚闕和霽水真人談好該談的事情而後一同離去,沒想到盯著松鼠發呆時,先聽到了爆炸聲,緊接著抬頭看到是乘著不知道是什麼離去的霽水真人。

嚇得她那是急忙起身,打算再度入道觀檢視情況,結果狀態頗為狼狽的魚闕先從裡面出來了。

“發生什麼事了?”

她抱著錦盒子急切地問道,臉上滿是憂色。

目睹師兄楚洛笙變成傀儡、師姐追螢下落不明,魚闕心裡擔憂,甚至握著劍的手都止不住地顫唞。

她想到黎含光還在門外,於是打算把霽水道觀的一切和盤托出,讓她回去告訴仙門魔洲確實已經開始入侵這種,魔洲勢力正在腐蝕正道。

“藥有問題。”

但出門見了黎含光,魚闕視線落便在裝著開靈元陽丹的錦盒上,她沉默了兩秒,說道。

“什麼?”

“霽水真人在藥裡做了手腳,藥不能吃。”魚闕將緊緊攥著的手鬆開,一小把翠綠色的蛇鱗猶如細碎的翡翠,在她手中閃爍。

楚洛笙方才意識掙扎識塞給她的。

這大概是追螢的蛇鱗。

也是唯一能救追螢的物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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