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楊汝晴
我是楊汝晴。
我有個藏在心裡的秘密，只有自己知道，從來沒有跟別人說起過。
很久以後，秘密終於成了回憶。
回憶是抹不去的，它總是會斷斷續續地找到你，告訴你它還存在著。
我一路向前，聽漫長的迴音響自昨天。
年少真是一團迷霧啊。
……
市實驗中學，教室敞亮。
開學第一天，教室裡都是同學匆忙的身影。
他們有的忙著相互自我介紹，認識彼此。有的已經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開始收拾桌椅。
我剛走進教室，心裡有點害怕，不敢主動和不熟悉的人打招呼。
周圍的一切讓我覺得陌生。
突然我看見一個男生，和我一樣的手足無措，在人群中呆呆地站著。
他穿著簡單幹淨，深藍色的短袖，白色的短褲，揹著一個不大的灰黑色書包。
我從側面望著，他頭髮留得很長，都快要把眼睛遮住了，臉頰黑裡透紅，不圓潤也不顯得瘦削，鼻樑很高，目光清澈單純。
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我們見過，在很久以前。
很奇怪的是，他彷彿有一種魔力，光是站在那裡，就有一種天然的親和，讓我不會想到要抗拒和躲藏自己。
“同學，你叫什麼呢？”
我主動走到他面前，向他打招呼。
他急忙轉過身來，顯得有些緊張，看見我的時候，好像愣了一下。
“我叫張，額。”
他更緊張了，眼神中明顯有焦急的神色。
我不自覺地笑了，他真的太逗了，連自己的名字還能忘。
“沒事，以後就知道了。”
……
後來，他是我的同桌。
我學習很好，他的成績也還不錯。
因為座位挨的很近，我們經常一起學習。我會輔導他的語文，而他則幫我看數學題。
日暮晨昏，寒來暑往，時間風馳電掣般的駛過。
我們從最初小心翼翼地試探，到後來因為一件小事都能會心一笑。
初次相遇時的陌生漸漸淡去，變成了相互理解和時不時開對方的玩笑。我們在彼此的生活裡留下了越來越多的身影。
他還是和從前一樣，但在我眼裡他已經變了。
他不再是那個和人一說話就害羞的男孩，雖然表面上看他木訥，簡單。但我知道，他從不隨波逐流，對事情有自己的想法。
他曾為了保護我，直面內心深處的恐懼。
普通的下午，教室。
上課鈴響了，老潘衰老而靈敏的耳朵聽到鈴聲的召喚後，大步流星地邁進了教室。
看到老潘矯健的身影，張亦博的瞳孔瞬間睜大，呼吸加劇，在同一時間雙手抱頭，倉皇蹲下，渾身還劇烈地顫抖。
他已經在一次次面對老潘的暴力鎮壓後形成了條件反射式的恐懼。
在絕對的力量前，這是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而不得不使出的下策。
這種恐懼的感覺四處蔓延，我感覺自己也被他感染到了。
我再次看向講臺上的老潘，突然發覺他變得如此可怕。
眼前的老潘在發生肉眼可見的變化。
他臉龐上一道道的皺紋變成了刀光劍影下的疤痕。
他銅鈴般的大眼變成了黑夜中熊熊燃燒的火炬。
他濃密的眉宇變成了銳利的刀鋒。
他挺拔的軀體變成了千年古樹蒼勁的枝幹。
他結實的臂膀變成了碩大的紫金色戰錘。
簡直恐怖如斯。
我也不覺兩腿發軟，慌忙地避開看向老潘的眼神，陷入了深深的恐慌。
旁邊的張亦博更勝一籌，他的情緒明顯在恐懼之上，那是一種靈魂深處的戰慄。
“全部起立，檢查作業。”
老潘一如既往地用兇狠狠的聲音昭告全班。
現在是審判時刻！
聽到老潘的命令，眾人紛紛起立，不敢有絲毫忤逆之心。
此刻的老潘儼然是朝廷上高高在上的皇帝，聖旨一出，文武百官只能臣服。
可是一旁的張亦博卻沒有絲毫動靜，依然蹲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動不動。
他難道不知道得罪老潘的下場嗎？
他難道要公然反抗暴政，掀翻潘氏王朝？
我小聲提醒他，但他像是沒有聽見似的，沒有回應我。
我急忙向他看去，發現他兩眼緊閉，雙手使勁地捂住耳朵，同時嘴裡還唸唸有詞：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壞了，老潘自稱鷹眼，視力非常好，發現一個蹲下的張亦博還是輕而易舉的。
果然，老潘環視過全班後，立刻察覺到不對勁。
數學課竟然膽敢少人。
老潘立刻用犀利的眼神鎖定了張亦博的位置，那是全班唯一空缺的地方。
有老潘這樣的強者坐鎮，是不會有人敢在數學課完成曠課這一壯舉的。
而今天有人開了先例。
“那空的是誰。”
老潘蒼老的手臂快速揮舞，在空中劃過一個完美的半圓。
一個手指頭指向張亦博的位置，另外四個指向自己。
怒目圓睜，語氣格外暴躁。
此時的張亦博還渾然不知，依舊沉浸在自己構建的小世界裡無法自拔。
我慌忙地拉了拉他的衣服，把他從美夢中拉回到殘酷的現實。
感受到我對他施加力的作用，張亦博慢慢睜開雙眼，小心地適應著周圍的環境，之後緩緩挺起身板。
在老潘眼裡，張亦博的頭此時不緊不慢地從桌子下面探了出來。
眾人紛紛側目，彷彿看到日出東方的壯觀景象，一片肅穆。
日出還在繼續進行，直到張亦博茫然的眼睛與老潘深情對視，日出突然終止了，天地間在此刻黯然無光。
張亦博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他可能他以為自己在做噩夢。
但老潘已經有所反應。
他刀鋒一樣的臉頰霎時間變得猙獰可怖，瞳孔間射出兩道僅張一博可見的鐳射，在太陽的照耀下，發生了美妙的丁達爾效應。
隨即發出一聲充滿不屑氣息的獰笑。
“在你位置上等著，我好好檢查你的。”
說著，老潘從講臺上一躍，跳了下來，開始微服私訪，巡查四方。
全班都倒吸一口涼氣。
這是老潘下達了最後通牒，差不多可以相當於古代刑法中的腰斬。
張亦博在劫難逃！
此時張亦博才反應過來，瞬間如臨大敵，手忙腳亂地搜尋應對之法。
但為時已晚，老潘緊迫的步伐已經漸漸逼近，目標明確，勢必要在全班學生中直取“大將首級”。
我的心也揪了起來，他是我的同桌，也是我很好的朋友。
我不想讓他受到老潘的霸凌，從而留下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
“哈哈哈，找到了。”
張亦博此時從凌亂的書桌裡掏出一卷廢棄的紙。
“我的作業，有救了。”
此時的張亦博豁然開朗，放肆地開懷大笑。
這將是他面對老潘的制勝法寶，這將是他的免死金牌，這將是他對抗老潘唯一的砝碼。
我看著他，欣慰地點了點頭，他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那就暫時先不管他了，我也要找我自己的作業了。
我在課桌上一陣翻找，卻發現怎麼也找不見。
老潘的腳步聲快速靠近，每一步落腳都落在我心裡，在我心裡激起層層漣漪。
怎麼會，怎麼會找不見。
我突然想到，今天早上走得匆忙，作業好像還放在臥室的桌子上，沒有帶到學校。
誒呀，我真是太蠢了，怎麼把這麼重要的事情忘了。
忘帶其他作業還行啊，怎麼偏偏把數學作業落家裡了。
看著越來越近的老潘，我感覺無助極了，心跳都快了許多，誰能幫幫我啊。
看到我手足無措，臉色焦急，張亦博關心地詢問我。
“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哦，沒，沒事。”
我不自然地笑著，假裝什麼事也沒有。
“嗯。”
張亦博看似不在意地點了點頭，也朝我笑了笑。
那就聽天由命吧，度過了今天的劫難，明天會更好。
這時的老潘檢查完我們前桌兩個同學的作業後，迫不及待地朝我們飛奔而來。
我深吸一口氣，但心裡還是抑制不住地緊張。
“你倆的，擺出來。”
老潘對著張亦博的耳膜處撕心裂肺地喊道。
“老師，我作業沒帶。”
還沒等我開口，張亦博先說話了，同時慢慢地把他桌子上的作業推到我面前。
他像是心裡決定了什麼似的，眼睛直視著老潘，沒有躲藏。這一次，他的眼睛裡沒有絲毫恐懼。
我心裡突然一陣觸動，想要說點什麼，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我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在他心裡，孰輕孰重，他都有自己的想法。
他會為了心中更重要的事放棄其它的所有。
我是那個對他而言重要的人嗎？
“下課來我辦公室！”
……
他曾為了打動我，突破自我。
上午，體育課。
“今天我們來測50米短跑。”
體育老師懶洋洋地朝我們說，此時的他可能不會想到，接下來的體育課將會發生什麼大事。
“男生先來。”
體育老師面無表情地說。
“一號，李卓航。”
李卓航肩膀寬厚，體格健壯，躍躍欲試地跑上了起跑線。
“啪。”
一聲脆響。
李卓航拔地而起，箭一般地飛射了出去，眨眼之間已經不見了身影。
這就是卓航！
他的天賦讓全班的男生紛紛汗如雨下，壓力倍增。
但張亦博卻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樣子，低著頭不停用腳尖磨蹭地板，好像絲毫不在意這次短跑的成績。
“二號，張亦博。”
聽到體育老師高聲呼叫那響亮的名字，他不緊不慢地走向賽道。
全班的同學都為他大聲呼喊，奮力打call。
“籲～～”
熱情的聲音傳到張亦博的耳朵裡，也傳到操場的每個同學耳邊。
張亦博的喜悅之情溢於言表，按耐不住想要展示自己非凡的實力。
“啪。”
張亦博拼了命地向前跑去，他不能辜負同學們的支援，更不能辜負自己辛勤的汗水。
“秒，下一位。”
聽到自己的成績後，張亦博明顯愣了愣，但隨後就陷入了狂喜。
他沿著操場興奮地奔跑，邊跑邊朝天大笑，肆意地釋放自己喜悅的心情。
同學們也都被他的情緒感染，也跟著大笑起來。
最後，張亦博應該是跑累了，朝我扭扭捏捏地走來。
“內個。”
他撓了撓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我好像不小心破世界記錄了。”
……
這麼可愛，單純的男孩，我見過了，就再也忘不掉了。
上了高中之後，我們就沒再見過面，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只是在某次深夜時醒來，會再次想起他，想起他的笑，他的善良和不顧一切的勇敢。
可都過去了，我心裡的秘密也變成了回憶。
我喜歡過他，但他喜歡過我嗎？
現在想想，喜歡是什麼呢？
可能是一種感覺吧，時間長了，就淡了，也就忘了，僅此而已。
從前，他給我分享過一首歌。
“起風了。”
這首歌我很喜歡，我感覺它唱出了對未來，對理想的所有想象。
我對他說，所有人其實都有理想，都向往美好的生活。
他不同意，他說如果是那樣，為什麼生活還是這麼艱難，這麼複雜。
我也不知道。
我們分開後，我很久都沒有聽過這首歌。它像是我心裡的落葉，從前掛在樹梢上，受到風的吹拂，在空中舞蹈。
現在風停了，它也落下來了。
直到有一天，在高中舉辦的一次晚會上，有人演唱了這首歌。
夜晚星光四散，月色很美，風也溫柔。
當熟悉的歌聲唱起時，我聽見周圍有人在小聲地跟唱。
開始時只有幾個人，可後來，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合唱的隊伍。歌聲悠揚，飄灑在學校的每個角落。
我想起了張亦博說的話。
還是我說的對吧，我驕傲地想著，卻不知道此刻該對誰驕傲。
我沉溺於歌聲裡。
感覺心裡有點失落。
“再次看到你”
“微涼晨光裡”
“笑得很甜蜜”
“從前初識這世間”
“萬般留戀”
“看著天邊似在眼前”
張亦博，你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