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的會見，持續了三個多小時。
陳曦看起來很頹喪，低沉著頭，神情萎靡。楊毅先是請他確認了委託手續，告知他訴訟過程中的相關權利，然後讓他詳細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陳曦敘述得很凌亂，沒什麼邏輯性，楊毅耐著性子聽完一遍，不得不引導他重新講述。“警察一共審問你幾次？”他問陳曦。
“三次吧，”起初陳曦並不十分肯定，思忖片刻點點頭道，“對，就是三次，在刑警隊兩次，在這兒一次。”稍作停頓他又說道，“我不清楚在派出所那次算不算。”
“那次有筆錄嗎？”楊毅問。
“沒有吧，我沒看見他們記什麼。”
“讓你簽字了嗎？”
“沒有。”陳曦肯定回答。
陳曦是一天下午被傳喚到派出所的，兩個警察向他了解他和於之光的關係，以及他配合於之光“釣魚”的事實。陳曦沒覺得事情有多嚴重，一五一十地回答了問題，熟料，他再也沒能回家，當天晚上就被轉到了刑警隊，第二天又被刑拘，羈押在看守所。
到刑警隊後，警察收繳了他的手機，並發現了手機上他與於之光的微信記錄。他和於之光的所有聯絡，幾乎都是透過微信進行的，警方正是藉由那些微信記錄，引導他復原了參與“犯罪”活動的整個過程。
陳曦對第一次當“臥底”，記憶猶新。那是個初夏的傍晚，他按照於之光的吩咐，來到了一個酒店房間，見到了於之光。於之光告訴他，已經約好了小姐，小姐很快就會到，並遞給他相鄰房間的鑰匙，還有裝著“嫖資”的信封，讓他到房間等候。於之光還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比如小姐到房間後先安排小姐洗澡之類的。
陳曦依計而行，去了隔壁的房間，沒多大功夫，房門就被敲響了。那天被釣的魚是個四川女孩兒，自稱李冬，陳曦記得她個子不高，面板很白淨。陳曦說自已剛洗過澡，讓女孩兒去洗澡，女孩兒沒有絲毫懷疑就答應了。聽到衛生間裡傳出的水聲，陳曦給於之光發了微信，緊接著，於之光就帶著幾個人衝了進來，抓獲了赤裸而又驚恐的女孩兒，把陳曦又帶回了原來的房間。
和於之光一起抽了根菸，陳曦就被放走了，他覺得整個過程既驚險又刺激。想到自已的“臥底”行動如此順暢，又為打擊犯罪做出了貢獻，陳曦隱隱地興奮不已。
在那之後，於之光幾乎每個月都會找他配合行動，按照警方根據微信的引導，他一共承認了十七起“犯罪”事實。
“這十七起你自已都記得嗎？”楊毅問。
“記得，”陳曦苦笑，“有些剛開始不記得，但他們給點兒提示，我就記起來了。”
每隔一兩個月，於之光都會請陳曦吃飯，那些都是普通的飯菜，陳曦以為是於之光略表感激之情，便一直沒放在心上。其實即便沒有他“配合”的那些行動，兩個人也不時小聚。
有兩次吃飯的時候，於之光給了錢，說是所裡發的獎金，陳曦信以為真，便收下了。第一次是兩千元，第二次是五千元，於之光一共給了七千元。
這些，就是陳曦三次被訊問所交待的事實，楊毅再三確認，也問不出別的了。他略作思忖，問陳曦是否主動找於之光商量過“行動”的事兒。
“沒有，都是他找的我。”陳曦回答。
“你確定？”楊毅眯了眯眼，“你就沒有一次主動找過於之光？”
“沒有，我找他也沒用啊，”陳曦頓了頓，“行動都是他安排的，通知我我才過去配合。”
楊毅嘆了口氣，又問道，“你聯絡過那些小姐嗎？”
“沒有。”陳曦連連搖頭，“我根本都不認識，每次就是在房間裡等。”
“照你的說法，在這期間，你和於之光吃過很多次飯，吃飯時你們會議論這些嗎？”
陳曦想了想，回答說，“肯定會議論啊。”
“那你們的談話中，有沒有下一次怎麼幹、什麼時間幹之類的內容？”
“他就是說等他通知，沒具體說過什麼。”
楊毅皺了皺眉，“於之光有個情人叫王虹，你認識嗎？”
陳曦咧嘴苦笑，說道，“警察也問過我好幾次，我根本就聽都沒聽說過。”
“你們吃飯的時候，於之光一次也沒帶哪個女人去過？”楊毅兀自不放心，追問道。
“沒有，每次都是我們兩個人，”陳曦吁了口氣，“還有兩次吧，還有我們別的同學，但不認識的沒有。”
楊毅點點頭，又想起了另一個問題。“每次於之光事先都會給你一個裝著錢的信封，那些信封是怎麼處理的？”
“我出來就連錢帶信封都給他了。”
楊毅心裡愈發相信，陳曦的案子大機率是個錯案，但在沒有見到更多的案卷材料前，他還沒有十足的把握，也無法給陳曦什麼不切實際的希望。他只是告訴陳曦，案子已經到了檢察院，可能會有緩兒，但只能等到了審查起訴階段、他拿到案卷材料後才能做進一步的清晰判斷，到那個時候，他會再來會見，兩人再一起商量辯護策略。楊毅讓他稍安勿躁，囑咐他無論哪個部門過來提審，都要實話實說，並要認真核對詢問筆錄再簽字。
“可是我沒敲詐啊。”臨分別時，陳曦近乎絕望地喊。
走在走廊裡，楊毅暗忖，陳曦的話可算是說到了點子上。
展鵬把前排的車門都敞開了，歪坐在駕駛席上抽菸，見楊毅坐上車，揶揄道，“管教沒把你掐死啊，飯點兒早過了。”
“那就算他倒黴唄，有什麼辦法？”楊毅關上車門，繫好安全帶，一臉疲憊。
“我都想掐死你，都前心貼後背了。”展鵬咧了咧嘴，拉上車門，發動汽車。
“你怎麼樣，都見到誰了？”楊毅問。
“該見的都見到了。”展鵬賣弄地挑了挑眉，反問道，“你呢，聊得怎麼樣？”
“餓過勁兒了，找個地方吃點兒東西，吃完了再說。”楊毅迫不及待地點了根菸，抽了一口，閉目養神。
展鵬見狀不再言語，加大油門在公路上疾馳，然後在一個路邊店前停了車。兩人進去叫了兩碗麵，外加兩個冷盤，風捲殘雲般一掃而空。
回城的路上，楊毅才講起會見的詳情，然後告訴展鵬他自已的結論：陳曦既沒有敲詐的主觀故意，也沒有實施敲詐的行為，根本就不會觸犯274條，張文峰他們辦了個錯案。
一路上，兩人爭論不休，從法理和司法實踐上分析陳曦的犯罪構成、共犯關係，即便到最後展鵬漸漸贊同楊毅的想法，他仍兀自嘴硬，說所謂錯案的說法有些危言聳聽。
“哼，”楊毅冷哼一聲，“咱們走著瞧。”
“就算你說的都對，他要想脫罪也沒那麼簡單，不信你看著。”展鵬撇撇嘴。
楊毅剛想再說什麼，手機發出了震動的聲響，他看著螢幕上陌生的號碼，划動接聽。電話是承辦沈立秋案件的那個本家檢察官打來的，通知楊毅沈立秋沒有被批捕。
“太好了，謝謝您。”楊毅向檢察官道了謝，連忙又給鄭川打電話，把這個好訊息通知了他。
“行，又贏一回。”展鵬瞥了瞥楊毅，“最晚明天就能放人了。”
“是。”楊毅長長地舒了口氣。
說話間，展鵬把車停在了楊毅家小區的門口，吃飯的時候，楊毅就說自已太累了，回城要直接回家。沈立秋馬上就被放了，楊毅心情大好，忽然改了主意，想去做個按摩。“送我回辦公室吧。”他對展鵬說。
展鵬狐疑地看了楊毅一眼，二話沒說，再次發動汽車。沒過幾分鐘，他把汽車緩緩地停在路邊。“我就不上去了。”他對楊毅說。
“行。”楊毅點點頭，就要下車。
“還有，”展鵬低下頭，避開楊毅的視線，“明天我過不來，請一天假。”
“知道了。”楊毅面無表情，再次點頭，開啟車門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