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大發現
前方不遠處就是數十隻貓咪同時進食的壯觀場面,“喵嗚”“吧嗒”聲此起彼伏,旁邊還蹲著個蠢蠢欲動的鰥夫。
面貌兇悍的鰥夫在看野貓吃飯,而謝鈺等人躲在陰影處的土坡後,看鰥夫看野貓吃飯。
四人一動不動,風吹過,只剩沉默。
詭異,就是很詭異。
尷尬,也是真的尷尬。
盛夏的晚風也是熱的,吹在身上,黏膩膩的難受。
元培難耐地扯了扯衣領,全是汗,也不知是熱的,還是臊的。
他壓低聲音道:“還看不看啊?”
大半夜的不睡覺,巴巴兒跑荒郊野嶺來偷窺老頭子喂野貓……
說完之後,他又覺得不對,頂著滿臉血反問:“你們不是張於村的人,大半夜的到這裡做什麼!”
當時他還承諾,說只要等你孃的病好了,咱們就聘一隻來。
“喵!”
幾天下來,大臉都胖了一圈,毛茸茸軟乎乎,一定很好摸!
萬一喂完貓,還有別的事呢?
“有一回家裡來了一隻野貓,”於屠戶的眼睛忽然亮起來,聲音也似乎打了顫,“那雙眼睛,那眼睛真像小丫啊!圓圓的,潤潤的,喵嗚喵嗚衝我叫的時候,就跟小丫軟乎乎喊爹時一模一樣的!”
附近幾隻小貓也跑了個精光。
好好養幾天,也就能上手摸了,何苦弄得遍體鱗傷。
再說……現在突然從土包包後面冒出去,豈不坐實了偷窺的行徑!
若那於屠戶叫嚷起來……
難怪豬肉張不敢跟蹤,只怕除了師徒名分的壓制外,還有這一層緣故在。
看了衙門的腰牌後,於屠戶的氣焰頓時矮了一截,結結巴巴道:“沒,沒什麼,小人就是,就是熱得睡不著,出來走走,啊,走走。”
他本就長得兇悍,又剛被抓了一臉血,在半遮半掩的月色下厲聲喝問時,確實有些可怖。
馬冰噗嗤笑出聲,“倒是不犯法,可你幹嘛偷偷摸摸的?又不是見不得人。大半夜的,又是提刀又是拿生肉的,碰上誰還不把人家嚇壞了?”
啊這……
好傢伙,這是先發制人啊!
但再怎麼看,也是你更可疑吧!
於屠戶果然驚呆,捂著被橘貓撓出血的臉愣了許久才跳起來問:“我,我睡不著出來遛彎不行嗎?”
過了會兒,貓咪們吃完豬肉,膽小的一鬨而散,膽大的蹲在原地舔爪子、伸懶腰,打理皮毛,愜意得不得了。
原本美滿的三口之家瞬間只留下一個鰥夫,於屠戶自此越加暴躁,偶爾無人時,也不斷自責,覺得沒照顧好孃兒倆。
“小丫一直很懂事,從沒開口要過什麼,”於屠戶蹲在地上頹然道,“就這麼點念想,到底沒成……”
那於屠戶等了半日,眼珠子都綠了,小心翼翼磨蹭過去,哆哆嗦嗦朝其中一隻橘色的肥貓伸出手去。
這他孃的叫什麼事兒!
馬冰和阿德都去看謝鈺。
四人:“……”
他這麼說,就是直接把張家爺倆摘出去了。
謝鈺:“……等等看。”
說這話的時候,他還疑惑呢,這荒郊野地的,又是城外,開封府的差爺們跑這兒幹啥來了?
巡視……有啥可巡視的?
莫非這地底下還藏著什麼寶貝?
阿德上前幾步,用腳尖踢過來一根漏掉的肉條,“散步,還專門帶著肉啊?”
可那橘貓卻很警惕,見於屠戶靠近,立刻拱起脊背,張開嘴朝他“哈~哈~”出聲。
肥胖的橘貓以一種與身材極不匹配的靈活躍起,在半空中打了個轉,兩條粗壯有力的後腿狠狠蹬在於屠戶臉上,落地的瞬間,前爪也在他手背上狠狠抓了下,然後……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被人撞個正著,於屠戶掙扎半日,乾脆放棄,跟這幾個陌生人說起自己的故事來。
他看了許多日,就這隻搶食最兇悍,誰吃的都沒它多。
“就是,”元培看著他臉上的血道子,也覺得麵皮抽痛起來,“實在喜歡,就聘一隻家去嘛!”
這一連串動作只發生在電光火石間,開封府四人都看呆了,然後就聽於屠戶痛撥出聲,“啊!”
隨後跟出來的馬冰等人聞言,都滿面震驚。
不行,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得要臉。
於屠戶忙縮回手,一人一貓對峙許久,前者再次勇敢地伸出手,往橘貓背上一摸。
原來他曾經有個女兒,小姑娘很喜歡貓咪,想養,但於屠戶的老婆身體不好,需要靜養,於屠戶本不喜歡貓,就沒同意。
平心而論,它實在有些胖,以至於在半空中扭轉時,活像甩開的一灘液體貓餅。
謝鈺捏了捏眉心,終於確認此行愚蠢至極,於是率先從土包後面轉出來,“你是什麼人,半夜鬼鬼祟祟在這裡做什麼?”
他就追著那隻小貓跑,雖然小貓沒追上,卻發現這裡有許多野貓,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就開始來餵了。
眾人跟著沉默起來。
小姑娘就等啊等,等啊等,誰能想到沒等到孃的病好,她也在一年冬天染了風寒,一病死了。
謝鈺示意元培出示腰牌,“開封府奉命巡視,我等見你鬼鬼祟祟形跡可疑,故而跟來檢視。你究竟來做什麼?”
於屠戶就漲紅了臉,搓著手,梗著脖子,外強中乾道:“喂,喂貓也犯法啊?”
老婆孩子剛沒那會兒,他是聽都聽不得一點相關的,但凡看見誰家養了貓,就忍不住想起女兒,心肝脾肺都像被刀剜了似的疼,恨不得把全村的貓都攆了。
有這麼一出,如今他再喜歡貓,也覺得自己打臉,怕人笑話,就偷偷摸摸的。
四人聽罷,心裡都有些發苦。
眾生皆苦,每苦各不同。
馬冰嘆了口氣,才要說話,卻見謝鈺怔怔盯著哪兒,好像在出神。
“謝大人?”
謝鈺嗯了聲,“這裡為什麼有這麼多貓?”
於屠戶愣住。
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以前就有的,”這麼一說,好像以前確實沒有這麼多,於屠戶想了下,“大概是有的人養了又後悔,就扔在外面,家貓變成野貓,又生小貓。”
謝鈺搖頭,垂眸看著地上凌亂的爪印,簡單估算了下野貓的數量,“不對。”
不對勁。
馬冰跟著數了數,也覺出異常。
“這裡荒無人煙,距離最近的張於村也要三四里路,甚至草木都枯死了,它們吃什麼?”
元培和阿德聽得直撓頭,懷疑是不是沒帶腦子出門。
好端端的,怎麼就又聽不懂了?
尤其是後者,覺得今天過得忒刺激:
大清早就被打發去滿是姑娘的青樓找另一位姑娘,然後又大半夜不睡覺,跑來看鰥夫喂野貓……
如今都證明是個誤會了,竟轉而關心起貓吃什麼了嗎?
衙門裡的事兒還不夠多、不夠亂吶!
“萬事萬物皆有跡可循,鳥獸也不例外。”謝鈺沿著那些貓咪散去的方向走了一圈,順利發現幾隻貓窩,也被那些大小貓仔哈了幾口。
“人活一日就要考慮衣食住行,貓也是如此,它們在此地大量聚集、安家,必然是因為能從這附近獲取穩定的食物。”謝鈺環顧四周,目光所及之處全是枯樹叉子。
於屠戶跟著看了眼,“早年也有一小片林子的,後來連著旱了幾個月,就都枯死了,再也沒長起來。”
也有人說是風水不好,死地一片,就更沒人願意過來了。
謝鈺看向他,“你說在你來之前這裡就有很多貓了?”
於屠戶點頭。
“這裡人跡罕至,被另一個人長期餵養的可能性極低,也就是說,它們需要自己捕食,而野貓多以鳥和老鼠為食。”謝鈺邊走邊說,眾人就都遠遠跟著,若有所思。
但放眼望去,這一帶草木皆枯,新鮮葉子都沒一片,哪兒來的鳥?
那麼剩下的就是老鼠。
天徹底黑透了,元培掏出火摺子,順手掰了幾根枯樹枝點燃,插在地上當火把。
樹枝幹了不知多久,遇火就著,伴著細微的噼啪爆裂聲,橙紅色的火苗竄起,周圍的溫度迅速升高。
謝鈺停下,垂眸看著地上的幾個洞,清冽的聲音似泉水潺潺流動。
“繼續推演,既然這裡有很多老鼠,也必須要有能夠餵養老鼠的食物……”
萬事萬物都非孤立,人也好,物也好,都存在於某個環中,往上能找到誕育物,往下,也應能找到滋養物。
眾人順著他的思路往下想,漸漸地,發現了不對勁。
老鼠吃的東西很雜,幾乎什麼都可以入口,但問題就在於此:乍一看,這裡似乎什麼都沒有。
沒有草木,沒有糧食,沒有果蔬,更沒有人吃剩的殘羹冷炙和藏的糧食。
那麼,又是如何養活足夠養活這麼多野貓的老鼠的呢?
如果單純問為什麼有這麼多貓,這個問題看似沒頭沒腦,可現在順著謝鈺的話一點點抽絲剝繭往下想,還真就覺出幾分不尋常來。
阿德來了精神,跑出去一段找了找,興奮道:“大人,還真是,出去百十步再看,就沒有這麼些耗子洞了。”
這就意味著,這裡一定有可以作為老鼠食物的東西。
而且體量不小。
謝鈺又想了下,問於屠戶,“你最初發現那隻野貓時,是它主動闖到你家去的?可曾聽村中其他人也遇到過類似的情況?”
於屠戶仔細回憶了下,點頭,“小人不大出門,可好像確實聽來買肉的人抱怨過幾句,說是自家才買的肉,還沒捨得吃,就給野貓叼走了。”
馬冰懂了。
“野貓輕易不親近人,你餵了它們這麼多天都不肯靠近,由此可見一斑。”
那麼發生什麼情況,才會讓不親近人的野貓冒險闖入人類聚居的村落?
答案只有一個:
覓食。
因為這裡的食物不夠了。
元培就問於屠戶,“會不會有附近的百姓以前在這裡藏過糧食啊,或是病死的牲畜在這裡掩埋?”
於屠戶想也不想就搖頭,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白痴,“誰家有糧食不攥在自己手裡?就是那病死的禽畜,輕易也不捨得丟啊!”
好歹是口肉麼!
若真到了非丟不可那一步,肯定是疫症,大家都曉得厲害,也不敢亂丟,必然要挖坑用明火焚燒,再以生石灰清理後深挖掩埋的。
都燒成那樣,老鼠也沒法啃吶。
這不是,那不是,那麼剩下的就是……
開封府四人的表情漸漸嚴肅起來。
“元培,你回衙門找塗大人調集人手。阿德,你去戶曹和方保方大人那邊問問,最近半年可曾有報失人口。”謝鈺安排起來,最後看向馬冰,“馬姑娘隨我去拜會張於村的村長。”
野貓是前不久突然變多,這個月開始進村的,一系列變故也就在這三兩個月之內。
而野貓數量增減完全依託於老鼠,需要再往前推一點。
但再早也有限,左不過就是半年之內。
三人抱拳領命,“是。”
於屠戶被這一連串的變故弄懵了,愣了好一會兒才大著膽子問:“大,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怎麼聽著好像是出大事了?
正說著,地上插的木棍燒到頭,火苗不情不願地搖擺幾下,噗嗤一聲,滅了。
灰白色的煙霧嫋嫋升起,四周重歸黑暗。
又過了幾息,大家才逐漸適應星月微光,阿德和元培一左一右,裹挾著於屠戶往下走,聞言咧嘴一笑,露出滿口森森白牙,陰惻惻道:“知道的太多,不是好事。”
於屠戶腿一軟,咕咚吞了下口水。
不問,不問了!
稍後眾人分頭行動,阿德和元培回開封府找人,謝鈺和馬冰在於屠戶的帶領下去找村長。
這會兒村長張長壽睡得正香,突然就聽到狗子一陣狂吠,過了會兒,長子急匆匆跑來敲門,“爹,了不得了,開封府的差爺來了!”
正搓眼屎的老頭兒一開始還沒回過味兒來,木頭人似的蹲在炕沿上發了許久呆,這才覺得腦子漸漸活泛起來。
“誰來了?”
長子重複一遍,扭頭看著身後的謝鈺和馬冰,賠笑道:“對不住,老人上了年紀,耳背。”
才剛聽見有人敲門,一開門就見於屠戶滿臉血站在外面,他差點沒給嚇死!
又看他帶了一對俊男美女來,黑影裡迷迷瞪瞪沒看清穿戴,還以為是路過投宿的小夫妻哩……
裡頭徹底清醒的張長壽慌慌張張提了鞋,胡亂將稀疏的白髮擼了幾把,試圖讓它們看上去不那麼凋零。
老伴兒也下了炕,摸索出火摺子點了油燈,過來開門。
呀,好般配的後生!
老太太下意識讚了句。
沒法子,人年紀大了,看見湊在一處的小年輕就忍不住往配對上想。
見兩位老人有些驚慌,馬冰就衝他們笑了下,“二老不必害怕,我們是來借東西的。”
謝鈺就拿出腰牌給他們看,張口說要借幾十張鐵鍁。若不夠,其他能刨地的農具也成。
那可疑之處甚大,少不得撒出人去拼命挖了。
張長壽不敢多問,直接打發長子和次子挨家挨戶去敲門,又請謝鈺和馬冰屋裡坐。
這麼一折騰,幾個兒媳婦也跟著起來,馬冰見老太太拉著她們嘀咕,又要往廚房裡去,忙勸道:“千萬別忙活,顧不上,就問那些事情。”
到底不好意思,兩個媳婦子又去燒水,將平時不捨得用的好茶好碗拿出來仔細燙過,熱熱的沏了兩碗茶過來。
小村子裡難得來這樣體面的人,幾個人也沒了睡意,就都湊在外面熱烈地討論,說他們身上的衣裳是多麼鮮亮,昂首挺胸又是多麼威風……
謝鈺問村長,馬冰眼珠一轉,就端著茶碗去找那兩個兒媳婦說話。
“兩位大嫂,真是麻煩了。”她笑道,解下`身上的荷包遞過去,“給孩子吃。”
兩個媳婦一開始不敢要,奈何推辭不過,便十分不安。
見裡面好幾顆糖果,越加殷勤,非要伺候。
馬冰也不叫她們伺候,就東拉西扯問話。
“聽說你們這兒前陣子老有野貓跑下來偷東西?”
“可不是!”大兒媳就道,“偷了好幾條魚呢,真是可恨!”
“哪兒來的?”馬冰吃著茶,問道。
兩個媳婦對視一眼,都是疑惑,“我們也想不明白呢,原來沒有來著。”
“大約是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的?”
“上個月?”
“不對,這個月吧,說起來,這陣子倒是沒見了……”
馬冰心想,確實沒見了,因為有貓奴幫忙喂鮮肉呢!
那些野貓這陣子怕不是吃得比人都好。
然後她又問附近有什麼村鎮,有沒有什麼新聞,誰家有沒有走失過什麼的。
等謝鈺向村長詳細瞭解了本地地形地勢和隱藏的小路時,馬冰腦袋裡也被迫塞滿了附近幾個村落的八卦。
什麼誰家嫂子和小叔子不清白啊,誰家男人頭上帶顏色,五花八門,令人歎為觀止。
謝鈺看著她一臉回味之色,表情就有些古怪。
走出去幾步,到底是忍不住提醒說:“馬姑娘,莫要藉著公務之便問那些個。”
馬冰一臉無辜,“她們非要拉著我說!”
謝鈺失笑,無奈搖頭,“走吧,元培他們也該來了。”
兩人去到村口時,就見村長的兩個兒子正蹲在那裡,腳邊堆著幾十把鐵鍁、鐵鎬,都是剛才借來的。
過了會兒,元培和阿德果然帶著二十號人浩浩蕩蕩歸來,眾人各自取了一把工具,打馬朝野貓窩聚集地跑去。
此時太陽尚未升起,正是一天中最涼快的時候,眾人甩開膀子一通狠挖,但見老鼠滿地跑、野貓四處躥,當真是亂作一團。
當日頭漸漸升到正中時,忽有個衙役的鐵鍁碰到一點硬硬的東西,然後再一撥拉,下面的土方嘩啦啦傾瀉而下,赫然是個空洞。
他咦了聲,又趕緊鏟了幾鍁土,發現裡面混了許多老鼠屎。
感情是被當了耗子洞了!
而耗子洞下面,竟從灰黑色的土壤中,露出一點慘白的骨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