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骷髏
都說一個大夫頂半個仵作,那麼加上剛從衙門過來的張仵作,現場足足有一個半。
然後這一個半仵作就都對著坑裡的骨頭架子乾瞪眼。
真是骨頭架子。
身上的皮肉全被老鼠啃乾淨了,一點肉渣渣都不剩,甚至骨頭架子上也遍佈齒痕,如果不是實在太硬,估計這點兒都剩不下。
張仵作嘆道:“幹這行這麼多年,還是頭一回見這樣的。”
啃到這個程度,已經覺不出噁心來了,看多了,甚至還有種詭異的美感。
多好的骷髏架子啊!
以往他們這些仵作想弄一副都不成呢!
元培問:“能看出身份來嗎?”
坑邊的張仵作就和馬冰一起扭頭瞪他,“您可真看得起我們!”
就剩一把頭髮和一個骷髏架子,連片衣角都沒有,看鬼嗎?
謝鈺拍拍元培的肩膀,“邊兒上玩去。”
馬冰安慰道:“也並非全無收穫呀,至少咱們以後就知道,一個男人身上至少有199塊骨頭嘛。”
謝鈺的嘴角抽了抽,強忍著才沒後退,“可。”
他的袍子掖在腰間,露出來的鞋子和褲腿上滿是泥巴汙漬,也確實盡力了。
“1,2,3……199。”張仵作反覆數了一遍,看著骨架明顯缺了一小截的手掌,頗不甘心。
張仵作撐著腿站起來,自始至終眼珠子都扒在那骨架上。
馬冰:“……”
他將手上的東西丟開,木著臉,一遍又一遍擦著手,哽咽道:“耗子屎。”
張仵作眼中驟然迸發出奇異的神采,活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回光返照一樣。
張仵作此時的表情讓他有種神奇的熟悉感,像誰呢?
哦,像不久前偷偷喂貓的於屠戶。
張仵作緊張地搓著手,臉上滿是渴望,又上前一步,老臉上竟泛起一點不自然的潮紅,“成麼?”
馬冰:“……噗哈哈哈哈!”
旁邊的謝鈺也忍俊不禁。
就是那種看見了心愛之物,卻又不便直接上手據為己有的掙扎。
原本她還不覺得有什麼,但聽張仵作在耳邊呱唧呱唧連說上百遍之後,腦瓜子裡就跟被人強行洗刷過一遍一樣,現在已經什麼都沒剩下,只不斷迴盪著一句:
“多好的骨架啊!”
過了會兒,竟帶著點羞澀地對謝鈺說:“大人,若當真不幸成為懸案,您看這……”
又問張仵作,“弄出來?”
這是平時內向靦腆的張仵作?!
張仵作顫唞著手,近乎虔誠地將骨頭從泥坑中捧出,中間有人想幫忙,他就像護食的貓一樣“呼~”。
謝鈺眯起眼。
以至於她現在再看那骨架,竟也覺得有些眉清目秀起來。
平心而論,單純從仵作的身份出發,這著實是一副難得一見的好骷髏。
到底不死心,他又盯著那坑看了許久,突然像發現什麼似的,又一頭紮下去,抓起什麼東西用力一掐,然後……
眾人:“……”
“可惡的老鼠!”他指著那些老鼠洞,破口大罵。
謝鈺嗯了聲,“清點好用具,還給百姓,若有折損,記得上報。”
張仵作一想,倒也是。
這麼一缺,就不知究竟缺了多少了!
到最後,也就是同為醫者的馬冰能伸伸手。
老鼠吃肉時可沒這麼大的耐心,指骨纖細且容易脫落,想來是被老鼠直接咬斷,連皮帶肉加骨頭一起吞吃入肚,然後不知拉在哪裡了。
可既然看不出來,就沒必要繼續放在裡面了。
因怕毀壞證據,剛才只用鏟子和鐵鍁挖出樣貌,又特特去村裡買了雞毛撣子、碎布條子等物,清理骨架表面泥土。
“大人,翻得差不多了,”元培扛著鍁過來說,“兄弟們把附近的地皮都翻了個遍,也沒找到第二具屍體,哦,骨頭架子。老鼠洞也檢視過,就是這裡的最多。”
然後,他幾乎是立刻從原地蹦起來,轉身,毫不猶豫地跳入坑中,高舉雙手衝準備下來取骨架的衙役們嘶吼,“別動,都別動,放著我來,我親自來!”
“但是,”謝鈺立刻強調,“我等需以破案為第一要務,萬萬不可因一己私慾壞了規矩。”
張仵作鄭重點頭。
張仵作是人才,這點奇特的小?癖好,可以包容,但不能越過底線。
謝鈺:“……”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張仵作好似跳的不是土坑,而是冰窟一樣,臉上的激動和熱切瞬間熄滅。
若真成為懸案,這幅可以作為重要證據的骨架如何儲存就必然成為難題,難為有人主動請纓。
有了這個,以後再斷案,也就有個比對了。
“是骨頭嗎?”馬冰蹲在坑邊,熱情地問。
“多好的骨架啊,”張仵作每捧起一塊骨頭,就忍不住讚美一句,“你之前見過這樣完好的骨架麼?”
元培領命而去,不多時帶回來訊息,還真有幾把鐵鍁因為鏟在石頭和老樹根上,迸出來幾個缺口。
謝鈺摸出一張十兩的小額銀票,“讓老村長看著各自貼補。”
元培笑著接了,“這也忒多了。”
一把鐵鍁連頭帶柄,滿打滿算不過四五分銀子,有損傷的共計五把,就算全換新的也使不完。
謝鈺抬抬下巴,“舊的都帶回衙門,這錢讓村長按人頭分配,或是發了錢讓他們自己買,或是集體換新。若再有多,權當打擾的費用。”
他也實在沒有更小面額的銀票了。
況且在他們看來,一把鐵鍁或許算不得什麼,但對農戶人家而言,農具就是活命的寶貝,平時愛惜著呢。
他們只借了一晚上就給弄壞,人家指不定心疼成什麼樣,肯定要賠的。
但若只賠給有損壞的,其他沒得到賠償的農戶心裡必然有疙瘩:
這麼狠命用了一夜,就算沒壞,也有損耗。你給他們賠新的,怎的我們就連個銅子兒都沒撈著?
不患寡而患不均,天下大事如此,鄉間小事亦是如此。
元培明白了,就笑,“大人做事也忒細緻,得,我這就去。”
昨兒出借農具的時候還有幾家不樂意,這回得了銀子,可不得高興到天上去!
以後但凡衙門再有點什麼事兒讓他們幫忙,還不得搶著上啊!
那邊張仵作和馬冰也收拾得差不多,謝鈺過去問:“可有什麼結果?”
馬冰隨手抹了把臉,滿是熱汗的腮上立刻多了兩道泥痕,“兇手很小心,屍體入土前就剝去全身衣物,連根髮簪和捆頭髮的布條都沒剩下。”
太陽已經升得老高,橙紅色的陽光照進她的眼睛裡,又明又亮。
謝鈺看著,不自覺想起昨兒晚上見的幾隻貓兒,都是這樣靈動中透著野性,面上禁不住泛起笑意。
“死者被埋之前就死透了,沒有掙扎的痕跡,所以坑洞和骨架都很平整。”馬冰正說著,就見眼前這人唇角彎彎,眼裡帶了笑,下意識停住,“怎麼了?”
謝鈺從袖子裡取出手帕遞過去,“擦擦臉。”
馬冰這才記起來忙了一夜,她又跟著張仵作一起反覆下坑取骨,中間不知多少回抬手擦汗,肯定好看不到哪兒去。
“多謝。”她才要去接,卻見自己兩隻爪子已經看不出原色,襯著前頭雪白的帕子,越加顯眼。
說老實話,她的手現在比泥坑乾淨不了多少。
恰巧一滴汗順著睫毛滾入眼中,又酸又痛,馬冰唔了聲,才要本能地用手去揉,下一刻,松柏清香便到了鼻端。
“別動。”他柔聲道,一手按下她的胳膊。
馬冰果然僵在原地。
也不知怎的,她現在腦殼空空,什麼線索,什麼骷髏,全都被這股雪後青松的幽香捲走。
對幫人擦臉這種事,謝大人明顯是個生手,生疏到有點笨拙,但他的動作極其輕柔,像擦拭價值千金的古董一樣,輕輕抹過姑娘的肌膚。
混著汗水的泥痕被擦去,露出下面年輕姑娘特有的細膩而飽滿的肌膚,在陽光下閃著珍珠般瑩潤的光澤。
謝鈺現在遠不似看上去那樣平靜。
他甚至有些懊惱,有些慌,不知怎麼就頭腦一熱,做了這樣的事。
但……感覺意外的不壞。
他向來是個有始有終的人,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底,做好。
他能感覺到對方身體的緊繃,甚至連兩排濃而黑的睫毛都在微微顫唞,眼珠在下面滾來滾去。
他有點歉意,也有點好笑。
難為你也有這樣老實的時候。
她的眉眼似乎比尋常中原女子深邃一點,五官疏朗大氣,若硬要形容,就好似塞外的秋風,颯颯作響。
她大約天生就不該被侷限在什麼地方,不該被禁錮著,去做她本不想做的事……
“抱歉。”
謝鈺既不捨又果決地後退一步,看著重歸白淨的姑娘的臉,終於順眼了。
馬冰覺得現在的情況有些糟糕。
她竟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她有點氣,氣對方這樣冒失。
你在別處也這麼輕浮,隨便幫個姑娘做這樣親暱的事麼?!
可,可除此之外,對方也確實沒做任何舉動,甚至剛擦完,就立刻後退。
馬冰沒有多少與同齡人相處的經驗,也沒人教過她,正常的事情該是什麼樣子的。
她不懂,真的不懂。
她只知道自己的心臟在瘋狂跳動,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體內瘋狂蔓延,好似全身的血都湧到頸子上,湧入腦袋裡,又暈又漲。
謝鈺眼睜睜看著血色從她脖頸處一路蔓延,宛若肌膚上落了層朝霞,忽然就有點歡喜。
或許,她並非全然沒有感覺。
那歡喜叫他雀躍,讓連日來他在背地裡做的一切都有了價值。
“哎呦這老胳膊老腿兒,”張仵作在坑裡忽然喊道,“誰拉我一把?”
爬上爬下這麼多次,竟爬不動了。
馬冰瞬間回神,才要過去拉人,卻被人一把拉住。
她的臉好像又有點熱了,“幹,幹什麼?”
當名為羞惱的情緒出現在一個素來率性灑脫的姑娘身上,絕對是世上最動人的顏色。
謝鈺唇角盪開一抹淺笑,眼底也柔和得不像話,“別去。”
大約春日暖陽落在湖面上的波光,也不過如此了吧。
他的目光跟以前有了些變化,看似更溫和,可內裡卻隱藏著些更柔韌的東西。
馬冰有點不自在,第一次主動迴避與他的眼神接觸,“見死不救啊?”
謝鈺鬆了手,規規矩矩站在她身側,輕飄飄道:“他的手……”
他可恥地耍了一點小心機:
這個位置比以往他們站的距離更近一點,似乎只要微微低頭,就能碰到對方的髮梢。
心思翻滾的馬冰完全沒意識到這細微的變化,而是順著他的話想起來一件事:
張仵作剛才捏過……
呃……
脆弱的同僚情誼在此刻越發顯得不堪一擊。
馬冰立刻衝不遠處的阿德喊:“阿德,阿德啊,過來啦張仵作一把!”
阿德不知有詐,快樂地跑過來,“好咧!”
稍後眾人集合,將骨架小心地轉移到牛車上,張仵作全程渾身緊繃,好像自己的眼珠子被人挖走了一樣一驚一乍的。
“小心小心!”
“啊啊啊掉了掉了!”
謝鈺和馬冰被他吵得頭疼,走出十幾步說話。
“一般殺人拋屍都不會剝得這樣光溜溜的,兇手這樣不遺餘力地清理屍體,必然是想盡可能隱藏死者身份,”謝鈺道,“死者是當地人的可能性極大。”
辨認死者身份最常見也最有效的途徑就是服飾和隨身物品,而兇手這麼做,也確實非常有效:
現在除了這幅骨架,他們竟一點兒線索都沒有。
“我看過元培帶回來的冊子,”馬冰道,“近半年來附近幾個村鎮共有七人報失,倒是有三個年齡接近。”
根據她和張仵作聯合估計,死者是個年齡在十八到四十歲之間的男人,致命傷應該就是腦後骨折,也就是被人從後面用重物打破頭而死。
他生前並未骨折過,也沒有明顯的先天病症。
他的骨架大小屬於中等偏上,是典型北方人長相,按照這個體格,哪怕是個瘦子,生前至少也有一百四五十斤。
死者骨架完整,說明死後並未被分割,而要想悄悄掩埋如此沉重的完整屍體,難度極高,兇手不可能運出太遠。
“年齡能不能再具體些?”謝鈺問。
太寬泛了。
馬冰搖頭,“什麼都沒有,我們盡力了。”
能定下來十八歲,還是因為以前張仵作接觸過十八歲的死者,再縮減範圍的話,很容易誤導。
對無名屍骨,仵作說的每一句話都至關重要,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謝鈺踱了幾步,站在發現屍體的坑洞附近遠眺,“這就難辦了。”
這個位置,恰恰就是幾個村鎮交匯的三不沾地段,若論拋屍嫌疑,哪個地方的人都有可能。
馬冰明白他的意思。
雖然失蹤人口中有三人暫時符合,但死者還真未必是失蹤人口之一!
這年月,出門走遠親或是做買賣的,一走幾個月甚至幾年不回家的多得是!
而附近幾個村鎮戶數過萬,這個年齡段的男人少說也有二三萬人,若線索只有這麼多,這案子不亞於大海撈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