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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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與紀光密不可分。
祈行夜知道, 當務之急,是要找到並保護紀光父子。
再有經驗的調查官,也難說帶著紀牧然這樣一個未成年的學生, 還能在高度危險的汙染戰場裡毫髮無傷。
可問題在於——沒有。
紀光父子完全沒有留下任何線索,能夠讓人找到他們。
唯一留下的, 只有紀牧然的外套和校徽, 不知為何散落在車禍現場周圍。
明荔枝還在碎碎念,神遊天外的說起自己遇到的屍體數量。
祈行夜卻猛地頓住了腳步。
明荔枝反應不及, 一頭砸在祈行夜結實的背肌上, 頓時疼得眼淚汪汪。
祈行夜俯身伸出手,從那條血河裡握住了某樣順流而下的物品。
像是調查官們遭遇了激烈的戰鬥,刀刃折斷,子彈打空,就連代表調查官榮耀的徽章也崩碎在危險裡。
肩章如此……那調查官本人呢?
“慣性思維的欺騙。”
一顆染血的黑色星星,安靜的躺在他的掌心。
祈行夜卻實現轉向車禍現場的方向, 微微怔愣,似乎想起了什麼:“我們找到的所有東西,都在車禍現場附近, 根本沒有向遠走。”
祈行夜沒廢多少力氣就挖開了田埂。
放眼看去,只有一片被犁得平整的田地, 沒有任何異常。
商南明皺眉:“無法確定它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但是可以肯定,它在時刻變化中。”
祈行夜語速飛快:“我們以為紀光會向附近行軍, 尋找可能的突破點離開汙染現場。但是我們忘了一個最根本的問題:紀光,還能夠移動嗎?”
不僅如此,商南明還看到那條河水中沉沉浮浮的衣服殘片,打空了的彈殼,刀刃碎角。
祈行夜連忙抓住商南明的手臂:“你是在哪找到校徽的?”
“就在土層上,沒有任何遮擋。”
是血。
並且……
祈行夜慢慢合攏手掌,用力握緊。
“紀牧然……”
但在手電筒的照亮下,卻能清晰的看到那不是水。
“已經開始了。”
祈行夜卻瞬間鎖定方位,大跨步走過去。
然後將車禍現場徹底清洗,所有沖洗用的水,都流入了這條暗河裡,裹挾著車禍現場中調查官散落的物品,被掩埋在田埂下。
就在田埂下面,像一道地下暗河,安靜的汩汩流淌,與黑暗融為一體。
沾滿血液的手掌在手電筒下展開。
明荔枝一頭霧水:“老闆?”
“老闆?”
翻遍了整個田野也沒有找到任何調查官的東西,現在卻出現在地下血河裡……
“……因為血液,都在地下。”
還是——受到重擊的紀光, 根本一直都在原地?
以及紀牧然的外套……只丟失了外套嗎?還是他主動把外套給了誰?
“河水的流動應該是有聲音的,但我很確定,發現肩章時,我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祈行夜來不及解釋更多, 用最快的速度跑向找到校徽的地方, 半蹲下`身,在空蕩蕩的田埂上挖開泥土,一層層仔細檢視。
祈行夜看著挖開的土地之下,慢慢睜大了眼眸:“血河。”
商南明皺緊眉頭。
這個時節對於北方來說,一切播種才剛剛開始,田野上的草木才剛剛顯現出嫩綠色,枝葉尚未覆蓋視野。
而且紀牧然也只找到了外套。
商南明瞬間眉頭皺緊:“調查官肩章。”
商南明指出的位置, 就在公路下方不遠處的農田裡。
隨後而來的商南明也向他說起自己找到校徽時的情形。
就和剛剛那些出現在田野裡的屍體一樣,出現又消失。
如果真的是出了什麼事情,在躲避或者逃跑中,被迫留下了身上的東西, 那也不應該區域如此集中,又只侷限在外套上, 而沒有其他東西。
還是春天。
憑藉著記憶,商南明準確指出了校徽最初發現的地點,精確到厘米:“校徽上有血,地面上沒有。”
祈行夜垂眸:“河水在變少變慢。”
很快,它就會像之前那些屍體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明荔枝心有慼慼,點頭道:“幸好會消失,不然等明天一早村民下田地一看,得嚇成什麼樣誒!老闆?!”
話未說完,明荔枝就覺被一股大力拽住,無法掙脫的倒向河水。
簡直像被水鬼抓了替身。
他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啊啊啊啊——”
“閉嘴!”
祈行夜揍了荔枝腦殼一巴掌:“你想喝水嗎?”
明荔枝瞬間收聲,害怕得緊閉雙眼不敢看,被祈行夜拽著一併倒向河水。
“噗通!”一聲,血水飛濺。
明荔枝:q-q咕嚕咕嚕嚕嚕……
黑暗。
田野上的雜草被撥動,發出輕微聲音。
衣角拂過,運動鞋踩進泥坑裡。
紀牧然忽然僵了下,驚訝低頭:“爸,我好像踩到彈殼了。”
走在前面的紀光轉身。
紀牧然彎腰,從腳底的泥坑裡撈出一個堅硬的東西,仔細擦乾淨之後卻發現,不是彈殼,而是一個圓圓白白紐扣樣的物體。
他茫然,不好意思道:“好像不是……”
紀光從他手中拿起那紐扣,一瞬間,眉眼嚴肅得可怕。
他知道這是什麼。
拘束箱的控制帶調節鈕。
這東西會出現在田野裡,只證明了一件事:拘束箱受損嚴重。
那拘束箱裡關著的實驗體……
紀光抿緊了唇,恨不得立刻找到實驗體追上去。
但兒子在等他。他還是揚起一個笑容:“謝謝,這是很重要的東西,幫了大忙了。”
紀牧然眼中浮現欣喜,壓制不住的咧開嘴角傻樂。
人生第一次和父親一起散步,第一次被父親誇獎,被父親保護……幸福衝擊得他暈乎乎的,即便知道眼前的一切都不對勁,但還是忍不住高興。
紀光看到兒子的笑容,愣了下,難掩愧疚。
“你……”
他喉結滾了滾,握住兒子的手,幫他擦拭掉手上的汙髒:“牧然,你不會恨我嗎?”
恨他這個不負責的父親,沒有陪伴在他身邊長大。
紀光在出任務的時候,也常常會看到牽著孩子玩耍的父母。
那些父母會帶著孩子去吃炸雞漢堡,去買蛋糕,買冰淇淋,買玩具。
孩子撒嬌求父親買給他玩具車玩具熊,父親假裝沉吟考慮,孩子急得抱緊父親的小腿,軟乎乎的喊爸爸。那父親一臉傻樂,得意向妻子挑眉:看,孩子還是喜歡我的。
看得紀光久久無法回神。
那才是合格的父母。他想,而不是我這種,連孩子生病發燒都不能守在身邊的。
紀光會在看到別的孩子撒嬌向父母要禮物時,長久在旁駐足,跟在後面買下那孩子想要的東西,攢在一起,等抽時間回家時帶回去,看著兒子熟睡的臉,輕輕將禮物放在他枕邊。
他不知道兒子會喜歡什麼,只能笨拙的模仿,想要把同齡人喜歡和擁有的一切,都補償給兒子。
可這並無法減輕他的愧疚。
他知道,最重要的東西……他沒辦法給紀牧然。
——陪伴。
“牧然,我不是個好父親。”
紀光不敢去看兒子的表情。
紀牧然卻驚訝:“爸你怎麼會這麼說?”
“不會有比你更好的父親了。我很慶幸,我能是你的孩子。”
紀光愕然抬頭,看到紀牧然誠懇真切的笑容時,不由得溼了眼圈。
他在微微顫唞。不……應該是他的榮幸,能擁有這樣好的妻子和孩子。他何德何能?
紀光喉結滾了滾,強制壓下哽咽的聲音,只重重點頭:“好,好。”
他握住紀牧然的手,笑了:“這次回去後,爸和你一起回家。你媽媽一定會很生氣,你不告而別。”
他向兒子眨了眨眼:“有我和你一起,你媽媽就會光顧著揍我,不會想起來罵你了。”
紀牧然驚訝,心頭湧上暖流,忍不住笑了起來,咧嘴嘿嘿笑得像個傻孩子。
這種有父親保護的感覺……真是,太好了!
不同於祈行夜的擔憂,有紀牧然在身邊,並沒有拖累紀光的反應和行動,反而為他注入了不竭動力,目光如炬環視四周,不放過任何最細微的異常,比平日裡的狀態更好。
這大概是為人父的加成。
戰意和責任在紀光心中熊熊燃燒,絕不允許這次任務失敗。他可以死,但他兒子不行。就算是為了紀牧然,他也要找出一條離開的生路!
父子兩個手牽手,在田野裡走了很久。
紀牧然不知道什麼是汙染,但他知道自己誤打誤撞進了父親的任務現場,甚至很有可能是被那個自稱是同事的青年利用,害了他父親。
紀光害怕兒子敏[gǎn]失控,因此沒有說。但紀牧然卻從紀光的表情和追問裡,大概猜出了什麼。
他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事無鉅細全都告訴了父親。
除了那青年,還有自己看到的小少年。
“他眼睛下面有一塊黑色刺青,寫著a09,他與我對話,還問我要不要救那些冰櫃裡的人。”
紀牧然猶豫著道:“我覺得,他的意思……好像是不想讓我救他們?”
實驗體?
紀光皺了下眉。
a09和冷凍艙裡的實驗體們所帶來的威脅,雖然不可同日而語,但對調查官來說,它們都統稱為汙染物。
在他們看來,所有汙染物都是同一種群。
那為什麼,a09會對其他實驗體有敵意?
紀光的疑問很快得到了解答。
遠處村莊的燈光在漆黑夜幕下格外顯眼,像一個靶子,足夠吸引蚊蟲。
紀光擔心那些村民受到波及傷害,本想要去村子裡提醒村民,不要隨便收留實驗體。
但剛一靠近,濃重的血腥味就先從村子裡飄散出來。
透出昏黃燈光的窗戶上,飛濺著血液。
安靜,死一般的安靜。
紀光臉色大變,迅速跑進村子。
卻見小少年站在屍骸堆成的小山上,手中黑色長槍狠狠刺向腳下踩著的村民。
“噗呲!”
紀光甚至能夠聽清長□□穿血肉的聲音。
那村民眼睛睜得老大,不可置信的死死盯著小少年,胸膛隨著長槍的拔出而震了震。
然後,不動了。
“是你!”
紀牧然驚愕,沒忍住出聲:“怎麼會……”
眼前的小少年,和記憶中安靜羞怯的模樣,實在相差太多。
小少年聞聲側身,居高臨下垂眸望來,像一尊沒有情緒溫度的瓷娃娃。
紀光一驚,連忙捂住紀牧然的嘴,將他藏在自己身後。
山風拂起小少年純白的手術服,血液迸濺在小腿上,紅與白刺眼。
他緩緩轉身,踩踏著屍山慢慢向下,向紀光兩人走來。
每近一步,空氣的溫度就彷彿降低一度,直冷到心臟。
紀光渾身肌肉緊繃,手掌已經緊握槍械。只要a09敢表現出對紀牧然的敵意,就會立刻開槍。
a09卻停在了不遠處,安全距離之外——剛好踩在紀光攻擊範圍的邊緣。
他看向紀牧然:“你還是救了它們。”
小少年聲音很冷:“你放出了憤怒的海神。”
紀牧然睜大了眼睛,一時無法理解小少年在說什麼。
但隨即,他忽然意識到——那些被他無意間放出來的、喪屍一樣的東西。
“我爸爸已經殺了那些喪屍。”
紀牧然忍不住道:“它們已經死了,沒辦法再幫你或者再傷害別人了。你死心吧。”
小少年似乎笑了下:“真的嗎?”
“你想要什麼?”
紀光皺眉問:“你有神智,你能與人類對話——你想要什麼,我們可以談一談。自由?像人類一樣的生活?復仇?”
a09出生在實驗室裡,從最開始就沒有被教導成像人一樣活著,卻還是在與研究員的相處中,揣摩學習了研究員們的情感。
甚至像人類孩童一樣,想要屬於自己的生日禮物。雖然他失敗了。那一天的實驗記錄,a09依舊像無關死活的小白鼠一樣痛苦。
紀光讀過a09的全部資料,看見了研究員對他的筆記,也為此而憐惜過他。
但這並不妨礙當a09可能威脅到他人時,紀光對他處理。
只是,與汙染物對話……紀光也是第一次。
擁有了理智的汙染物會要什麼?紀光不知道。
小少年沒有回答他,只是深深的看著紀牧然:“親眼看看吧。你的善良,將會導致的災難。”
紀牧然瞪大了眼睛。什麼……
不等他想清楚,小少年卻轉身,就這樣驀然消失在了兩人面前。
“爸……”
他下意識看向紀光。
紀光本想要安慰他,眼角餘光瞥過屍山,卻忽然愣住了。
屍山,在悄無聲息的發生變化。
依舊是堆積在那裡的屍體,卻不再是村民的衣物打扮和麵孔。卻像是褪了色的畫片,眨眼之間就變成了純白色。
白色的連體實驗服,冷得還在微微溢散著霧氣,像是剛從冰櫃裡拿出來不久。
那一張張面孔也不再鮮活,而是青白僵硬。正是紀光親手清點並裝載的實驗體!
紀光愣了下,下意識向前邁開一步想要看清楚。
那一瞬間,卻像一顆石頭砸進了湖水。
周圍空氣一圈圈盪漾開波紋,而四周的村莊景象驟然消失。
什麼村子,燈光,山林……統統不見了。
只剩下翻倒的運輸車,散落滿地被開啟的冷凍艙。
以及滿地被貫穿了頭顱心臟的實驗體。
他們手裡還拿著不知從哪裡找到的武器,神情姿態各異,還維持著“死亡”時的模樣,好像是從運輸車裡爬出來之後正想要向四面八方逃跑,卻被人殺死在途中。
長槍貫穿,一擊斃命。
哪裡有鮮血?
只有散落的碎肉骨茬。
殺死這些汙染物的人,根本沒留手。
紀光屏息僵立在原地,只覺得自己好像剛剛穿過一面水鏡,眼前突然變化的景象讓他天旋地轉沒有定點。像普通人突然坐在戰鬥機上接連翻轉,噁心得想要乾嘔。
他暈眩得無法動作,只能站在原地強忍難受,靜靜等著噁心感逐漸消退,重新恢復行動能力的第一秒,就立刻回身去拽紀牧然。
卻撈了個空。
紀牧然……在他身後消失了。
只剩下公路旁農田上的車禍現場,燃燒著的車子上火焰還在安靜躍動著。
紀光以為自己走了很久,與紀牧然共處了一段難得的父子時光。
可眼前的景象卻像是在問他:真的嗎?
你真的找到紀牧然,和他說過話,牽著他的手同行一路了嗎?
還是……那一切,只是你深重愧疚下的幻想,是大腦在支撐因為目睹兒子死亡而將要崩潰的你?
寒意順著脊椎一寸寸上竄。
紀光只覺得今夜,出奇的冷。
“牧然……”
他輕聲呢喃,伸出去的手卻只握住了空氣。
只著單薄襯衫的高大身軀頹然耷下肩膀。
紀光垂著頭,看著自己腳邊實驗體冰冷青白的臉,神情不明。
真的嗎?
死的究竟是村民,還是實驗體。看到的究竟是真人,還是自己的幻想?
紀牧然渾渾噩噩的從昏迷中睜開眼,視野就被小少年靠近的精緻面孔全部佔據。
“!”
他嚇了一跳,猛地想要站起身,卻慌張向前撞上了小少年的額頭。
“咚!”的一聲脆響。
小少年眉眼不動依舊面無表情,眼眶裡卻有淚水在打轉。
白皙的額頭紅了一片。
紀牧然捂著額頭齜牙咧嘴,結結實實的一撞疼得他腦袋嗡嗡作響。
可一抬頭,才發現疼的不僅是自己。
“對,對不起。”
他看著小少年的眼淚,慌了手腳:“你沒事吧?你怎麼哭了,誒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我沒事。”
晶瑩的一滴淚順著臉頰劃過。
小少年卻依舊面無表情,聲音都硬邦邦的,像沒有感情的機器人:“我只是實驗體。實驗體不知道疼。”
他抽噎了一聲:“我不疼。”
紀牧然沉默了:“…………”
下次你再說這種話之前,先把眼淚擦擦更有說服力。
他慢慢回過神後,才發現自己身處的地方有些奇怪。
沒有父親,也沒有村莊。還是在之前的運輸車廂裡。他靠在車廂壁上,四周是七倒八歪的白衣屍體。
集裝箱全都開啟了,可本應該平整的金屬壁卻凹凸不平,那凹痕……怎麼看都像個人形。
好像是誰把人掄了上去,硬生生砸出一個凹坑。
紀牧然自己卻完好無損,連個破皮都沒有。被好好的保護著。
“你……我看到你殺了很多人。”
他猶豫著看向自己眼前的小少年,一動,衣服卻從肩膀脫落。
紀牧然低頭,發現是一件黑色的制服,肩章黑星染著斑駁血跡,還缺失了幾顆。
像是制服的主人,經歷過一場激烈廝殺。
他訝然,皺眉不知所措:“這……”
“你怎麼知道,我殺的是人,不是別的什麼東西?”
小少年卻問他:“你親眼看到,親自驗證過嗎?”
紀牧然眨眨眼:“這是哲學問題嗎?”
人是不是人?
小少年:“…………”
他抱膝半蹲在紀牧然面前,面無表情的嫌棄:“你傷到腦子了嗎?”
“你不覺得,那堆人,有什麼問題嗎?”
小少年抬手,凌厲指向不遠處開啟的集裝箱。
紀牧然順勢看去,猶豫著卻沒敢出聲。
昨天還只是個在學校上課的高三學生,今天就被扔進了危險的汙染戰場最中央……紀牧然能看著這些死狀猙獰各異的屍體,忍到現在沒有昏厥過去,已經超過很多剛進調查局的新人了。
他實在是分不清,屍體和屍體之間有什麼區別。
但小少年就蹲在他身前,兩人之間距離不到半米。在“幻覺”中見過小少年是怎麼殺人的紀牧然,懷疑如果自己說錯了,會被小少年直接抬手殺了。
——對方看他的眼神,本來也和看屍體沒什麼兩樣。
小少年嗤笑一聲,站起身。
紀牧然這才看清,小少年並不僅僅只穿著那件手術服。
身上還披著一件染血的校服。上面還能看到被寫上髒話後,努力洗到發白的痕跡。
紀牧然對這再熟悉不過了。那不是他的校服嗎?
同班的男生在那件校服上,用馬克筆寫了很多亂七八糟的髒話罵他。他不想讓母親擔憂傷心,所以趁夜自己洗了很久,冬日水管裡的水很冷,骨節都紅通通一片,面板搓出血痕,才勉強將校服洗乾淨。
但怎麼,他的校服在小少年身上?紀牧然愣了一陣才反應過來。哦,好像是他送出去的。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這個漂亮得瓷娃娃一樣的小少年,竟然會是兇殘的殺神,還擔心對方會不會冷……
小少年注意到了紀牧然的眼神,低頭看去,挑了挑眉,難得有了表情變化。
“被欺負了?”
紀牧然抿了抿唇,不說話。但委屈的神色還是從眼睛裡流露出來。
小少年眉眼悲憫:“為什麼不打回去?任由他們欺負。”
紀牧然沒有說話。
小少年也不催,轉身就準備離開運輸車。
“……因為不可以。”
紀牧然的聲音像嗚咽幼貓一般,從身後傳來:“因為我比他們更強,所以不應該打回去,而是應該保護他們。”
小少年腳步頓住。
他緩緩轉身,看向黑暗角落裡縮成一團的紀牧然,眸光幽深:“即便他們欺負你?”
“即便他們欺負我。”
紀牧然的聲音發悶。
一時間,兩人之間的車廂安靜下來。
車廂外也只有風搖晃樹枝的聲音,四周安靜得可怕。好像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了他們兩個活人。
“不走嗎?”
小少年的聲音忽然傳來。
嗯?
紀牧然茫然抬頭,不明白對方的意思。
小少年向車廂外揚了揚下頷:“下一次空間覆蓋快要來了。你要留在這也可以,但很快另一個空間的屍體就會重疊過來。”
“看運氣,如果你運氣不好,和另一具屍體完全重疊,那你就真的卡死在兩個空間的縫隙裡了。”
他的聲音平靜到冰冷,說起死亡,不過呼吸般自然。
紀牧然不由得抖了下,趕緊站起來。
他不知道什麼是空間覆蓋,怎麼會有兩個空間。但他明白了小少年的語氣——這裡不安全,要去安全的地方。
他連忙跟上小少年,試探著走了幾步,發現對方並沒有殺自己的想法,這才敢鬆口氣。
“我叫紀牧然,你呢?”
紀牧然猶豫著,還是開口打破了僵局:“你叫什麼?你眼睛下面紋的,是你的名字嗎?”
“……小紀。”
“嗯?”紀牧然沒聽清。
小少年抿了抿唇,耳廓微紅:“我說,我叫小紀。”
他似乎有些惱怒:“你是傷到腦袋了嗎?a09這種東西……怎麼看也不像人的名字吧?只是個機器出廠序列號。”
啊?
紀牧然怔了下。
“要走就快走。”
小少年的聲音冷了下來:“你要是想留在這等死,我也不會阻攔。”
他緊了緊肩上帶血的校服,率先走出了運輸車。
紀牧然對眼下的情況仍是茫然,猶豫著不知道應當前進還是後退。但看小少年輕車熟路的模樣,他咬了咬牙,還是追了上去。
剛一出運輸車,他就驚呆了。
書上說,地獄十八層,各有不同,懲戒罪人。
可眼前的景象,更像是將十八層地獄壓縮在了同一層,到處都是流動的血液和火光,屍骸在其中燒成黑炭,血腥和焦糊味瀰漫。
直燻得人眼睛發酸流淚。
“這是什麼?”
他試探著問身邊的小少年:“我爸,他……”
“他不在這裡。”
小少年站在車杆上,垂眸冰冷注視著地面上橫倒一片的屍體:“這裡就是他選擇的結果。所有因為選擇而延伸不同的空間,最終都會在這裡交匯。”
紀牧然聽得艱難。每一個漢字讀音他都聽得清,但組合到一起,他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不過,當小少年說他父親不在這的時候,他還是難以抑制的高興起來。
“我爸,他現在還平安嗎?”
紀牧然眼巴巴看著小少年問:“他還好嗎?”
小少年本來不想回答。
可紀牧然實在有一雙過於明亮好看的眼睛。
遺傳自紀光的劍眉星目少閃耀著璀璨的光芒,當他注視著你時,那份專注彷彿是他的世界裡只有你一人,只有你能救他於水火。
小少年彆扭的轉了轉單薄身軀,不太自在的“啊”了一聲。
“比起那個人,你還是更關心下你自己吧。有事的是你才對。”
可紀牧然就想聽不見後半句一樣,確認了父親平安後,就忍不住笑起來,年輕的眉眼間還帶著幾分稚嫩。
但也格外清澈乾淨。
小少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嗤笑:“就這麼高興?”
紀牧然笑眯眯點頭:“嗯。知道他沒事,我就安心了。”
“我還年輕,受了傷也恢復得快,我沒事,有什麼危險我可以來扛,就衝我來吧。”
他顯出幾分輕鬆,比剛剛活潑不少。
“我也姓紀。沒想到我們竟然是一個姓?那你叫什麼,名字是什麼,我應該怎麼稱呼你?”
紀牧然幾步追上走在前面的小少年:“我們這是要去哪?能去找我父親嗎?你為什麼會在冷凍車裡,那些屍體又是怎麼回事?”
“名字……那個人又沒說。”
小少年嘀咕著,有些不自在的扭過臉去,不看紀牧然。
但少年人的精力和求知慾同樣旺盛。
在確定了小紀不會傷害自己後,紀牧然比剛剛開朗太多,笑著一遍遍詢問,也不害怕小紀對自己冷臉。
小紀好煩。
小紀有些後悔。
早知道這傢伙會這麼粘人,就不帶他出來了。
紀牧然卻還鍥而不捨:“關於我爸爸的事,你能再和我說一點嗎?還有你說的實驗體是什麼,汙染?”
“你怎麼這麼多問題啊?”
小紀忽然站住腳,惱怒:“你是十萬個為什麼嗎?”
紀牧然驚喜:“你也喜歡十萬個為什麼嗎?我五歲生日的時候,我爸爸送了我一本十萬個為什麼做生日禮物,可惜那時候我太困了,沒有等到他回家就睡過去了,他是把書放在了我床邊。”
“我很喜歡那本書。你也喜歡嗎?”
小紀:“…………”
他抽了抽唇角,無語:“你是在向我炫耀你有那個人的禮物嗎?生日還有人送你禮物?”
“死心吧,我是不會嫉妒的。”
小紀揚了揚下頷,一身正氣鎮定。
紀牧然:“啊?沒……”
我沒炫耀,只是關我父親更多的事。想從你們口中,拼湊出我沒見過的、父親的另一面。
“我不是你父親的同事,也不知道他的故事。但是……他也送了我一份禮物。”
小紀攥緊了衣袖,緩緩輕聲道:“他給了我,有生命以來第一份禮物,他賦予了我人生。所以,我得把你送回去。”
送到那個人的身邊。像一個被精心準備的禮物。
就像他把姓氏送給我那樣。
紀牧然不太能聽得懂小紀說的意思,但他看懂了小紀的表情。
——山雨欲來前的緊繃嚴肅。
不等紀牧然問出口,忽然間,他聽到了掩蓋在風聲之下的雜音,窸窸窣窣,從四面八方傳來,向他們所站立之地而來。
他警惕轉頭,卻驚愕看到不遠處的山上,所有的樹木就像活了一樣拔地而起!
樹木搖搖晃晃的在向這裡靠近,大地都被震得顫唞。
不。
顫動並非來自那些參天樹木,而是土地之下,有什麼東西如土龍般翻滾而來,在田野裡衝開一條路,直直指向紀牧然。
紀牧然瞳孔緊縮,被直衝自己而來的威壓震懾在當場,渾身發冷,就連抬起手臂都艱難。
只能眼睜睜看著土龍衝向自己,已至身前,眼看著就要吞噬自己。
突然間,身旁一股大力傳來,將他拽到身後。
紀牧然眼前一花,只覺白色覆蓋全部視野。再定神看去時,就見小紀擋在自己身前,白衣翻卷如一朵朵花瓣綻放。
小紀唇瓣抿緊,抬手間彷彿無數波濤浪花化作咆哮水龍,直衝向那股襲擊的力量。
兩股不同的力量對沖,衝擊波炸開向四面波及,瞬間掀翻車輛屍骸。
只有身處於風暴中心的紀牧然被小紀牢牢護住,沒有落得個被吹飛的命運。
“你聽說過,海神的故事嗎?”
小紀冷淡清澈的聲音響起。
紀牧然怔了下,才意識到小紀是在和自己說話。
“小紀,你……”究竟是什麼,人嗎?這是,人能擁有的力量嗎?
“最初,被關進瓶子裡的海神,想要重新擁有世界,他許諾以無盡的財富和感激。”
少年的音色清冷,泠泠如泉水叮咚。
“可是,界壁拒絕了它。”
平地吹卷咆哮的狂風中,有一人單手插兜,緩步行來,風在他身邊恭順而恐懼的低下頭,讓出一條路,不敢吹拂起哪怕一根髮絲。
青年掀了掀眼睫,淡色唇邊噙著一抹笑,穿透過狂風,看向堅定力在風暴眼中央的小少年。
“它想要掙脫。它在怨恨。憑什麼脆弱又愚蠢的種族可以被世界庇佑,不需要競爭也可以存活。可拼盡全力的它們,想盡一切辦法也無法存活。”
青年低低笑出聲:“剛剛,紀光問了我一個問題:我憑什麼有剝奪生命的權力,這不公平。”
他歪了歪頭:“大概……憑我更強。”
“公平?”
青年嗤笑一聲,不屑道:“如果論起公平,界壁又何嘗公平?我的世界滿目瘡痍,墜毀在即,可你們的,卻依舊完好無損。”
“這句話,應該我來問——憑什麼?”
他笑著問:“那你呢,你不怨恨嗎?你明明擁有和我一樣的力量,卻被渺小愚蠢的人類關在實驗室內,不見天日的折磨痛苦。現在,我解開了你的束縛,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我為你而來。”
“可為什麼,你現在站在那一邊?”
青年歪了歪頭,笑著緩緩伸出手,做出邀請的姿勢:“和我一起走,怎麼樣?我們一起,可以做成很多事。你不恨那些人類嗎?不想復仇嗎?將那些折磨你的人殺死,看他們體會你曾經的痛苦。”
“我是來接你的。不要抗拒我。”
青年行風而來,挽起的衣袖下,手腕瘦削白皙。
小紀身形纖細瘦弱,在狂風中卻穩如磐石,將紀牧然牢牢護在身後。
他毫不猶豫的冷聲拒絕:“我不。”
青年皺眉:“你說什麼?”
“我和你們不一樣。不要用臭蟲來汙衊我。”
小紀揚了揚下頷,像高傲又目下無塵的貓:“我不是那些只知道吞噬的醜陋東西,人類給我的,也不只是痛苦。”
“就連人類自己,不也一樣被欺負,忍受痛苦?”
他側眸,冷冷瞥了眼身後的紀牧然:“可腐土裡開出來的花,是純白色的。”
“有人愛我,有人贈我名姓,予我人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