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
直到小路上學生們都已經走開, 紀牧然還站在原地,愣愣低頭看著自己掌心。
被攥得皺巴巴的餐巾紙上,寫著一串數字和地址。
他看著餐巾紙出神, 不知在想什麼。
老師不經意走過瞥見,招手問:“紀牧然, 馬上就要上早課了, 你怎麼還站在那?”
她想起之前撞見紀牧然被混混欺負的場景,忙擔憂走過來:“是不是學校那些壞學生又欺負你了?你……”
“老師!我家裡有急事需要請假, 今天我就不上課了, 對不起!”
不等老師走近, 紀牧然忽然回神,發了瘋般轉頭就跑。
十六七歲的高大男生,速度遠不是老師比得上的, 呼喚也是徒勞,只能眼睜睜看著紀牧然從視野中消失。
不知去向。
紀媽媽接到學校的詢問電話時,一頭霧水:“家裡有事?沒事啊。”
所有參與任務的調查官,都自覺將隨身的電子裝置摘下, 扔進金屬盒子,只留下調查局配發的終端和裝置。
手機被隨手放進金屬盒子裡。
撥打紀牧然的電話, 卻無法接通。
“紀隊長,各位調查官,一路平安。”
確認再三, 沒有遺漏後,厚重金屬盒子被封上,阻隔訊號傳遞。
專員做好記錄,將盒子放在一旁,向紀光等人敬了個禮。
“啊?我不想啊。”
想要在此期間對包裹下手,難如登天。
紀光笑著點點頭:“出發。”
任何電子裝置晶片自動發射的訊號, 都有可能被捕捉到, 成為定位他們沿途路線、洩露機密資訊的威脅。
明荔枝迅速將散落滿桌的紙鶴收攏起來,擔憂看向他老闆。
“紀牧然請假?!”
“商長官參與最終敲定的計劃,易守難攻,確保99%的安全性——少的那1%主要是為了謙虛。”
祈行夜皺眉:“如果敵人想要對運輸的包裹出手,這條路線上,哪裡是最好下手的薄弱點?”
祈行夜:“…………”
屬員眨眨眼,滿臉無辜。
每一處路線和山體選定的原因,周圍有可能的埋伏,應對措施……
他猙獰:“你想!說!不然不讓你吃午飯!”誰不知道他和食堂大師傅們關係好?
運輸部屬員眨眨眼:“薄弱點?下輩子。”
屬員自通道:“所有可能出現的為題,全都已經預想並填補漏洞了,還能再好到哪裡去?除非現在明院長髮明瞭哆啦a夢任意門。”
被氣壓極低的祈行夜盯著,屬員氣弱的咳了一聲。
“但就算我想,也做不到啊。這比登天還難。”
焦急的紀媽媽轉而去聯絡紀光,卻也石沉大海。
很多調查官討厭押送任務。
祈行夜將計劃看了一遍又一遍,手邊已經疊出一筐白紙鶴,但還是看不出計劃中的漏洞在哪裡。
運輸部屬員:“qaq”
祈行夜卻依舊皺眉,沉思著彎折手裡的白紙,紙鶴的雛形輪廓在他修長漂亮的指間迅速成形,幾十秒便成為一直完整的紙鶴,隨手擲到一旁。
他知道自家老闆有想事情會摺紙鶴的習慣,但那一半都是在面臨不好解決的難題時。怎麼這次看起來這麼順利,老闆還是在擔心?
祈行夜沉吟著問運輸部的人:“如果你現在想劫持這批包裹,你會怎麼……”
祈行夜:“…………”
不同於汙染戰場上的瞬間爆發力,押送常常要消耗大量的時間精力,一刻不能懈怠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這比真刀真槍打一架要累多了。
她愕然猛地起身。
駕駛位上的調查官深呼吸一口氣,啟動車輛。
“這次任務結束後,我要大睡六個小時好好休息。”
雖然他自己認為那是不可能的,不情不願,但還是點開終端上的絕密路線圖,一段一段講給祈行夜聽。
押送路線均由運輸部參與制定,六支車隊分別駛向不同方向,中途還有三次交匯點,隨機三支車隊會分別在三個交匯點,趁機交換車隊中的隨機車輛。
運輸部的人遞來一罐飲料,在祈行夜對面坐下:“祈哥你要是想從這裡面看出缺陷,我勸你還是多想想今晚吃什麼吧。”
“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也不會有比這更好的方案了。”
她看著亮起又暗下去, 但始終無人接聽的手機, 心臟惶惶急出了眼淚。
紀光通知全車隊啟程,然後笑著說好。
“記錄,負責人紀光, 包裹運送開始。”
繁多排列組合的可能性,完全打破可能被預測的途徑。
他掰著手指頭給祈行夜數到最後,總結道:“總而言之,如果敵人真的想從調查官手裡搶走包裹,除非他調一個超高武器裝備電子戰加強連過來。”
“但這可是在國境內,還是京城,你扎個包包頭都要三步捏一下檢查的地方——如果真有國外勢力能在這地界兒搞事情,那離大戰也不遠了。”
屬員自信滿滿。
祈行夜掩唇,眉頭不展。
如果他是敵人……常規方式無法突破,那一定會讓事情出現變化,打破原本完美的計劃。
脫離原本計劃的路線之後,一旦進入臨時應變,缺乏思考和佈局的時間,就容易出現漏洞。
突然間,祈行夜眼瞳緊縮,猛然起身大跨步向外走。
運輸部屬員愕然:“祈哥?祈哥!你要去哪?”
“去找紀光。”
祈行夜揚聲嚴肅:“如果敵人想要這批包裹,押送是他們唯一的機會,一定會在這段路上動手。”
最關鍵的是——這批包裹裡,有一個a09。
實驗體是遠洋控股二十年的科技濃縮,敵人怎麼會放過?
而這件包裹……
最重要且危險的包裹,一定是由紀光這個隊長親自押送!
商南明得到訊息時,祈行夜已經一腳油門衝出了總部,速度直奔三百邁。
郝仁愕然:“他終於瘋了嗎?”
運輸部屬員眉頭緊皺,擔憂道:“不知道為什麼,祈哥特別擔心這次的任務,一定要親自去迎紀隊長他們才放心。”
“可問題是,押送任務一旦開始,就是個密不透風的黑箱,與外界的聯絡全部斬斷,避免任何來自外界的窺探,防止總部內有人洩密的可能……祈哥根本不知道六條線路里真正的是哪條,也不知道哪輛車是紀隊長的。”
“他要怎麼才能找到人?”
長官辦公室內,眾人面面相覷,焦心不已。
商南明垂眸,平靜在檔案上籤好最後一個名字,合上檔案遞給秘書,還有時間又囑咐了兩句,這才從容起身。
“去做好你們各自的工作。”
他平靜道:“祈行夜那邊,我來負責和支援。”
紀光的通訊無法接通。
意料之內的。
卻讓祈行夜從未如此痛恨保密制度。
第二批包裹的六條線路中,兩條是走不同的高速公路,一條是鄉道,一條繞城而行,還有兩條是穿鎮縣而過。
祈行夜沒有時間一條一條排查過去,他只能憑藉著戰鬥直覺找過去,選定了從鎮縣穿過去的其中一條。
好不容易聯絡上祈行夜的運輸部:“???”
“你怎麼選的?我們都不知道答案。”
祈行夜:“考試沒蒙過題嗎?三長一短選最短,三短一長選最長,哪個條件干擾項多就排除。”
運輸部:“…………”
道路在悄無聲息發生著變化。
白金色晨光下,平整寬闊的路面無聲上下湧動,像是遊走的長蛇,反光與陰影完美的遮蔽了路面的異常。
車隊疾速駛過。
調查官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試圖讓自己精神一些。
紀光側首無奈:“困了?”
調查官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是實在控制不住。
在任務之前,他已經幾天沒有好好睡過覺了,再加上昨夜通宵未睡,始終高強度戒備。就算熬鷹也不是這個熬法。
意志告訴他要撐住,可身體已經壓制不住睏意了。
“忍一忍,等這次任務結束就好了。”
紀光也沒有辦法,只能讓大家望梅止渴:“撐過這一波,回去就給你們放假大睡一整天。”
調查官睏倦得連眨眼都緩慢,他正準備笑著說好,但就在抬眼再看向車前的一剎那,瞳孔緊縮。
“隊長!”
——道路前方,赫然是黑暗。
像一堵黑色的牆,嚴密擋住了去路。
車隊最前方開路的機動摩托躲閃不及,直直撞上了那片黑色,瞬間火光飛起數米高,摩托車炸開成一團火焰。
“轟!”
大地都在顫唞。
炸飛的殘骸劃過一道拋物線,“啪!”的一聲,僅剩的半張臉砸在紀光車前的擋風玻璃上,蜘蛛裂紋迅速蔓延,模糊了開車視野。
駕駛位上的調查官驚呼,被爆炸產生的衝擊波掀起車前輪,重達十幾噸的運輸車立刻被掀偏了車身,在吱嘎刺耳的金屬摩攃聲中,無法抑制的向路邊緩緩側翻過去。
血肉之軀,如何能抗衡十幾噸之重?
調查官拼命猛打方向盤盡全力想要回正車身,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路邊基石離自己越來越近,運輸車在慢慢墜向地面。
車隊無線頻道里傳來驚呼。
“紀隊長!你們前車是怎麼回事,怎麼側翻了?”
“不行啊隊長,不能翻!翻了就成靶子了。”
紀光看了眼車前方如黑洞般的黑色渦旋。
已經有三輛機動摩托撞上黑暗爆炸,僅剩的一輛也側翻在地,足有幾百斤重的摩托壓在駕駛員身上,大腿呈不正常彎曲角度,地面鮮血蔓延,顯然已經被機車壓斷了腿骨,受傷嚴重。
放任不管,逃不過血流而死的結局。
紀光咬了咬牙,電光火石之間已經做出了決定。
“車隊交給你們了!一定要開出去,回總部!”
說著,不等旁邊調查官反應,紀光已經推開車門,從已經逐漸偏離升高的車側迅速縱身躍下。
連猶豫都沒有。
調查官瞳孔緊縮,下意識伸手:“隊長!你去哪……”
紀光架著肩扛式榴.彈.炮,不等隊員們反應,就已經飛快跑去,繞過車身堪堪站穩身形,炮筒卻早已穩穩對準了車身。
沉重的車廂悶響著傾倒向紀光,陰影將他籠罩。
駕駛位上的調查官看著車窗外離自己越來越近的紀光,慌了神拼命嘶吼。
“隊長,跑,跑啊!你會被砸死的!”
紀光卻只是深吸一口氣,手中槍炮紋絲不動的沉穩,強制冷靜下來的思維飛速運轉,無數引數公式從腦海中飛速劃過,靠著二十年的經驗與智慧,迅速確定了車身最佳撞擊點。
他沉了沉眼睛,面對壓頂而下的車廂依舊冷靜,默不作聲的數著秒數,等待最佳的時機。
五,四……就是現在。
紀光眉眼一凜,果斷扣動扳機。
榴彈炮瞬間從空中劃過一道殘影,飛速衝向車身。
只聽“砰!”的一聲重擊,車身顫了顫。
本應該會繼續倒向地面甚至壓死紀光的車廂,竟然斜側著僵在半空一瞬。
隨即在炮彈強有力的衝擊下,緩緩向另一側倒回去。
有了第一次借力,剩下的就可以交給慣性。
紀光選擇的位置極佳,既可以讓炮彈可以借力給車廂,又不會對車廂造成嚴重損傷。
以小博大,竟然真的將快要側翻下去的運輸車“推”了回去,避免翻倒在地的結局。
感受到車身的搖晃時,調查官反應過來紀光的用意,這才終於敢長舒一口氣,驚覺自己已經渾身熱汗。
但紀光收回了榴.彈.炮卻並沒有立刻返回車上,而是將武器往身後一背,就立刻往受傷的摩托駕駛員處跑去,急剎跪倒在那人身邊,雙手托住壓下來的摩托車咬牙發力,將機車掀翻起來檢視那人傷勢。
就算帶著頭盔,做了全套防護,但摩托車的最大作用本就是要發揮靈活機動性,是車隊中的快速反應角色,這樣的定位下,註定不會給駕駛員上太沉的重量保護去犧牲速度。
兩股力量對沖之下,駕駛員墜地時頭顱和後背重重摔在地面,又被壓下來的摩托車重擊,兩面夾擊,一口血噴出來,人已經昏迷不醒。
紀光大致檢查了駕駛員的傷勢,立刻做出決斷。
他用盡渾身力氣,咬牙將昏死過去的駕駛員從機車下拖出來,架著他往車隊方向挪去。
昏迷中的人完全卸力,所有重量都壓在旁人身上,遠比尋常有意識時更重,也更難搬動。
紀光走不快。
車裡的人看在眼裡,急得想要跳下來幫紀光一把。卻被喝止。
“不許下來!”
紀光低喝:“危險!”
誰知道這會不會是調虎離山之計,讓調查官全部遠離運輸車,好趁機發難。
紀光還想說什麼,卻發現面對著自己的車內調查官,突然都齊齊睜大了眼睛,愕然驚恐的在向自己身後看去。
同一時刻,隨身的汙染計數器響起尖銳示警聲。
紀光的心臟,沉了下去。
自己身後……有東西。
但他並沒有扔下懷裡的駕駛員逃命,而是更加拼命的拖著駕駛員向車子方向走去。
車內的隊員已經焦急的開啟車門迎上來,伸手向紀光兩人:“隊長,快,快上來!”
紀光將懷中昏迷不醒的駕駛員託舉上去,被上面的隊員接手拽進車內。
他正想要跟著上去,卻忽覺身後一股厲風瓜貨,吹來腐臭血腥氣。
冷意順著脊背上竄。
銀白車身的反光中,紀光看到,在自己身後……一張殘缺不全的臉,無聲無息的注視著他。
赫然是爆炸成碎片後,頭骨砸在車窗上的那個駕駛員。
——死人怎麼能走動?
不會的。
那是汙染物。
駕駛員的屍骸,已經被汙染,墮化成了汙染物。
不僅僅是這一具。
紀光還看到,另外兩個本應該在爆炸中屍骨無存的駕駛員,竟然搖搖晃晃的踩踏過火光走來,殘缺到連輪廓都沒有的身軀像幾片碎紙殘片,飄蕩在空氣中。
屍骸在靠攏車隊,周圍的山林中也響起窸窸窣窣聲音,草木搖晃,大樹拔地而起。
黑暗組成的旋渦在擴散,迅速向道路之外的山林蔓延過去,像橫劈下來的刀,將要斬斷兩邊所有相連的道路,徹底將車隊堵死在這裡。
紀光心絃微顫。
他明白了,這是絞殺圍攻,逼停車隊製造意外,使車隊陷入混亂中難以反應。而只要車隊停下,就再也無法開出去了。
——只會困死在此,成為活靶子。
這不是意外,是敵襲。
“隊長,快上來……”
“走!”
紀光猛地大喝,用力到脖頸青筋迸起,重重一掌拍在車身上,將車門一把摔了回去:“立刻開車!油門踩死,不管看到什麼也不能停,絕對不能停!!”
他眼睛中像有火焰在燃燒,明亮逼人:“我命令你們,衝出去!絕對不能困死在這種地方!”
調查官愕然:“隊長,那你怎麼辦?你快上來!”
他焦急看向車外周圍:“快上來,汙染物已經在靠近了!”
紀光的回應,卻是折身遠離了運輸車,毫不猶豫半跪在地架起榴.彈.炮,向汙染物衝來的方向發射,火光中生生將本衝過來想要截停運輸車的汙染物制止在原地,再不能寸進。
狂暴火力壓制。
以一人之力,硬生生阻擋下汙染物的攻勢,為同行者掃開一片坦途。
“不用管我,我自己會看著辦!”
紀光的怒吼聲斬釘截鐵,不允許抗命:“衝出去——”
調查官喉嚨發酸,一股熱氣直衝眼圈。
他有很多話想勸,最終卻還是咬牙發動運輸車,一腳油門踩到底——依令衝了出去!
“你瘋了嗎?隊長還在外面,他還沒上車啊!”
隊員不可置信的抓住他:“你沒看見外面全都是汙染物嗎?你把隊長留在那,他會死的!”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調查官赤紅著眼,咆哮:“但這是隊長為我們換來的生機,我們不能就這麼浪費,任務,我們有必須要完成的任務!”
敵人不是人類。
而是汙染。
兩側的山林都好像‘活’了過來,大樹從土壤中拔出根系,藤蔓沿著大地迅速蔓延。
那些原本不會妨礙人類腳步的存在,卻忽然間有了屬於它們自己的想法。樹人們圍攻而來,俯身用粗壯樹枝橫掃向道路,想要將車隊攔截於此。
失去了摩托機動人員的車隊,變得格外笨重,難以應對四面八方的圍攻。這也是汙染最先對付機動人員的原因。
但是,紀光承擔了失去的功能,硬生生為車隊殺出一條血路。
他擋在最前方,讓車隊得以在自己身後通行。
那一刻,他彷彿是巨樹,為所有後輩撐起將要傾倒的天空。
長且重的運輸車終於衝出汙染物的圍追堵截,方向盤打滿衝出道路圍欄,從路邊田野上避開黑暗旋渦的阻攔,衝向逐漸晴朗的天空。
所有人都不由得鬆了口氣。
“紀隊長!快上來,已經可以了。”
後面的護衛車喜極,減慢速度,故意甩到紀光身邊,武裝守衛已經開啟車門伸手向外,想要在經過紀光時將他拉上車。
紀光也丟掉已經空了的榴.彈.炮減輕重量,轉身跑向護衛車,迅速讓自己的速度與車輛持平,達成短暫相對靜止,伸手握向車內人的手臂。
兩隻手交握。
那一瞬間,守衛已經笑了起來,眼睛裡有驚嚇後的淚光。
紀光也在對視時,不由跟著一起在笑。
卻突然間——
無數黑色根系猛地衝破柏油路,從地底衝向車輛。
紀光一驚,不等看清身邊情形已經迅速反應,反手抽走守衛的槍回身射擊。
“砰砰!”幾聲響,張牙舞爪如觸手的藤蔓僵硬在半空。
不動了。
但這一打岔,本來已經追上的速度又慢了下來,人與車之間拉開了距離。
守衛急出一身汗,努力想要拽住紀光將他拉上來:“隊長!”
紀光卻眼尖的看到,就在護衛車底盤下的地面,仍舊有藤蔓破土而出,想要從底盤下面貫穿車身。
那些藤蔓越來越多,像是交織的毛線,想要將車隊留在這裡。
紀光一咬牙,心一狠:“你們走,不用管我,不要回頭往前衝!”
守衛大驚:“隊長!”
“我會照顧好我自己。”
紀光只來得及囑咐:“武器給我!”
說罷,他就停下了奔跑的腳步,反身朝向衝向車隊的藤蔓,沉著冷靜開槍,一發子彈帶走一隻汙染物。
藤蔓在他的槍口下驟然炸開,失去生命僵立原地,隨即轟然潰散成無數灰燼,紛紛揚揚落下。
車上人大慟,轉身看向車後窗還想要想辦法去帶走紀光。
但同車的專員嘆息一聲,拒絕了後退回去的建議,而是動作飛快的開啟裝置箱,猛地一推車門,在行駛中將整箱武器傾倒出去,叮叮噹噹落了一地。
“紀隊長!”
專員揚聲大吼:“活著來找我們!”
紀光勾了勾唇角,眼也不眨的再次扣動扳機。
“砰!”的一聲,汙染物在他身前破裂潰散。
彷彿紛揚的柳絮。
“我會的……還有人,在等著我回家。”
這也是他能咬牙挺過二十年,無數次死裡逃生的原因。
——他的妻兒,就是他不滅的信仰,是他的太陽,為他指引生的方向。
紀光的聲音很輕,散落狂暴的颶風中。
他一路擊退藤蔓,一路撿起武器裝備在身上,成功負責殿後,將所有汙染物都阻攔在車隊後面。
看著車隊在視野中漸行漸遠,成功逃脫,紀光的動作也慢了下來,終於能鬆口氣。
一身筆挺黑色制服的調查官隊長站在道路中央,身邊是無數屍骸與未熄滅的火焰,滿地殘骸的末日景象中,一輪紅日從他身後山峰間緩緩升起,鍍了他滿身金光。
像是神殿裡供奉的,高高在上華貴的神佛。
卻遠比泥塑金身的佛更有人的溫度。
渡人於危難。
紀光呆立半秒,緊繃著的那根弦才鬆了鬆,疲憊陡然湧上來。
他緩緩眨了下眼睛,抬手拭去粘在眼睫上的血珠,拎著槍準備邁開腳步追上去。
他留下來,是為了讓車隊得以順利離開,不被汙染物的藤蔓和屍骸阻攔傷害。
現在目的已經達到,汙染現場也就不宜久留。
可就在紀光邁開腿的那一瞬間——
“爸……爸?”
少年人清澈的聲線帶著顫音,從身後傳來。
紀光僵了一僵。
就算他很少回家,更難以陪伴自己的兒子長大,但妻子發來的那些影片,他都反反覆覆看了數不清的次數,早已經將兒子的聲音刻進骨髓。
而就在這一刻,他從未如此絕望於兒子的聲音。
為什麼……他的孩子的聲音,會出現在汙染現場?
紀光脊背僵硬如石塊,甚至有逃避的衝動,不敢回身親眼去確認。
但他還是慢慢轉身,屏息看向自己身後。
最後一縷僥倖被打破。
還穿著校服的男生站在路邊碎裂的基石土塊上,正不敢置信的看著他。
那張與妻子幾分相似的俊秀稚嫩面容,不是紀牧然又是誰?
紀光張了張嘴,茫然卻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在哪。
是幻覺嗎?是汙染導致的幻覺吧。他其實是已經被汙染了吧。
不然,他為什麼會看到自己的兒子站在自己的面前,就在汙染物的殘骸中?
“爸爸?”
紀牧然眼中卻綻開驚喜:“你就是我父親紀光,是嗎?”
二十年來,在疲憊和死亡之間,紀光無數次的幻想過,自己與兒子重逢時會是怎樣的場面。
或許是在家中,燈光明亮溫馨,帶著生日皇冠的小紀牧然,滿屋的歡笑聲。
也或許是在調查學院,新考入學院的紀牧然意氣風發,歲月正濃烈。
但不論如何,紀光都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會在汙染的戰場上,與紀牧然重逢。
讓他一顆心臟,都沉了下去。
“牧然?”
紀光張開嘴巴,卻慌得連自己在說什麼也聽不清:“你是幻覺嗎,你是汙染物給我看的幻覺嗎?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他不想去弄清究竟是真是假,只是揮手驅趕:“走,快走!這裡不能停留!”
會死,會被汙染,墮化成沒有神智的汙染物,變成猙獰的怪物。
二十年間,紀光看過太多怪物,卻只會讓他更加恐懼於他人的汙染。
妻兒親朋墮化為汙染物,是他一生最深的噩夢,無數次從夢中哭吼著驚醒坐起,淚流滿面的恐懼。
可現在……
噩夢,成真了。
“爸爸?”
紀牧然茫然的看著紀光,激動的笑容在他唇邊淺淡。
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千里迢迢來找父親,好不容易找到了,父親卻如此恐懼厭惡於他,要將他趕走。
是……他做錯了什麼嗎?
“爸爸,我是紀牧然,你兒子啊。”
紀牧然上前一步,伸手想要去觸碰。
紀光卻倉惶後退。
年輕的男生滿眼都是受傷。
他難過而不解的皺緊了眉,下一秒,卻忽然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看向紀光。
“……爸爸。”
紀牧然緩緩抬手,指向紀光身邊,怔愣問:“那是什麼?”
什麼?
紀光下意識低頭,然後瞳孔緊縮。
——就在他腳邊,竟然散落著幾具破爛不成人形的屍體。
那些屍體青白僵硬,渾身散發著冷氣,似乎是剛從冷凍櫃裡出來。裸.露.在外的面板上滿是青紫淤痕與縫合線,像被反覆扯開又縫合的玩偶,破破爛爛不剩一塊好肉。
紀光卻一眼就認出來:這不是他們要押送的包裹嗎?
這些屍體,都是在遠洋控股集團實驗室裡繳獲的實驗體,只不過都是死亡後製成的實驗體標本,是汙染的生物培養基。
它們本應該被完好打包在拘束箱裡冷凍,等待被運往調查局總部再解開。
但為什麼,會出現在這?
並且……
死得不能再死的屍體,眼皮下面眼珠亂轉的鼓動,身軀微微顫唞起來像是將要甦醒。
紀光下意識上前一步,擋在了屍體和兒子之間。
第一次看到這種場面的紀牧然僵在原地,久久無法回神。
紀光想要安慰,卻見兒子抬頭,悲痛不可置信的問他:“爸爸,你都做了什麼?”
兒子的眼神太真切哀慟,幾乎刺傷紀光。
彷彿他不是保護生命的調查官,而是罄竹難書的殺人犯。
紀光愣住,隨即意識到什麼側首。
餘光瞥過他自己的手中,他僵硬在當場。
他手裡,拎著一把染血的手術刀,整身制服都已經被鮮血浸透,就連他的指縫間都沾染著血漿碎肉,他甚至能夠感受到那股黏膩感。
而在他身邊,分明是死不瞑目的累累屍骸。
慘白僵硬的屍體睜大著眼睛死死盯著他,無神的空洞眼珠彷彿在問: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
為什麼要殺了我,我難道不是生命嗎?我活著啊!你看看我,你.摸.摸.我,我有呼吸,有溫度,我還是活著的啊!
不要殺我,不要把我關在小房子裡,不要把我開膛破肚——我不想做實驗品!
來自累累屍骸的無聲吶喊,幾乎要將紀光勒到窒息,濃烈的情緒撲面而來,迫使他感同身受。
彷彿視角調轉。
他不是調查官,而是實驗室裡等待被送上手術檯的實驗體。
暗無天日的□□和折磨,沒有盡頭的實驗。
薄薄手術刀切割開面板,探手進腹腔觸碰臟器的感覺,如此鮮明而怪異。
甚至有一瞬間,紀光神智渾噩,分不清究竟自己是躺在手術檯上血流而死的屍體,還是站在這裡的“紀光”。
“爸……是你殺了他們嗎?”
是紀牧然悲愴的質問聲喚回了紀光的神智。
紀光低頭,看到自己滿手鮮血,站在滿地死不瞑目的屍骸間,踐踏死亡。
“你同事不是說,你是救人的英雄,是所有人的驕傲嗎?”
紀牧然面色蒼白,世界被打碎般搖搖欲墜:“為什麼?你騙了我和媽媽嗎?”
沒有任何一名父親,願意在孩子面前露出猙獰骯髒的一面。就算是真正罪孽累累的殺人犯,也想要給孩子留下善良光輝的印象。
更何況紀光根本就沒有殺過人。
他忍不住向前一步:“我沒有……牧然,我沒有做過!”
“這些,這些。”
紀光本能想要解釋。
可話到嘴邊,卻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了。
不能說。
事關銜尾蛇,影響重大,除了商長官和林局長之外,不能向任何人提起銜尾蛇詳情。哪怕是他的家人。
“這些是什麼?”
紀牧然卻追問,咄咄逼人:“你殺死的生命,想要向我炫耀嗎?爸爸,我從來不知道,我竟然是殺人犯的孩子!”
不是!你不是。
紀光的靈魂在咆哮。可身體在死死剋制。
痛苦掙扎的神色覆蓋他的眼睛,他卻死死盯著紀牧然,不敢稍微錯開眼睛。
“牧然你聽我說,這裡不安全,你必須立刻離開。”
紀光不想讓兒子誤解甚至厭惡自己,可局勢危急,他只能大跨步走過去,伸手想要去拉紀牧然的手。
“這裡到處都是怪物,不管你究竟是怎麼找到我的,你不能留在這裡。”
紀牧然想要掙脫,卻被紀光死死握住。
調查官常年拿槍受傷的手掌滿是老繭,粗糙得硌得人發疼,力氣卻極大,不是紀牧然一個高中生能夠掙開的。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但現在沒有時間一一向你解釋,我只希望你能相信我,信我不是會殺人的壞人。好孩子,你必須趕緊離開這裡,跑,跑得越快越遠越好!”
紀光用盡全身力氣,將紀牧然推出藤蔓糾纏的道路:“快走!去找祈行夜!告訴他任務出問題了,你需要幫助,他會幫你——”
“爸爸?你是我爸爸嗎?”
疑惑的呼喚聲忽然響起,由遠及近。
像穿透了玻璃和水波,抵達耳邊。
紀光瞬間睜眼,驚醒。
他愣了愣,轉身看去。
站在道路中央的紀光看到,就在火焰熊熊燃燒的路邊,穿著校服的男孩站在雜草叢中,正疑惑又激動的看著他。
“爸爸,我是紀牧然!你兒子啊。”
紀牧然激動提高了音量。
可紀光站在陽光下,卻只覺得渾身發冷。
紀牧然……那他剛剛看到的經歷過的,是什麼?
紀光連忙低頭,他手裡沒有刀也沒有血,腳邊更沒有死亡的實驗體。
只有駕駛員被汙染了的殘骸,車身撞擊的碎片,摩托車在火焰中噼裡啪啦燃燒。
記憶中本應該已經離開的護衛車,側翻在不遠處,滿地油汙和鮮血,沾滿了血的手臂無力從破碎的車窗裡墜出來,落在地面上。
相熟的守衛,印象中想要拉住他的守衛,現在卻半邊身軀被削開,頭顱咕嚕嚕滾落在火焰中燃燒,一雙眼死不瞑目。
像大型的車禍災難,現場瀰漫著機油和死亡的味道。
而他的兒子,就站在路邊看著他。
紀光只覺得那股寒意,一路冷到心頭。
他像做了個清醒的夢中夢。夢裡任務失敗,隊員死亡,可他的兒子還滿眼孺慕。
可另一重夢裡,兒子對他失望厭惡,但任務卻被成功修正,隊員們存活。
究竟……哪裡是真的,哪裡是幻覺?
是汙染嗎?他是人還是汙染,兒子怎麼會在這?
紀光分不清。
他真的分不清了。
路邊的少年還在激動的喊著父親,他的一顆心,卻如墜冰窟。
“你……”
紀光張了張嘴,有很多想問。
可正對著他的紀牧然卻忽然睜大了眼睛,愕然看向他身後。
隨即,紀牧然邁開長腿,拼盡全力奔向他而來。
那張開雙臂的姿勢,是保護的肢體語言。
紀光知道,他應該殺死幻覺,不給汙染物可乘之機的。
可是,或許是因為太久沒有見過兒子,也可能因為他對兒子太過思念。他竟然覺得,眼前撲向他,試圖將他保護在身下的少年,就是真真正正的紀牧然。
不是幻覺。
而是血肉之軀。
他猶豫著,鬆開了指向少年的槍口,驟然放鬆的心絃。
算了。
如果是被紀牧然的幻覺殺死,他認了。
他做不到對兒子開槍,哪怕那只是個幻覺。
紀光疲憊的勾起唇角,張開雙臂想要接住撲來的少年。
他在向紀牧然微笑。
紀牧然卻肌肉緊繃的警惕,一把將他抱住壓在身下,用弓起的脊背牢牢將紀光護住,替他去承受傷害。
疼痛的悶哼聲從耳邊傳來。
同時傳遞來的,還有透出校服的溫度。
紀光忽然意識到,他抱住的這具身軀,不像是幻覺,更像是真實的血肉之軀。
他詫異驚懼抬頭,就看到紀牧然在衝他咧嘴微笑。
“爸爸。”
血液一滴一滴順著少年人衣角淌下來:“我找到你了。”
紀光目眥欲裂:“紀牧然——!!”
他反手抱住自己的孩子,觸手卻是紀牧然後背的一片濡溼鮮血。
紀牧然努力想要笑起來,安慰父親不要擔心。可他一張嘴,血液卻先順著嘴角流淌下來。
染紅了紀光制服前的勳章。
他閉了眼睛,一頭栽向自己的父親。
紀光將兒子抱了個滿懷,看清了兒子後背上的,赫然是藤蔓貫穿而過的傷口,血洞猙獰。
他只覺得自己心都要碎了,忽然腳軟得站不穩,踉蹌幾步。
卻被從地底伸出的藤蔓抓住小腿,猛地拽向地面。
樹人在從山林間邁開腳步趕來,張牙舞爪的藤蔓編織成牢籠。
天旋地轉的視野中,紀光最後看見的,是餘光瞥見的小小身影。
瘦弱單薄的小少年只穿一件白色實驗衣,從未曬過陽光的面板紙一樣慘白,露出的小腿細瘦。
小少年赤腳站在流淌的血與火中,冰冷漠然的居高臨下,注視著他。
周遭的死亡無法動搖小少年半分。
紀光卻認出來——那是,實驗體。
本應該在運輸車裡,押送的任務物件。
a09。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