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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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行夜是為汙染戰場而生的戰士。

就算是再嚴苛的調查官, 都會在見到他的戰鬥之後讚歎,那就是在汙染這片黑暗水潭中開出的惡之花,無人可及的敏銳和強力。

祈行夜自己也一向如此認為, 在汙染案件中,他至今還未曾遇到過不可敵的對手。

可是, 當那巨大的怪物低頭向他看來時, 他卻感受到了從靈魂深處傳來的震顫感。

碩大的眼球足有幾十米高,赤紅一片, 像是能夠倒映出所有生命死亡前的痛苦和掙扎。被那樣一隻眼球死死注視, 幾乎是要溺斃於另外一片死亡的海洋中。

那一瞬間, 祈行夜彷彿看到從遠古時期第第一隻巨猿直立行走,宇宙爆炸花朵盛開,粒子湮滅光線流逝, 日升月落又再一次滄海桑田,整個人類歷史的完整畫卷,都在那千分之一秒中向他快速旋轉展開。

無數人在死亡。

他們在哀嚎, 在哭泣和求助,被迫拿起武器戰鬥, 又被莫名的怪物殺死, 天災人禍抑或是世界滅絕的末日。

於無人的黑暗中,無數人竊竊私語, 遙遠得沒有真實感。

他們在說什麼?聽不清。

近乎是人類承受極限的情緒迅速飆升,痛苦絕望到狂喜不可抑止只在一剎那, 一秒鐘度過一生,人類所有感知都在頂峰爆炸。

祈行夜悶哼一聲,死死咬緊牙關堅持。

整個人類都已經滅絕,死亡定格,意識下沉,最終在海底匯聚成新的物種,新的模樣。

他聲音嘶啞,卻沉穩有力:“跑了二十年,從a國到國內,真是辛苦你了。”

根本就是在看著無機質無生命之物。

像數不清的眼睛密密麻麻盯住了祈行夜的後背,從四面八方的黑暗中,竊竊私語混響成一團雜音。

是會讓人誤以為整個地底深處都已經被挖穿,全部都被這怪物的身軀佔據的程度。

下一秒,李龜龜就翻著白眼暈了過去,軟軟癱倒下去。

絕不,絕不認輸!

祈行夜赤紅著雙目,強迫自己在怪物的注視下重新拿回身體的控制權,他緩緩抬頭,悍然無畏的與碩大眼球對視。

捨棄了曾經人類的個體身軀,以集合體的方式存活下來,變成人類所不能理解的新物種……或許,那裡是新的世界。

只有感同身受般的絕望在蔓延。

就在這一刻,周圍的溫度徒然下降。

像欣賞一場小動物的鬧劇,靜靜立在那裡,碩大的瞳孔倒映不出任何生機的臉。

紅與白,鮮明到刺眼。

理解不能, 掙脫不能, 思考不能。

世界毀滅與重建,只需一秒。

頭痛欲裂。

一張張臉從祈行夜眼前閃過, 耳邊無數聲音交織共鳴嗡響不止。

“不過,也就到這裡為止了。不可以,再往前……將是你的墳墓。”

祈行夜一僵,隨即緩緩抬頭向怪物看去。

過量的資訊瞬間被全部塞進腦海,思維過載,在崩潰和癒合的邊緣反覆拉扯,撕裂般的痛苦。

祈行夜緩緩抽出長刀,隔著血海與那巨大怪物遙遙相望。

那怪物太龐大了,光是暴露在祈行夜視野內的,就已經足有百米之高,在海中仰頭望去,甚至無法準確估量它的體積,更別提還有很大一截依舊隱藏在海中海,向下的那一片幽暗根本探不到底,不知究竟有多遠,多深。

像人看空氣,草木,泥土。那裡沒有生機。

那一雙雙眼睛注視著祈行夜,從死亡深淵瞥來一眼,像在參觀動物園裡的猴子。不包含惡意。

身體在無法忍受的痛苦中試圖屈服,意志力卻在怒吼絕不認輸,誓要重新奪回主控權,勝負欲不肯讓人類輸給區區怪物,臣服和征服兩種截然不同的想法在對沖,在靈魂和思想中掀起滔天怒浪。

李龜龜早已經在怪物低頭望過來的那一眼中迷失了神智,渾渾噩噩想要衝向前,被制止就癲狂嘶吼,像一頭失去了靈魂的野獸。

李龜龜掙扎的力氣越發大,甚至含混不清的嘶吼著向祈行夜拳打腳踢,阻止他的祈行夜變成了惡人。

祈行夜卻咧開唇角,笑了:“你就是小蛇嗎?”

唯一能被他看見的,只剩下怪物,向怪物的方向前進,成為了他生命唯一的價值。

重壓之下,他的臉色蒼白失去血色,唇瓣卻被血液染得鮮紅。

怪物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卻沒有任何動作。

可他對上的,卻是無數雙眼睛。

有一種錯覺,他像在被全人類注視。

“ab0009。”

絕不允許銜尾蛇再興風作浪,危害生命。

老的,少的,嬰孩稚嫩的……

從徐麗麗十四年前回國至今,銜尾蛇究竟造成了多少延伸汙染案,令多少人在痛苦中墮化汙染物!

腥甜血液翻湧向上,順著唇角緩緩流淌。

祈行夜舌尖頂了頂上牙膛,“嘖”了一聲,手起豎立成刀,利落砸在李龜龜脖頸側。

可也沒有善,或者溫度存在於那雙眼睛裡。

只要它稍微的任何動作,都是一場海底地震,海水呼嘯翻滾撲來,眼前的一切都在震顫。

而那一身堅硬詭異的鱗片,也隨著怪物轉動。

成千上萬的青白死人臉從祈行夜視野中滑過,在透過海水照射下來的微弱光線下折射著幽幽冷光,陰詭森冷。

水流淹沒雜音。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像是什麼東西在向黑暗深處湧來。

祈行夜知道,面對這樣龐大到遠超出體型限制的怪物,唯一有可能微弱勝出的方式,就是先下手為強,以巧取勝,直取怪物最核心的致命點,以小博大。

沒有正面戰勝的可能——百餘斤的人類,單槍匹馬怎麼戰勝幾萬噸的怪物?

他知道,現在已經是最佳時機,他必須要在怪物完全反應過來並重視之前近身。

但是……他動不了。

連轉動眼眸都做不到。

當那些死人骷髏鱗片齊齊向祈行夜看來的瞬間,他感覺到壓力剎那間鋪天蓋地向他壓來,無形的五指山就在他的肩背上,拼命想要下沉,將他砸進泥地裡,碾作塵埃。

‘我已經死亡,為什麼你還能活著。’

‘看,他為什麼還能思考,他是什麼東西。’

‘只有死亡,只應該有死亡……’

像是有怨毒聲音在耳邊響起。

山嶽一般的壓力遠遠超過人類承受極限,海水倒灌,彷彿整個星球宇宙的重力,都在這一刻壓向被怪物注視著的“敵人”。

祈行夜死死咬住牙關,用盡此生所有不肯彎折的意志力,像體內有不折鋼骨代替人類脆弱的血肉之軀,在支撐著他站立,才沒有因此而在重壓之下被砸進深海中。

可他整個人都在輕微顫唞,每一束肌肉都在向同一個方向用盡所有的力量在堅持,意志力低聲嘶吼,絕不肯就此認輸。

鮮血順著唇角滑落,越來越多,白襯衫染得鮮紅,五官接連溢位血液,從蒼白麵孔上滑落,像是血淚。

他艱難抬起眼眸,一雙眼眸沁在血淚裡仍舊雪亮如刀,沒有過半分放棄和軟弱。

他很想笑一下。

可他連這一點也做不到。

怪物什麼也沒有做,像是原初時便高坐神壇的神祇。

抑或是已經融合了所有人類的意識而形成的“阿賴耶識”,所有時光中所有生命形成的歷史,沒有它所不知之物,早已看清人類將會犯下的錯誤,任何站在他面前的人的任何一步,都逃不出它的預料。

它只需要靜靜注視,沒有驚訝的必要。

祈行夜區區一個人類,在它眼中如此渺小,甚至不值一提。

就像人類眼中的一粒塵埃。

吹過,也便散了。

祈行夜只是註定會消散的生命,連記住他名字的必要也沒有。

——你會知道從自己眼前飄落的那一粒塵埃,叫什麼名字嗎?

怪物並沒有一張具體的臉,似乎只有一隻注視著人類世界的單眼。

可祈行夜卻從它身上,清晰的讀出了無數多的情緒,明白了自己此刻的弱小。

面對怪物,人的處境似乎就是如此絕望。

祈行夜的大腦也越來越痛,眼前一陣陣發黑,拼盡全力甚至不再顧及此後歲月只堅持這一秒的努力,也在逐漸崩塌。

太渺小了。

以卵擊泰山之高。

他的面板在沿著紋路迅速開裂,失去了保護和隔絕的作用,鮮血在從面板下面一點點溢位,浸溼了整件衣衫,連米色大衣也染成鮮紅。

內臟在重壓之下逐漸崩塌,骨骼發出令人牙酸的喀嚓聲寸寸斷裂碾磨成齏粉,熱流從心臟湧向大腦,四肢冰冷體溫極具下降……幾十億年來所形成的這套人類身體機能系統,在拼盡哪怕億萬分之一的可能,想要救回祈行夜的生命。

可祈行夜的思維仍舊無法抑制的在滑向深淵,渾噩,遲鈍,昏暗……

黑暗降臨。

劇痛之中,祈行夜鮮明的感知到他的身體在嘆息。

似乎每一個細胞都在哭泣,對不起,我們盡力了……

可即便是這一秒,祈行夜也沒有放棄心中堅定的希望。

他榨出身體最後一絲力氣,卻只是勾了勾唇角,勉強咧開一個被鮮血染紅的笑容。

我說——人類終將戰勝汙染。

祈行夜連發出聲音的力氣都沒有,卻抬手,指向那怪物。

我說……

你必將死亡。

於黑暗。

一秒之後。

所有的思維轟然垮塌,像被重壓徹底碾碎成齏粉吹散。

祈行夜的意識徒然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他向後仰去,張開雙臂卻無力跌向地面。

“砰!”

血蛇被大口徑子彈射穿出一個碩大的血洞,軟軟倒向地面,發出重響。

商南明平靜抬起槍口,掀了掀眼睫,漠然向更遠處的黑暗看去。

他慢慢皺起了眉,一向沒什麼表情的冰冷俊容上難得浮現出憂慮神情。

就在開槍的那一瞬間,他似乎聽到了祈行夜在喊他的名字,從無數汙染物湧出來的那片黑暗中,祈行夜在呼喚著他,讓他向更深處走去。

祈行夜……

商南明的眸光沉了沉。

“商,商長官加油啊!”

明荔枝一臉驚恐的和李龜龜徒弟抱成一團,兩人扭得像個圓滾滾的花捲,縮在商南明腳邊瑟瑟發抖。

商南明漠然垂眸,不帶一絲感情的向發出聲音的明荔枝看去。

明荔枝一驚——求生本能,啟動!

“加油加油我們一定能出去的,商長官全世界最棒,絕不會拋棄同伴,老闆回來看到我們都還活著一定很高興!”

他大腦一片空白,連自己到底在說什麼都不知道,全身上下只有嘴巴還是在動的,搜腸刮肚尋找適合的詞語拼命讚美商南明,瘋狂暗示對方:你得帶我們出去啊!我們可是祈行夜的人!

明荔枝很清楚自己在商南明那裡別說面子,分量都沒有。但沒關係,他有老闆啊!他老闆在商長官那裡分量足足的!

李龜龜徒弟更是直接被商南明一眼嚇得哭出來。

他眼含熱淚小聲問:“這位真不是來殺我們的嗎?”

徒弟哽咽:“我看那好萊塢喪屍大片,進入的a國大兵不都是咵咵就是掃射,不讓一個喪屍逃出去嗎?”

“雖然換了我們這邊現在是殭屍,但這位長官,他,他真的會帶我們離開嗎?”

徒弟驚恐:怎麼看都像是來清掃戰場的殺手啊!!

先前有祈行夜在時,雖然徒弟也擔憂過,祈老闆一個窮嗖嗖連自己都快養不活的偵探社老闆,真的能起作用嗎,但是祈行夜一直笑嘻嘻雖然經常沒個正形,卻很能讓身邊人放鬆緊繃的神經,願意相信他,跟他走,聽從他的指揮。

任何人看到祈行夜,都可以信心十足的確信:這絕對是自己人,上輩子開始的摯友!

現在保護他們的換成了商南明……

雖然這位制服威嚴的長官一看就很靠譜,非常專業——但他殺人是不是也很專業啊啊啊!!!殺殭屍怎麼和打蚊子一樣輕鬆,連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呢!

徒弟:他殺敵人這麼幹脆,殺我也一定更乾脆!

明荔枝沒有嘲笑徒弟的驚恐,反而同情又深有同感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沒事,你放心,這位長官雖然……嗯……但是我們有老闆吶!祈老闆和商長官是至交好友,他看在老闆的面子上,一定不會殺了我們的。”

雖然他們確實很累贅……

雖然他第一次和老闆一起出任務時,也驚恐全程擔憂這個問題,並且到現在仍沒有打消顧慮……但是沒關係!

問實力有祈行夜,要交情有祈行夜,看面子還有祈行夜!

明荔枝試圖挺直胸脯自信。

卻又在商南明隨意瞥來的一眼中,立刻像被扎破了的氣球般快速漏氣,癟得重新縮成一個大花捲。

明荔枝:嚶……

祈行夜不在,商南明一人要看顧兩個小廢物,還要從圍攻上來的汙染物中殺出一條血路,同時時刻注意著祈行夜可能的動向,隨時準備配合對方。

這讓他面對這兩個小廢物時,更加惜字如金。

他伸出手拎住明荔枝外勤夾克脖頸後面的傷時把手,只淡漠囑咐一句“抱緊了”,就一把將抱成花捲的兩人拎了起來。

瞬間騰空而起的兩人:“!!!”

啊啊啊啊啊!!

驚恐的慘叫聲硬生生被堵在喉嚨裡,明荔枝憋得鼻涕眼淚一起淌也沒敢多發出一聲,甚至還抽出手死死捂住徒弟的嘴巴。

徒弟:嗚嗚嗚!

明荔枝:憋說話!說話就真的死了!

商南明不是祈行夜,會為了二百塊的委託費就賭上性命,為了一句委託就奮不顧身一諾一命。他更像是理智到沒有任何情感的機器人,會為了最大化的勝利可能而摒棄所有不利因素。

尤其是祈行夜不在身邊的時候。

明荔枝很清楚,如果自己和李龜龜徒弟乖乖當個掛件,也就還好,對商南明來說只是個二百斤的武器毛絨人形掛墜,和普通人的手機鏈抱包包掛飾差不多。

但如果,他們敢發出哪怕一聲,影響戰局……

可能祈行夜回來的時候,就要黑髮人送肉泥了。

明荔枝抖了抖,努力適應自己的掛墜生涯,當好一個在半空中來回晃悠的大花捲。

而周圍的局勢,絕對算不上好。

從祈行夜衝進巨蟒腹中身影消失之後,殯儀館連同整個荒山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原本的障眼法消失,所有的建築和有形之物都消失不見,唯一剩下的,只有一望無盡的屍體。

從商南明眼前,一直延伸到看不清的遠處,目之所及之處,皆是死不瞑目的臉。

屍山血海,不過如此。

看得明荔枝毛骨悚然,渾身顫唞發冷。

就算是螞蟻,他都沒見過如此多的螞蟻屍體,更何況在這裡的每一個,都曾經是活生生的人……現在,卻像是被扔在超市攤位裡售賣的蝦米,一個個睜著黑眼珠,不甘看向仍舊鮮活的世界。

以商南明一人之力,很難從屍海深處帶著兩個小廢物成功脫離汙染巢穴。

明荔枝也在沉默良久後,終於在商南明又一次重擊圍攻而來的血蛇,腥臭血液飛濺到他臉上時,忍不住開口:“商長官……”

商南明看向他的瞬間,黑黝黝的槍口已經指向他的額頭,手指扣在扳機上,隨時可以按下。

明荔枝縮了縮脖子,但還是道:“要不然,您就把我們放下吧。”

“我們就在這裡等您,等您找到老闆,殺了汙染源,再回來找我們,帶我們出去。”

他看得分明,更想得清楚。

自己和李龜龜徒弟,已經可以算得上是商南明的累贅,在這種程度上的苦戰中,任何多出來的負重有可能影響戰局走向,細微的一根羽毛也將決定成敗。

他們這二百多斤的重量,已經隨著時間和商南明的體力流失,變成了負擔。

與其所有人死在這裡,不如讓商南明自己先離開,找到出路。

那也是生的希望。

明荔枝何嘗不知道如果失去商南明,自己一個根本連調查官甚至專業都不是的小助理,很難帶著徒弟在汙染物環伺中活下來。

不過……也沒什麼可怨恨的。

從祈行夜接受商南明的顧問偵探正式聘書,做好了死亡準備的那一刻,決定繼續跟隨的明荔枝,也同樣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他抬頭,坦然注視著商南明,漂亮的眼眸乾淨清明:“商長官,請留給我一把槍,兩把彈夾。然後,就等長官和老闆勝利時,我們再相會。”

徒弟驚恐,鬼哭狼嚎:“臥槽明荔枝你說什麼呢?你能行嗎,怎麼覺得你不靠譜呢?你來保護那我們不是要死在這裡了!”

他就像是病人眼睜睜看到主刀醫生,是曾經和自己一起彈螞蟻的廢物同伴那樣驚恐不信任。

徒弟:你幾斤幾兩我還不知道嗎?連根烤腸都要搶我的,你還能幹什麼!

明荔枝眼神堅定:“長官。”

商南明卻利落收回了槍,頭也不回迅速指向自己身後,果斷開槍——“砰!砰砰!”

槍響之後,剛從黑暗裡衝出來的血蛇應聲而倒。

商南明拎著兩人繼續向前,絲毫沒有按照明荔枝所言去做的趨勢。

“祈行夜把你交給我,他想再看到的,不是一個死人。”

商南明平靜沉穩:“你再打擾我,就不一定了。”

如果明荔枝哭嚎求生,他會毫不猶豫殺了對方,防止任何後續會被對方干擾計劃,砸爛局面的可能。

但明荔枝求死——說明對方還保持理智,不會妨礙他。

那麼就可以繼續活下去。

商南明沒有再多分給兩人一個眼神,單手迅速更換彈夾,扛著重型機槍掃射周圍一圈黑暗。

直到他所能看到戰場內,再無任何汙染物站立。

本就已經逐漸融化失去個人形狀的死屍,更是在大口徑重型子彈下,化為一灘黏膩血肉,肢體散落,眼球頭顱骨碌碌滾動,拼都難以拼上。

明荔枝迅速閉嘴,剛剛鼓起的勇氣蕩然無存,重新驚恐團成一團。

徒弟傻眼,壓低聲音:“你剛才不還那麼勇敢嗎?”

明荔枝:“廢話!面對這些玩意兒誰能不害怕啊!”

大局是大局,害怕——害怕他自己也剋制不住啊啊啊!!

商南明將所有試圖近身的汙染物全部擊殺,踩踏著一條血路,卻沒有想辦法衝出汙染巢穴,而是生生開闢出了一條通向巨蟒的道路,戰靴沉穩踏在血漿碎肉上,走向已經逐漸開始融化的巨蟒。

汙染巢穴已經徹底變成了一片無邊無際的血海,土地逐漸被血水淹沒,屍體消失在海中,不見山林和人影。

那條吞噬了祈行夜的巨蟒,是這片血海中唯一浮出海面的東西。

但從祈行夜離開起,那十幾米高,對人類來說已經足夠龐大的巨蟒,卻開始痛苦而劇烈的掙扎翻滾起來,它張開血盆大口,瘋狂嘶吼哀鳴,像是將齊天大聖吞入了腹中翻江倒海不得安寧,將要被生生撕裂。

巨蟒在海面上下翻滾起伏,試圖尋找一種方法擺脫腹中痛苦,可任由它如何掙扎,都只能絕望的劇烈顫唞著,碩大的赤紅眼球,眼睜睜的看著商南明踩踏著滿地屍骸走向它。

行走於海面之上,也如同行走在大地。

“咔,嚓!”

槍上膛,安全鎖被解開。

特製重型機槍的槍口直指向倒在海中奄奄一息的巨蟒,冰冷沒有一絲猶豫溫情。

商南明居高臨下看去,在黑暗中近乎純黑的眼眸裡,卻倒映不出巨蟒的模樣。

“祈行夜,在哪裡。”

巨蟒徒勞張開血盆大口,卻只發出嘶嘶聲響。

下一秒——“砰!”

重擊槍聲一聲接一聲連發不絕,直到一整個彈夾被清空。

巨蟒的頭顱已經被轟得稀巴爛。

原本它身上的骷髏鱗片,也隨著它不再動作而緩緩脫落,化作一條條血蛇重新遊進大海,像宿主死亡後脫離的寄生蟲,在血海中油油的飄搖。

商南明沒有阻止,只是眼眸一眨不眨的緊緊盯著那些脫離的鱗片,確認它們每一張臉。

都是他見過的臉。

過目不忘的好記性讓商南明清晰記得每一個殯儀館內的人,也記住了相關汙染案資料中每一個受害者。

即便汙染物已經高度異化,但那皮肉分離被拉扯得猙獰,幾乎分辨不出人形的臉,仍舊可以被商南明一一對應上身份和資料。

可,直到最後一片鱗片脫離,巨蟒猛然潰散成一地爛肉,逐漸與海水相融,商南明都沒有看到自己期冀的那張臉。

沒有祈行夜。

但也沒有許文靜以及所有的研究組員。

商南明拿槍的手掌僵了僵,眉頭緊皺。

人……呢?

但汙染巢穴並沒有給他留下足夠的時間去尋找失蹤的人。

“長官,商長官!”

明荔枝的驚呼聲就在身邊響起:“那些,那些蛇,蛇回來了!”

商南明聽到了。

在海水輕輕拍擊的細微聲音中,有另一重輕淺得幾乎會被忽略的底噪。

無骨般的冷血動物在地面上迅速爬行遊走。

海面粼粼,光影分割。

似乎是海浪在一波波盪開的紋路。

可……已經徹底失去偽裝的巢穴內,究竟是從哪裡,來的風?

那根本不是波紋。

而是——蛇在海面下游動,形成的水波。

明荔枝被拎住後脖頸懸在半空雙腳離地,但從他這個高度,只要一低頭,就能清晰的和幾十厘米下方海水中的蛇對視。

一條條糾纏,湧動,翻滾,糾結成團。

明荔枝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從剝了殼的荔枝變成帶殼的荔枝,人如其名。

他長長倒吸一口涼氣,想要平息心中的波濤駭浪,但還是沒忍住:“臥槽!”

他怕蛇啊啊啊啊啊!!!

徒弟:“啊啊啊啊啊啊!!師父!祖師爺!媽媽啊啊啊我要回家我不玩了媽媽啊!有蛇,有蛇啊啊啊啊!!”

明荔枝:“啊啊……呃。”

他被徒弟歇斯底里的驚恐大喊聲震得耳朵差點當場聾了,反而被驚回了理智,眼看著那些血蛇已經逐漸開始循聲向這邊聚集而來,他當機立斷抬手一把抱住徒弟,扯下自己的圍巾死死塞進徒弟的嘴巴里。

徒弟:“嗚嗚嗚嗚!!”

下巴要脫臼了!

明荔枝:總比被蛇吃了或者被商長官一槍崩了強!

但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不過眨眼之間,商南明腳下所踩著的海面,已經有數不清的血蛇聚集翻滾,逐漸糾結成巨大的蛇團。

在巨蟒死亡消散後,被打碎的個體所釋放的力量,重新尋找一個可以聚集的點,並以此為基點想要重新聚整合龐然大物的集合體。

上一個被選定的基點,是許文靜。

而這一次……它們想要汙染的,是商南明。

海面之下,血蛇越聚越多,早已經超過了殯儀館所死去的屍體數量,不知有多少延伸案件的汙染物被吸引而來,在商南明腳下的黑暗中,逐漸磅礴彷彿不可戰勝。

像一座被海水遮蔽存在的冰山,將龐大的身軀藏在海面下,只露出冰山一角。

可任由那些聚集而來的汙染物如何想要衝向商南明,將他吞噬,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衝出海面的那一層阻隔。

明明只有薄薄一層海水,只要再稍微向上就能達成目的,可就是這一層海水,卻遙遠得不可觸及。

像人類與汙染物之間不可觸碰的界限。

商南明踩在海面上,一人,就鎮了整片海。

他微微垂眸,平靜無波的看向下方幽暗的海水。

血蛇爭先恐後,卻突然之間,猛地齊齊僵硬在原地,失去動作,像一團纏繞的生鏽鐵絲。

——血花炸開。

“草!有蛇!”

濃霧邊緣,忽然有調查官驚撥出聲:“三點鐘方向!”

晉南毫不猶豫,聽到提示的瞬間立刻抬手開槍,準確無誤的根據報告擊殺草叢中的蛇。

另一個年輕隊員訝然:“蛇不都是冬眠的嗎?現在都這麼冷了,還能看見蛇?”

說著,他就要走過去檢視蛇是否死亡。

卻被晉南攔了下來。

“別因為cc2777是c級就輕視它,這可是已經成型的汙染巢穴。”

晉南皺眉:“既然蛇應該已經冬眠,那你要考慮的就不是蛇為什麼會在這裡,而是要把你看到的所有東西,都當做汙染物預先看待。”

他示意另一人拿著拘束箱過去。

汙染計數器發出尖銳的示警聲。

“隊長!還真是汙染物。”

那人驚愕:“這,這蛇也被汙染了?這次案件的汙染範圍這麼廣的嗎?”

但話音落下,那人立刻發覺了不對勁。

那蛇……通體紅色,並且,蛇頭的模樣和人臉極為相似,倒在草叢中的一團模糊血肉,幾乎像是一顆人頭在草叢中靜靜仰頭注視,令人不由得心生寒意。

不是蛇。

是……人。

曾經是人。

晉南已經快步走過來,利落撥開草叢令那蛇出現在所有人面前時,幾乎所有隊員都瞬間屏息。

是人,人臉——並非蛇是汙染物,而是人被汙染之後,失去了人形融化成了蛇。

白霧四合,越發濃重,覆蓋了視野的邊緣,抬頭再不見荒蕪山林。

而四面八方的草叢中,卻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晉南和很多調查官心中都瞬間浮現出一個想法:蛇。

那些汙染物化作的血色長蛇,在向他們匯聚過來。

“c級案件,允許開火。”

晉南果斷下令:“進入戰時狀態,不惜一切代價尋找長官幾人蹤跡,允許任何緊急狀況協議!任何責任在我。”

所有調查官立刻反應,武器在手上膛,肩扛式導.彈填裝,所有隨身攜帶的阻斷裝置和攻擊裝置已經就緒,隨時可以作用。

當第一條血蛇猛地從黑暗的霧氣深處衝向調查官時,早有防備的調查官立刻毫不猶豫開火。

成陣列式的火炮密集交織,火光照亮了本來昏暗的山林,任何衝過來的血蛇都在特製炮彈之下化作碎肉血漿飛濺。

有了晉南及時果斷的全權授權,調查官們狀態良好,穩步推進,將原本被圍攻而逼剩的地盤重新擴張開來,逐步拿回被霧氣覆蓋的陣地,將被血蛇打亂的陣型復原。

除了最初見到蛇的驚奇之外,所有人都有條不紊的應對。

血蛇源源不絕。

調查官的火力攻擊更為猛烈。

一輪打空,立刻有新一輪補上,交替成陣,熟練而緊密的合作不知已經進行過幾百次,出生入死換來的絕對信任。

硝煙濃重,甚至覆蓋了遠方的霧氣取而代之。

視野內最後一條血蛇也應聲倒下。

晉南抬手揮開煙霧,看了眼手錶。

足足一小時沒有片刻停歇的槍戰,就算是訓練有素的調查官們也覺得手痠。

但沒有人試圖停下來休息,而是一批人放哨示警,另一批人原地迅速修整,檢查並補充裝備,整理子彈修理槍械。

在長官失蹤這個大前提下,晉南等十幾人進入殯儀館地界已經做足了準備,攜帶了遠超常規作戰應對計劃足足五倍的彈藥,但即便如此,此刻調查官們也接連報告彈藥不足。

汙染物的數量,遠遠超出預計。

而晉南手錶的指標繼續向前,咔嚓,咔嚓……兩針重合。

十二點。

“商長官和祈偵探失蹤,四天。”

晉南抬頭,嚴肅:“直到現在才第一次看到汙染物,並且數量如此多,很有可能之前是由長官和祈偵探在巢穴內部應對,防止了汙染物外洩擴散。而現在……”

突然之間如此大量的傾瀉,令晉南不得不考慮一種可能:巢穴內部的第一道防線,已然失效。

——商南明和祈行夜,已經戰死。

“隊長!”

調查官猛然大吼:“快看!”

強光手電穿透霧氣,照亮濃霧後的遠方。

晉南在抬頭看清的瞬間,眼瞳緊縮。

其餘調查官們也紛紛抬頭,隨即驚愕:“臥槽!怎麼回事?”

“殯儀館沒了,墳墓也消失了。怎麼現在連山都沒了??”

“不止是山,你趕緊再拿兩個手電筒來——什麼都沒了!”

所有人都逐漸意識到,濃霧後面,所有的一切都在消失,像是暴露在太陽下的露珠,迅速蒸發消退。

就連太陽永不再升起的漆黑天幕,也蕩然無存。

建築,山林,甚至是天地。

人類所熟悉的一切都消失了。

調查官們發現,自己竟然站在一片一望無際的海洋上,遼闊黑暗,他們只是海面上凸起的一塊渺小岩石,四周皆是危險。

手電筒也無法穿透那片黑暗,看清真實。

山……變成了海。

晉南張了張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汙染巢穴,我們,從外面,就這麼進來了?”

不……

還有一種可能——巢穴,在擴張。

汙染物的力量在前所未有的壯大。

吞噬自己,也吞噬世界的貪婪。

許久,才有人顫聲問:“如果商長官和祈偵探在的話,他們絕不會允許汙染物向外擴張。哪怕是拿命堵,也一定會把巢穴拖死在原地。”

任何正式調查官,都不會願意看到汙染巢穴擴大到不可抑制的地步,就算是以命換命,他們寧可自己戰死在巢穴,也不會讓汙染越過自己。

一人,就是一道不可摧毀的生命戰線。

更何況,那是商南明,和祈行夜。

怎麼可能出現這種情況……

沒有人真的願意問出那句話,可所有人的心中,都不可抑止的升起同一個想法:到底要怎樣的危急情況,才會使得巢穴進入無限制擴張的地步?

或者說——商南明和祈行夜,還活著嗎?

“商長官……祈哥…………”

調查官嗓音嘶啞沉痛:“他們是不是,已經戰死……”

晉南本能想要否認,祈行夜絕不會死。

可當他張嘴想要回答時,卻忽然有些茫然。

真的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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