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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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片海洋。

冰冷, 幽暗,但有著原初生命般的心安。

“我以為,你並不追尋死亡。”

那聲音遙遠得不真切:“沒想到, 會在這裡再遇到你,祈老闆。”

祈行夜聽到有人在呼喚自己。

那人在笑:“你為什麼會和我們在一起?”

“我們尋求死亡, 祈老闆, 你尋求的,又是什麼?”

我尋求的……不過是真相。是阻止更多的死亡。

祈行夜想要睜開眼, 回答那人的問題。

“祈偵探,祈偵探?”

還有豆腐腦滷煮焦圈涮羊肉……

一切都是混亂的,好像就連他自己也落滿了灰塵。

哦,對,大一那年剛入學京城大學,他幫生物製藥系的替課,似乎,在實驗樓裡撞到過這張臉。是那時候和許文靜認識的嗎?

可許文靜又是怎麼死的?

祈行夜的思維忽然卡頓了一下。

就連簡單的睜眼動作,他都做不到。

祈行夜忽然覺得自己的記憶遠得像是上輩子,彷彿是束之高閣落滿灰塵的書,他踮起腳尖想要去拿,卻怎麼也夠不到。

墮化成汙染物,失去個體自我,融身於集合體,就連神智都已經徹底消失殆盡,再無回溯可能。

還有偉偉——那個天天氣得指著他鼻子罵的秦偉偉,其實喜歡死他了。

海底集合了死者意識的巨大怪物仍舊哦牢牢印刻在他的腦海中, 他很清楚, 自己絕非是在安全地帶的床上,而是仍身處戰場。

可大腦卻什麼都感覺不到, 只剩一片空白。

不過這麼一想,人間也真美好啊。

“!!!”

祈行夜餓著肚子咕嚕嚕,腦子裡卻在感慨。死亡最大的遺憾,應該就是沒有和所有人圍在同一個銅火鍋面前,好好吃一頓涮羊肉了吧。

祈行夜的思維像在迷宮裡找不到家的孩子,胡亂尋找著方向,左想右想卻沒想到反而把自己想餓了。

“下次不要這麼快叫醒我啊,我在夢裡吃涮羊肉呢……”

很餓。想吞吃掉周圍所有東西甚至空氣的飢餓,與胃或者身體無關,要更深入,像來自於靈魂的缺乏。

他猛地睜開眼睛——心碎!為什麼要在這時候醒,好歹讓他吃口肉啊啊啊!

“祈偵探,你怎麼了?”

就連周圍的環境,都是大洋科技的實驗室。

他還沒有來得及安排好自己的身後事。

如果知道他就這麼死了,偉偉會哭的吧……說不定,還會找商南明給自己報仇。

祈行夜不爽抬頭看去,隨即卻在看清那人後,重重愣住了。

可坐在他眼前的,確確實實又是許文靜。

入目便是一片銀白,儀器依舊有序運作著,發出規律平緩的鳴響。

可直到此時, 他才恍惚意識到, 巨大的重力承壓在自己身上,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像被五指山壓住的齊天大聖, 縱有再多能耐,也翻天不能。

和祈行夜印象中一模一樣。

他確認自己的身體機能。

“許文靜?”

沒有行色匆匆的研究員們,也沒有手術檯上掙扎的人體,四周安靜得像天堂。

祈行夜試圖操控著意識驅使身體, 想要勾動手指,抬起長腿。

這就是朋友太多的煩惱嗎?忽然就記不起來到底誰是誰了。

只不過比起上次前來,這一次,只有許文靜一人,其他組員消失不見。

這些計劃,現在卻都因為他的死亡,戛然而止。

上一次……他什麼時候,去過大洋科技了?

再等等,他是為什麼認識許文靜來著?

就像整個身軀消失不見,只有意識被儲存了下來。更像是……死亡後, 魂兮歸來。

那聲音疑惑:“昨天熬夜了嗎?你臉色不大好。”

哦對,還有鬧鬼的偵探社。他要是回不去了,偵探社裡的厲鬼們會不會想他?冰箱裡還有半瓶沒有吃完的草莓果醬,壞掉怪可惜的,一罐好吃的鹹菜,最適合和白米粥一起吃了,他還沒有全都吃完。

幻覺中剛看到一桌涮羊肉摩拳擦掌衝過去,剛快樂的在火鍋前坐下,就“砰!”的一聲火鍋銅爐變死人頭的祈行夜:“…………”

那個聲音持續不斷的騷擾。

死了嗎?

祈行夜迷迷糊糊想起來,自己還沒有給明荔枝發工資, 李龜龜還欠他委託費沒有給, 商南明說好明年給他漲工資, 他還準備過年時去襲擊林不之要一個大紅包。

他問:“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被遺忘在角落裡的棺木。

許文靜靜靜注視著沉思中的祈行夜,耐心的等待著他反應過來,並沒有璀璨。他穿著白大褂,鼻樑上架一副眼鏡,胸`前依舊彆著大洋科技的徽章,筆記和簽字筆不離身邊,氣質安穩沉定,通身的書卷氣。

他坐在實驗臺旁,手邊放著一隻量杯,茉莉花茶包在熱水中沉浮,他虛虛握著量杯外壁,聊以暖手。

見祈行夜看來,許文靜笑了笑,溫聲道:“祈偵探忘了嗎?你接了我的委託,我還沒有付錢。”

祈行夜下意識追問:“什麼委託?”

“徐麗麗,汙染源頭,液態化汙染粒子,汙染新狀態封存技術。”

許文靜一口氣報出一長串祈行夜聽不懂的名詞,道:“你要幫我找到的,是一管血。從我的實驗室丟失的密封管看,也是害死我和所有組員的元兇。”

“祈偵探,對不起,我知道我應該和你一起去找,實驗組是我的責任。但是。”

許文靜愧疚:“對不起……我實在是太疼了,我沒辦法再繼續忍受,只能選擇了逃避。幸好,在我死後,還能遇到你。”

“只是,和你的相遇又分別太過匆忙,我有很多話沒來得及告訴你。所以,我暫時從銜尾蛇中脫離了出來,想要去找你。”

他輕笑:“只是我沒想到,在我不知道該怎麼見你的時候,祈偵探竟然反而來找我了。”

許文靜是生物製藥博士出身,他日常最常遭遇的一件事,就是失敗。

培養皿菌群培養失敗,試劑檢測失敗,實驗失敗……科研的道路,從來不是一帆風順,越深入遠行,就越可能會被大海的風浪打翻。

將材料備份,留出容餘時間,做第二備用計劃,已經是刻進骨子裡的習慣,不可更改。

包括實驗組。

實驗室雖然隸屬於大洋科技,但最擅長技術的,並非大洋科技的管理層,而是一線接觸實驗材料的許文靜。

從入組第一天,他就做好了備份。

“這個實驗室命運坎坷,轉手多次,但沒人願意失去它,因為它所帶來的啟發和方向,是劃時代的。為了確保技術和專利獨家,大洋科技為實驗組準備了嚴密的保密協議,任何人,不得將任何相關資料帶出實驗室大門。”

許文靜笑了,點了點自己的大腦:“但我不需要帶出任何東西,我的頭腦,才是那個實驗室裡最寶貴的東西。”

保密協議對許文靜並不起作用。

每天他回到家,日常慣例就是寫日記。

他會將所有實驗室內發生的事情,資料和結果分析,所有他記憶在腦子裡的東西,全部重新梳理,詳細寫在本子上。

做完這一切之後,才會安然入睡。

許文靜自認是個有些傳統的人,比起更流行的無紙化筆記和電子檔案,學生時代養成的習慣讓他更信任紙質,藉由書寫輸出,同時也是理順自己的思路並進行下一步思考。

“沒有人知道,原來實驗組組長,才是將所有保密協議違反了個徹底的那個。”

他安靜的笑著,道:“祈偵探,死亡之後,我想起來了,我的老師曾經和我提起你。他告訴我,如果真的認為有人在跟蹤監視我,可以找你幫忙。”

“你是我老師朋友的弟子,你是,可以被我信賴的人。”

祈行夜:“冒昧,請問你老師是……?”

許文靜:“京城大學,生物製藥系,系主任。”

祈行夜恍然大悟:“哦!”那個倒黴的小老頭啊!

因為幫了他一個忙,反而丟了張麗這麼個好苗子的怨種系主任,還氣得和偉偉絕交了的。

祈行夜感慨,世界真小——怎麼大家都是我的朋友?好耶!

“沒有人知道日記本的存在。祈偵探,我把它藏了起來。”

許文靜嘲諷一笑:“可我沒有想到,它竟然成了我對世界最後的遺言,我可笑一生,僅有的見證者。”

“如果你還願意完成我的委託,等你出去之後,祈偵探,請一定要找到它,透過它,你可以瞭解有關我的一切,也可以得到你所有答案。”

祈行夜點頭:“好啊,你放在哪了?”

“不知道。”

許文靜乾脆利落:“死的時候忘記帶腦子了,忘了。”

祈行夜:“…………”草!

“那你死的時候為什麼不帶腦子啊!只聽說過有人出生時忘了帶腦子,沒聽說過死一次把腦子搞丟了的!”

許文靜理直氣壯:“書上又沒教,我怎麼會知道?難不成你見過哪本書上還特意提示過,死的時候記得帶腦子一起死的嗎?”

“我只忘記了這一點,已經很好了。”

祈行夜:“對!你就專挑最重要的忘。”

許文靜:“世界第一偵探,連無實際線索找東西都做不到嗎?”

祈行夜:“…………”

但再怎麼氣得想要乾脆復活過來掐死許文靜,祈行夜也只能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兩秒重新恢復鎮定。

“你提到了汙染。”

祈行夜蹙眉:“我對這個詞……有印象。”

可是他想不起來。

死亡也帶走了他一部分的記憶。

“這是你告訴我的,祈偵探,你早已經身處汙染的水潭深處。你忘記了嗎?”

許文靜:“事實上,我早就見過有關汙染的論述,就在這裡,在這個實驗室裡。”

“我見過一個男人。”

一個身穿純白西裝,卻肩頭彆著一朵怒放玫瑰的男人。

帶著玫瑰花的男人與實驗研究所的所長有說有笑,在一眾強壯保鏢的中間,從走廊裡走過。

那時,急切記錄實驗資料的許文靜只來得及抬頭,匆匆瞥了那男人一眼,就重新低下頭,只是無意中聽到了從身邊飄過的半句“汙染離子化研究失敗,很抱歉……我們會想辦法…………”

繼續再說了什麼,也隨著那男人的走遠而模糊不清。

隨之被許文靜當做無用的垃圾,拋之腦後。

直到死亡之後,許文靜終於從繁忙的工作實驗中抽身出來,有了可以思考的空間。

他這才意識到,祈行夜口中的汙染,包括自己想要尋死卻不得的痛苦,其實都和當時的那句“汙染”有關。

只是可惜,他曾經太過於專注自己的工作了,並沒有繼續深究,錯過了發現並制止它的最佳機會。

“如果我沒那麼一門心思只搞研究,而是像祈偵探一樣,更加關注下`身邊的現實世界和真實存在的人,或許,也不至於會到今天的地步。我本來是有機會的”

許文靜惋惜:“不過,世界上最無用的東西,莫過於死亡後的反思了。說再多,也已經無法挽回了。”

祈行夜微微皺眉:“誰說的?”

“你不是還存在於世界中嗎?不管你是生是死,就算只是個鬼魂,也一定會影響世界改變吧。現在挽回,也還來得及,亡羊補牢。”

許文靜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不由震驚瞪圓了眼睛。

祈行夜攤手:“你看我家偵探社的鬼魂們,連死了也不安生,天天鬧鬼吵我睡眠,不讓我有精力好好解決委託,說不定哪天就不小心讓世界毀滅了呢。”

“看,這不也是影響世界了?”

許文靜:“…………那,也,不是沒有道理。”

嚴謹的博士艱難說出違心話。

在祈行夜再次歪理洗腦之前,他趕快轉移話題:“祈偵探之前來得太匆忙,很多事情,我都沒有來得及細說。不過,現在祈偵探死都死了,也總算有時間可以參觀我們實驗組了吧?”

許文靜笑眯眯站起身,向自己身後做出邀請的手勢:“祈偵探不好奇我們在做什麼實驗才會涉及到汙染嗎?”

熟悉又陌生的名詞再次響起。

祈行夜不由起身接受邀請,想要搞清楚自己的記憶和思維到底是怎麼回事,混亂得就像貓咪玩過的毛線球一樣。

“最開始,沒有人在意一管血,即便它有可能遞帶來製藥學的再次飛躍。我們只以為,它是另一次‘海拉細胞’。”

許文靜沉聲:“包括我自己,和我的組員們。”

“可事實證明,我們所有人甚至大洋科技,都錯得離譜。那不是海拉細胞,而是潘多拉魔盒。”

可整個實驗組以那管血為基點開展的研究,已經開始為公司帶來的巨大的利潤,就連研究者本人,也享譽學術界。

小小一管血,帶來名聲,地位和金錢。

沒有人肯放棄它。

即便所有研究它甚至只是接觸過它的前任們,都已經悉數死亡。

當利益足夠巨大,人類甚至可以殺死上帝。

又遑論區區一管血。

“我們實驗組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分析出那管血裡所有的成分構成。可是,那管血的str分析檢測結果顯示,十三個基因位點中,只有十二個和人類吻合,剩下的一個……不明。”

許文靜:“也因此,甚至有研究員提出過一種假設:那是外星人的血。”

祈行夜挑眉,剛準備笑著說些什麼,卻忽然聽到耳邊傳來沉穩低沉的呼喚。

——祈行夜。

那人的聲線平靜威嚴:該回來了,你屬於人間。

祈行夜愣了下,慢慢頓住腳步。

是……誰?

好熟悉。

像與自己的靈魂對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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