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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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黴大學生的經歷, 讓祈行夜格外警惕了起來。

汙染源會大規模對周圍居民下手,不僅意味著小區內的人們已經不安全,更說明那些汙染物, 很有可能埋伏在每一縷黑暗中。

“但汙染物竟然還能交流,這是我所沒想到的。”

祈行夜希冀的看向商南明:“他們還有神智, 這能說明他們還有救嗎?”

商南明專門看了祈行夜一眼, 確認他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發現祈行夜是認真的之後,他沉默半晌, 提醒道:“他們沒有頭。”

商南明:“如果你覺得有無頭顱, 不是人類存活與否的必要條件的話, 那我們可以繼續談論這個話題。”

祈行夜:“……草,被那倒黴大學生帶歪了。”

“不過,嚴格來說, 他們確實不算是完整的汙染物。”

商南明淡淡道:“正如你之前猜測的,他們根本連自己的死亡都沒有意識到。”

一般縫隙都會像播種期的花苞,完成任務就會衰敗,消失。但這次,不知是什麼刺激使得它再次出現,還是從一開始就沒有真正消失過,只是像其他那些無法被檢測的汙染粒子一樣,潛藏了起來。

但這次案件中,會被波及影響的人數太多了,整個小區上萬人都處於波及範圍,並且無法清空。一旦兩個汙染源打起來……

那位中年女士是獨居,她所居住的樓棟靠近最初求救的公園,反而離小區大門很遠。

而高濃度的汙染粒子,這也是小區會扭曲成現在這副模樣的原因。

“但我們白天時去過那位女士的家,所有能做的檢查都沒有落下,汙染粒子顯示為零,牆壁等也沒有破損。”

不過有兩個人完善地形,總好過一人。

商南明不置可否:“縫隙並不僅指牆壁上有實際載體的縫隙,它可以是任何的形態。”

商南明聲音低沉:“放任下去,只會使汙染粒子濃度上升。”

汙染粒子的存在吸引了汙染源,讓它返回這裡。

商南明環顧四周,心中有了猜測:“在安平區繞的那一圈, 不是汙染源在按照生前的軌跡移動,而是在尋找。”

還要注意有可能突然從某處出現的無頭人。

尤其是那種住滿了人的。

“那就看找到縫隙的速度了。”

商南明點頭:“恐怕是的。”

忘記了家在哪裡, 忘記自己其實已經死亡的事實, 但依舊在汙染本能的支配下殺死所詢問的人, 壯大自己的力量。

汙染源是否居住在這個小區,商南明不清楚。

祈行夜點點頭,不需要再多說,已經明白商南明的想法。

祈行夜只能希望縫隙在小區里人跡罕至的空地,千萬不要是在某一棟樓裡。

對汙染物的判定中,有一條重要標準, 就是墮化。

這附近居住人口密集,一旦被影響,後續難以解決。唯一的方法,就是從源頭斬斷問題。

小區內沒有光亮,安靜得甚至能夠清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他忽然很慶幸白天來過一趟,不然現在可真是想走也做不到。

但剛剛那位大學生, 他甚至不記得自己從遭遇汙染源之後的經歷。

祈行夜皺眉:“縫隙並沒有消失?”

祈行夜皺眉:“當時的檢查很細緻,不可能會有遺留。你覺得縫隙會出現在那嗎?”

“我們需要找到縫隙,如果它自己不肯閉合,那就需要我們手動閉合,祈行夜。”

“只是。”

他有些擔憂:“這麼高濃度的汙染粒子,那暴露在縫隙旁邊的人或汙染物,不會變成第二個汙染源嗎?”

那是目前可以確認的,在小區出事前,最早且最被懷疑的事件。就是從那開始,情形急轉直下,進而擴散到整個小區。

他們的目標,是專員之前在電話裡提起的那起目擊者突變。

但小區內環境複雜,總有些可移動的東西突然增加減少,比如居民的車和其他物品,總是會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讓祈行夜想要快步前進也做不到,只能慢慢向前挪動。

有的案件中,祈行夜很喜歡享受做漁翁,看兩個汙染源互相吞噬爭搶。

汙染物會在痛苦中主動放棄自己的神智,以此換取更輕鬆的“幸福”。

祈行夜只能按照自己白天時在小區裡走過的記憶,重新回憶每一條路徑的地圖,摸索著繞過停車場和遊樂區。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時不時被地面上的東西絆住,踉蹌著差點摔倒,還是商南明眼疾手快將他拽了回來。

“汙染源自己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亡, 所以所有汙染物,也跟隨源頭, 一併忘記了真相。”

現在還能維持在小區的範圍,但濃度超過某個限度,就會形成滲透壓,向外溢散。

但他確定一件事:縫隙在這裡,並且還沒有徹底關閉。

“實際再去看一次,就知道了。”

商南明看了眼手錶,心中估算:“按照你最後一次電話專員的時間,假設當時縫隙已經開始作用,則預計兩個小時後,會有汙染物接受足夠的汙染粒子而成為汙染源。”

祈行夜緊緊握著商南明的手,小聲向他說明自己印象中的地圖。

以祈行夜他們進入小區的路徑看,就是地處小區最深處。想要抵達,要穿過十幾棟居民樓。

不見了往日萬家燈火的溫馨,只剩下荒山野嶺鬼哭般的恐懼,一棟棟居民樓矗立黑暗中,晃動的枝條和陽臺上晾曬的衣服,全都成了可懷疑的物件。

越向內行走,祈行夜越能清晰感受到那股無聲卻沉重的壓力。

像套在脖子上收緊的鎖鏈,逐漸壓抑,窒息。如同站在斷頭臺上,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都是在看熱鬧起鬨的視線,以他的死亡取樂,等待人頭落地的瞬間鼓掌大笑。

“咔嚓……”

輕微的響動令祈行夜偏了偏頭,本能循聲想要轉身看去。

卻被商南明反手攥住了手掌,他摩挲祈行夜的手腕,落下的手指在面板上寫字:不要,回頭。身後,有“人”。

祈行夜微微垂眼,渾身肌肉緊繃,警惕性拉昇到極致。

他快速而無聲的調整自己的呼吸和姿勢,依舊是尋常走路的模樣,好像什麼都沒有察覺。但實際上,他的手已經緩緩伸向懷中。

風衣下,遮掩著交叉綁縛的武器帶。

長刀無聲無息落入手中,牢牢握緊。

有“人”跟了上來。

它就走在祈行夜身後,腳步落下時,聲音與另一重足音重疊,好像只是黑暗中細碎的迴音,耳邊應該被忽略的噪音。稍不注意,就會忽略。

祈行夜握緊長刀,本想要回身猛然發難,卻在真正動作的前一秒愣了下,隨即皺緊眉頭。

不止一個。

他聽到了有人跟上來的足音,就下意識以為是一個人。但如果細聽,卻會發現那聲音雖然細小,卻並不統一,反而像是很多道纖維擰成一股的繩子。

不止是一個“人”跟在他身後,也不止一個方向。

他像是走進了這汪養魚池的最中央,自己就是充滿了血肉味的魚餌,勾得四面八方的“魚”,都統一向最中間游來,想要爭奪魚餌。

而他,則陷入了汪洋大海的包圍中。

每多停留一分鐘,都會吸引來更多的“魚”緊緊跟著他。

祈行夜說不清那些東西是在忌憚他和商南明,還是對他們身上攜帶的武器有天然感知的恐懼,它們一時間並沒有攻擊,更像是緊緊跟隨在獵物身邊,尋找脆弱之時,伺機而動。

但這也讓祈行夜找不到切入的氣口,在身後數量不明的情況下,他只能先維持原狀繼續向前。

身後的“人”越來越多,四周空氣都彷彿跟著一併壓抑。

壓力越來越重,甚至祈行夜連邁開雙腿都費勁。不像是在行走在空氣裡,反而像是在深海里,每一次動作都能感知到“水流”裹挾著壓力,從他腿邊席捲而過。

閾值在提高,臨界點彷彿就在眼前。

“咔嚓!”身後忽然傳來雜音,似乎是什麼東西撞到了樹木,清脆的折斷聲中,枝葉晃動。

祈行夜猛地攥了下商南明的手指——就是現在!

瞬間,祈行夜迅速轉身長刀送出,風衣弧度凌厲拂過如流風迴雪,先一步率先發難,直擊向身後緊跟著的身影。

猝不及防之下,那些影影綽綽的身影來不及反應,只能硬生生捱了祈行夜的攻擊。但等想要回擊的時候,身邊卻已經不見了祈行夜的身姿。

他速度很快,像一尾游魚,在根本無從看清周圍環境的情況下,乾脆徹底捨棄了對視覺的依賴,完全轉化為對聲音和風的感知。

這一刻,祈行夜有如風的君主。

他與風同行,順著風出擊,所有無頭人掀起的風都逃不過他的細微感知,乘風而行,風為他指引敵人的方向,長刀在他手中化作鋼鞭,刀背連擊下去的清脆聲音如戰鼓擂響。

隨之而來的,是重物墜地的聲音。

祈行夜微微側首,順著風傾身,敏銳躲避開衝向自己的手臂,隨即反手抓握對方手臂,一折一推——“咔嚓!”

他從最前方一路衝到最後,完成一擊後立刻脫離,毫不戀戰,殺穿到底,直到感知到空氣重新變得清冽輕盈,似乎已經沒有了無頭的汙染物帶來的壓力,他才慢慢停下腳步,重新折返回來,處理這些汙染物。

汙染物無法被用物理手段殺死,外勤調查官遭遇汙染物後,只能將其拘束並送回總部,由科研院的科技完成最終打擊。

不過對祈行夜來說,帶著這些汙染物移動也不現實,他只能使用外形與鐵鏈一致的簡易拘束裝置,將這些汙染物一個個串聯綁縛起來,再與旁邊的重物相連,像給腳踏車上鎖。

準備等處理完汙染源的事情之後,再來解決這些汙染物。

先前大學生襲擊時,祈行夜就因為對方沒有頭而計算錯誤,他這一次本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但慢慢的,他卻疑惑的“嗯?”了一聲,察覺到手感不對勁。

“商南明!”

祈行夜拎著手裡的人形,“咚咚咚!”敲西瓜一樣敲得毫不客氣:“這人有頭誒!”

商南明皺眉,立刻回身走過來檢視:“目前的汙染物都表現出一致性狀,頭顱是重要標識,不應該有頭。如果有,那就不是……”

“誰,誰沒頭!沒頭怎麼活,有沒有禮貌!”

一道聲音忽然弱弱響起,打斷了商南明的話。

祈行夜:“……不是我,我沒說話。”

商南明:“除你我之外,這裡還有誰?”

兩人齊齊低頭,一致向祈行夜手裡拎著的那人形看去。

果然如那“人”自己所說,他確實有頭。

不止是他,祈行夜反擊倒地被鐵鏈串成串的那一排人形裡,有頭的佔大多數。

不過,他們也並不是正常人的模樣。

——脖子。

他們整個脖子都紅得發紫,像是被誰用紅藥水滿滿的刷過一樣,混雜著血腥氣味,分不出到底是他們自己的傷,還是別人的血。

這些人形象狼狽,衣服上也殘餘著滴落在其上的紅黑血跡,狀況算不上好,渾噩如大夢初醒,迷茫看向四周,不知道到底都發生了什麼。

還有人在看到祈行夜時,指責他沒有禮貌就攻擊人。

不過,這些人卻丁點力氣都沒有。就算祈行夜放開他們,他們也軟爛得肉泥一樣,癱在地面上起都起不來。

祈行夜愕然看向商南明,喃喃:“這是怎麼回事?”

商南明在這些人身邊半曲下長腿,平靜翻看他們的情況,向他們進行簡單詢問。

如姓名住址,發生了什麼。

很多人看起來情況還好,但一問起這些基礎資訊,卻連連茫然搖頭,頭疼欲裂,說不記得自己是誰,也不記得住在哪。

“我這是怎麼了?我頭好痛!”

有人痛苦呻.吟出聲:“我的頭,頭!”

祈行夜連忙過來幫忙,他本想要檢視這人是否腦袋撞傷或有其他傷勢,想用自己的醫療備品幫忙包紮。

但是,就在兩人面前,喊著頭疼的那人卻像是在遭受著無法忍受的劇烈疼痛,力氣之大甚至掙脫了祈行夜和商南明聯手的制止,在地上翻滾哀嚎。

然後,兩人眼睜睜的看著那人的頭顱,竟然像融化的紅色冰淇淋一般,緩緩化開,紅紅白白的條紋相間,血肉和油脂都變成了堆在脖頸上的一灘麵糊,滴答下落,化了那人滿身,白色上衣變成紅白相間,像顏料潑灑。

只剩下從脖頸斷裂面向下的軀體倖存。

剛剛還完整的人形,竟然就這樣在慘叫和翻滾的掙扎中,大腦生生變成了一灘流質,像被消化後的粘液,流淌滿地。

而他本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依舊在地面上哀嚎抖動,蜷縮成一團。

祈行夜目瞪口呆,張了張嘴卻無法找回聲音。

這,就是汙染物的頭顱,消失的原因……嗎?

商南明在那人喊頭疼的瞬間就意識到不對,果斷將那人從鐵鏈裡解開拽向旁邊,遠離了其他被鎖鏈綁成一長條的人們。

“不要碰到那些油脂,祈偵探。”

他平靜得彷彿人體自融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如果汙染粒子隱藏在這些人身體裡,那也在他們的大腦裡,那灘東西現在是汙染係數最高的。”

其他人同樣看得目瞪口呆。

聽到商南明的聲音,他們立刻爭先恐後向旁邊縮去,拼命想要遠離地面上那灘嘔吐物一樣的東西,剛剛還接連向祈行夜抱怨質問的話,現在一句都沒有了。

誰能想到,那灘青黑帶紅的東西,一分鐘之前還是一個人的大腦和五官?

就算是將濃硫酸倒進大腦裡也做不到這麼快且徹底的腐蝕——尤其是那個失去大腦的人,竟然還“活”著。

那人在劇痛翻滾後,慢慢平靜了下來,像是傷病痊癒。

他迷茫的轉身往四處看去,又自己奇怪:“我好像不疼了?我的頭,好了?”

眾人:“…………”

他們看了看大腦融化的無頭人,又看了看旁邊人,不敢說話。

祈行夜:“……這個要看你對‘好’是怎麼定義的。”

他誠懇道:“雖然我知道有的庸醫頭疼醫頭腳痛醫腳,實在不行就割以永治,從源頭解決問題。但我還沒聽說過誰家治頭疼,把整個腦袋都治沒了的。”

這得是什麼級別的庸醫啊?庸到極致,就是天才了吧?

祈行夜感慨。

其他人看見祈行夜兩人如此淡定,他們更驚恐了,拼命往後退縮成一團,像要慘遭毒手的小可憐。

祈行夜一轉身就看到那些人恐懼的眼神:“…………”

他無語:“應該是我害怕你們才對吧?你們才是汙染物好嗎,這個地位是不是反了?”

商南明卻道:“這些人嚴格來說,不算是汙染物。”

祈行夜疑惑回身:“啊?”

“那個是汙染物。”

商南明指向那位為他們完整展示了失去頭過程的無頭人,又指向其他人:“其他的,是處於汙染閾值界限上的。”

“祈偵探,你帶了多少阻斷劑在身上,都稀釋了餵給他們,他們中有些人的汙染還來得及清除。”

商南明話音未落,祈行夜迅速反應,從自己身上掏出阻斷劑。

他身上沒有攜帶器皿或水,但他記得白天在小區看到了自動販賣機。

祈行夜四下看去,快速憑藉著周圍標誌在腦海中對照,確定自己現在的位置和自動販賣機的距離,他匆匆囑咐商南明在這裡等著自己,然後快速跑向印象中自動販賣機的位置。

“咔嚓!”清脆的玻璃碎裂聲,從遠處傳來。

有人忍不住嘟囔:“真沒素質。”

商南明的視線平移向那人,眸光沉沉,壓力沉重得令人喘不過氣。

“有素質的死,你覺得怎麼樣?”

商南明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你既然看不慣救你的人,那可以拒絕被救。”

那人縮了縮,不敢再多話。

其餘人也都眼觀鼻鼻觀心,多一個字質疑都沒有——有人要素質,他們就不一樣了,他們要命。那大腦化成一灘的人就在旁邊,沒有人想要也變成那副模樣。

祈行夜脫了風衣當包袱,包著幾大瓶水樂顛顛跑回來,本想要詢問商南明按照什麼濃度配比,卻忽然敏銳發覺氣氛僵硬,尤其是其中某人,看自己時目光躲閃,好像自己是鬼一樣。

祈行夜:“?發生什麼了?”

商南明平靜從他手裡接過水瓶,熟練的敲開阻斷劑,倒進瓶子裡搖晃,然後分發給那些尚處於被汙染邊界的人。

剛剛還喊著“沒素質”的那人,現在反而比誰都更積極,衝過來想要搶,被祈行夜條件反射的利落一腳踹回去:“臥槽大哥!你這是已經異化了嗎?”

商南明接過話道:“不,他只是單純的有素質。”

祈行夜:“?”

但見識過祈行夜的武力之後,這些人確實變得有素質了很多,不爭不搶排隊等,領到自己那一份時還連連向祈行夜道謝。

祈行夜撓了撓頭,一臉疑惑:“我總覺得哪裡怪怪的,是錯覺嗎?”

他在街巷裡混習慣了,正常的友愛關心是什麼樣的,他很清楚。但現在這?他怎麼覺得像有人逼著這些人友好呢?

商南明卻道:“嗯,不必在意,問題已經解決了。”

被稀釋後的阻斷劑不會讓這些人獲得調查官的及時恢復精力,以及短時間內的爆發力。稀釋到足夠的倍數之後,阻斷劑最大的作用被凸顯了出來:防治汙染。

調查官很多時候的狀態不佳,是防護服破裂導致的汙染入侵。阻斷劑能提供的並非瞬間清空汙染係數,而是讓本來處於臨界值的汙染,退回一部分。

即便不多,也足夠撐到支援,延緩汙染的速度了。

等這些人喝下稀釋阻斷劑後,狀態肉眼可見的轉好,脖子上赤紅髮紫的顏色也慢慢退下去,變得像正常人了。

但另外幾個已經失去頭顱的,祈行夜也愛莫能助。

那條看不見的界限,是不可逾越的鴻溝。

過去了,就無法再回到正常人的世界了。

祈行夜一邊從這些好轉的人身上拆卸拘束裝置,邊詢問他們到底經歷了什麼,是否還記得被汙染前的經歷。

有人茫然搖頭,有人努力回想。

“我記得,好像是小區裡有人先尖叫的。”

其中一人模模糊糊回憶道:“有人喊,鬼,有鬼,然後更多人跟著喊。”

一切起始於晚間小區裡的騷動。

他們有的人剛下班回家,有的還在廣場上閒聊,忽然就聽到有人驚恐大喊,然後整個小區裡,尖叫聲此起彼伏。

太陽像是從天上掉了下來,眨眼之間,小區就墜入黑暗。

他們慌張想要轉身奔跑離開,但是身後的黑暗更快速的撲過來,吞噬了他們。

印象中,有人走向他,彎下腰靜靜的在黑暗中與他對視,像是在確認他的五官。

他想起兒時聽到過的故事,大氣不敢出,卻還是在那人伸出冰冷的手摸向他的臉時,被嚇得張嘴大喊。

也就是那一瞬間,他聽見身前人失望:“這不是我的頭。”

然後,他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再就是在黑暗中渾渾噩噩睜開眼,就遇到了祈行夜兩人。

其他人的經歷也大差不差。

祈行夜很快比對出了這些人話語中的統一點:由尖叫開始的黑暗,以及有人向他們索要頭顱。

他壓低聲音向商南明道:“這些人都遇到過汙染源,我可以根據他們遇到汙染源的先後,搞清楚汙染源的移動軌跡。或許能從這裡找到汙染源當時的位置。”

但另一人的經歷,卻和其他人不一樣。

很巧的是,這人是昨晚事件的目擊者之一,他雖然受驚不小,昨夜也做了噩夢,但是今天他還是強撐著出門上班。

“請假一天要扣三百塊錢,都是要打工掙錢的,哪有那麼嬌貴做個噩夢就請假?”

這人猶豫道:“但是我晚上並沒有回家,我下班時間很晚,這個時間還在廠子裡才對,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按照他所說,他最後的記憶,停留在上班的地方。前一秒還在和人說話,卻看到有一個沒有頭的人,直直穿過車間走廊,從人群中向他走來。

他驚恐大喊,試圖求助,但身邊人除了他之外,沒有任何人看到那個無頭人。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人越發靠近自己,然後向自己伸出手。

再發生什麼,他就不知道了。

“但我敢保證,那絕對不是什麼好回憶。”

他心有餘悸:“我稍微想要回憶那時候的事,就本能的覺得很噁心很厭煩。”

祈行夜點點頭表示理解,低聲安撫了幾句。

“商南明,現在怎麼辦?”

他皺眉,壓低聲音:“把這些人送出小區?”

所有人的言語交點,就是無頭人,並且聽起來都是同一位無頭人——也就是汙染源。

這倒是不幸中的萬幸,比祈行夜之前的猜測要好不少。

只有汙染源一個會導致無頭的情況蔓延,至於其他汙染物,倒是沒有表現出這方面的攻擊性。

最起碼這使得汙染物被製造出來的速度,要比預計的慢上很多。

但問題仍舊存在:這是數萬人的小區,每一個人都會面臨汙染源的傷害威脅。

祈行夜很想把所有尚未被汙染的人送出去。

商南明拒絕了他。

“時間不夠,人手也不夠。”

商南明反問:“想要在兩個小時的時間內疏散數萬人的小區,即便是最理想的情況,也需要上百人,並且你要能夠保證上萬人全部信任你,不會有任何一秒鐘浪費在無意義的反覆解釋拉扯上,也不會有人想要返回家中取值錢物品,或其他浪費時間的行為。”

“你浪費原本可以針對汙染源的時間去救人,效果也很難說好。不如直接從源頭防治。”

祈行夜點頭,認可了商南明的說法。

他們將剛剛救回來的這部分人就近送到旁邊的崗亭,至於那些依舊保持著被汙染狀態的無頭人,則重新被祈行夜用簡易拘束裝置綁起來。

“等,等等!你們這就走了,不管我們?”

有人愕然叫住祈行夜。

祈行夜攤手:“時間緊任務重,我這還另有任務要做,並且比這裡危險很多。你們是想要跟我一起往更危險的地方走,還是留在這自力更生?”

那些人瞬間安靜了下來。

祈行夜搖搖頭,轉身和商南明繼續向黑暗中前進。

“他們剛剛還想要我的頭呢。”他小聲抱怨。

商南明眼眸中染上笑意,安撫式拍了拍祈行夜的肩膀。

祈行夜很快發現,他們走在黑暗中就是活標靶,即便沒有聲音和光亮,氣味也能吸引來很多“人”。

尤其是正處於汙染轉變過程中的那些人。

就像破殼的幼崽會本能尋找自己第一頓飯保證存活,這些被汙染後處於臨界值上的人們,以及另外那些剛剛被汙染而失去頭顱的人,也將祈行夜當做了食物,在黑暗裡,從四面八方向他們圍困而來,渾渾噩噩只有吞噬的本能,想要吃掉兩人。

祈行夜:“……看來太有魅力有時候也令人頭疼。”

他吹了聲口哨,指向周圍黑壓壓一片的人頭,輕鬆笑著向商南明道:“愛妃快看!這是朕為你打下的西瓜田!”

商南明:還有開玩笑的精力,看來精神狀態依舊穩定。

有了第一次救人的經驗,祈行夜很快熟練起來,但他顧忌著這些人中很多還沒有被徹底汙染還能救回來,因此不敢大開大合,唯恐傷到他們,於是反而傷到了自己,手臂上多增加了兩道掛彩。

祈行夜“嘶!”了一聲,嗷嗷叫得像被踩了腳的狗子。

商南明眸光沉了下去。

他反手掄飛兩個想要從身後偷襲祈行夜的汙染物,再看向祈行夜時氣壓極低:“先顧好你自己,再考慮其他的。”

祈行夜:“?你是生氣了?為什麼?”

從救回來的這些人口中,祈行夜逐漸問清,拼湊出了小區的情況。

遇到汙染源的,只有兩類人。

一類是昨夜在公園看到汙染源的目擊者,他們或許不在小區,但當今晚那一時間節點之後,不論他們身處何處,都被拽回了這裡,並且在外也都看見了昨夜的無頭人。

和昨夜噩夢中的場景一模一樣。

無頭人,前來索要他的頭顱了。所有交不出頭顱的人,都要以自己的頭顱作為賠償。

還有一類,則是居住在這個小區內的人。

今天黑得格外的早,幾乎是一轉身的功夫,窗外就黑得什麼都看不到,卻連家中也停電了。於是有人想要出門看看情況。

但是剛一推開門……有什麼東西,一直都站在門後,靜靜等待他們開門的那一瞬間。

不論是哪一類人,他們統一都不記得中間具體發生了什麼,只覺得自己像提線木偶,被什麼東西控制著行動。

“我感受不到頭在哪。”

有人心有餘悸:“那段記憶現在讓我回憶,就是空。像大腦被人拿走了,根本無法思考,就像冬天出門忘記戴圍巾那種冷和空洞。”

祈行夜:嗯,那是,你差點就真的沒有頭了。

有的目擊者今天在祈行夜拜訪時不願意多說,不耐煩的想要趕他離開,但現在危機當前,忽然就變得善談起來,拼了老命也要回憶昨晚到底都發生了什麼。

“我好像,記得那張臉。”

有人模模糊糊回憶著思索道:“昨晚在公園的那個人,我有印象。一開始,他是有頭的。”

祈行夜:“!!!”

他立刻來了精神:“那他的頭是怎麼沒的?”

那人搖頭:“不是正常的那種有頭。他的頭不是在脖子上,是在手上。”

昨天傍晚,沒有頭的青年走在人群中,一開始大家明明看到了,但大腦卻出乎一致做出了錯誤的判斷,讓所有人都認為,那沒有問題。

就像那青年只是將帽子拿在手上而已。

他捧著自己的頭,走得很慢,很平靜。

雙手捧著的頭同樣雙目緊閉,神情安詳。即便鮮血從脖頸斷面處淋漓滴落,在他走過的路上留下一地血跡,也染紅了他的衣服。

但青年像什麼也沒意識到那樣,於是,周圍的人也沒有意識到有什麼怪異。

一切相安無事。

直到有孩子奔跑著,嬉鬧著,從小路上跑過,惡狠狠撞在了青年身上。

青年手裡不穩,頭顱骨碌碌滾落,順著小路滾去了不知何處。

他慌亂起來,四下尋找。

而幾乎就在那同一時刻,周圍所有的人,都齊齊看向青年,他們忽然意識到——這是一個,沒有頭的人。

“我的頭,在哪裡?”

黑暗裡,似乎有詢問飄來。

我找不到我的頭。

但我看到,你的脖子上,有一顆頭顱。是你拿走了我的頭嗎?

我看不清。

讓我看得更清楚,讓我摘下你的頭,好好看個清楚——

不是。

也不是!

一顆,一顆被丟棄。只能尋找下一個頭顱。

或許,你的頭,是我的……

一股冷風吹過,祈行夜抖了抖,默默豎起衣領,遮好了自己的脖頸。

他轉身向商南明問:“你覺得這個聽起來像汙染源嗎?我覺得就是我們要找的那人。”

他誠懇問:“你覺得,我們去把他的頭找到,再勾引汙染源出現的機率,有多大?”

商南明:“只比大海撈針小一點。”

祈行夜:“…………”

“等等。”

祈行夜忽然低頭,看向自己手裡拎著的特製金屬箱:“雖然我們沒有汙染源的頭,但我們不是找到了另外一顆頭?雖然這不是汙染源的,但汙染源自己又不知道。”

“反正是在找頭,只要是頭就行,誰的無所謂吧?”

祈行夜晃了晃箱子,笑眯眯道:“引蛇出洞。”

他很快就問清了這些死裡逃生的人們住的都是哪一棟樓,在筆記本上草草畫出了大致的地圖,推算出汙染源最有可能的移動路徑。

“汙染物對於自身生死的認知,現在看來都來源於汙染源,它們表現出了趨同性,以汙染源的認知取代所有汙染粒子的認知。既然汙染物覺得自己還是‘活著’的,那汙染源也是如此。”

祈行夜道:“昨晚汙染源會出門,目的恐怕也不是去傷人或吞噬。在他保有頭顱時,還維持著身為人的平靜。”

只是丟失頭顱這件事,打破了汙染源作為“人”的常理認知,因此令它焦急,並且具有攻擊性。

尋常人在丟失東西后會焦急,但有一定限度,花費一定時間精力去尋找而未果,就會放棄,即便生氣,影響範圍也不會太大。

但汙染源不一樣,它相當於將這份焦急扭曲並放大,無法像人一樣進行正確的思考。

“頭顱”變成了汙染源在死亡瞬間,最後一個念頭。

像儲存在復讀機裡的最後一句話,不斷不斷的迴響,變成了汙染源唯一記得要去做的事情。

而祈行夜懷疑的是,汙染源本身就是這個小區的居民,並且有晚上去公園散步的習慣。只不過在被縫隙汙染之後,汙染源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身上到底都發生了什麼,依舊按照往日的規律出門。

如果是這樣,那汙染源在今晚回到小區後,它也是在按照肌肉記憶,本能行走。

從大門,到小區深處。

最有可能的地點,就是小區深處最靠近公園的那一棟居民樓。

也是專員在電話中說出事的那位中年女人所在的,同一棟樓。

商南明眉目嚴肅:“縫隙很可能就在那棟樓。”

再狡猾再會隱藏自己的汙染粒子,只要它有所求,就一定會露出破綻。

而在商南明看來,對方的破綻在於:本能。

它想要吞噬,更快更大的擴張地盤。

但只縮在洞穴裡想,是不可能實現的。它一定會有探頭出洞穴想要捕獵的時候。

而只要攻擊,就同樣也是它最薄弱的時候。

商南明向祈行夜點點頭:“你手裡的那顆人頭,可以放出來了。”

打獵,當然要有餌。

祈行夜咧唇一笑,修長的手指靈活翻飛,鎖釦開啟的聲音清脆。

“咔嚓!”

嚴密的金屬箱應聲開啟。

露出其中的頭顱。

那顆被祈行夜在草叢中找到的頭顱,眉眼沉靜安詳,像金身佛像被鋸下帶走的頭,沒有痛苦或掙扎,在血腥氣之中,只剩平靜。

祈行夜彎腰,緩緩將頭顱拿出來,舉在胸`前。

就在他看向頭顱的瞬間,頭顱猛地睜開眼睛,一雙渾濁的青灰色玻璃球,死死瞪向他,凸出到幾乎要從眼眶裡掉出來。

祈行夜:“臥槽!商南明它活了!”

商南明:“謝謝,我一直活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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